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玉骨冰肌/作者:鹿无骨』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玉无缺——天极宫大名鼎鼎之人物,生于乡野长于宗门,皮相是一等一出挑,脾性是一等一顽劣,若是后山有怪异声响,不是他在追鸡逐鹅,就是观夏婆婆抄着鸡毛掸子教他做人。观夏婆婆:我这泼皮孙儿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然而某一天,清冷孤高目中无人的太微上仙...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楔子   十六年前   白令川   正午时分,黑云压顶,电闪雷鸣。   滔天巨浪无情地淹没临岸小镇,数百人命丧黄泉。   无风起浪已是古怪,更古怪的是巨浪势如破竹,直往不死城而去。   邦邦邦——   城门被巨浪撞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几十里外都清晰可闻。   一声接一声延绵不绝,新丧魂魄闻声而去,于天际划下一抹诡异黑雾。   城门终被撞开一条缝隙!   魂魄入内,顷刻间泄出冲天煞气。   然而只是瞬息的功夫,城门又在惊雷之后重重合上,巨浪退回大海,黑云疏散,只留下数只海乌鸦盘旋不去。   幸存的渔民目睹全程,更是被那万鬼嚎哭吓了个半死,匆匆回家将怪事一说,一日之间整个城镇便传开了,传言最先入了啸月楼的耳目中,不过三日,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不死城异动。   对立许久的两大道门魁首——天极宫和狱释宗闻风而来,几日探查,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那日瞬息间四散的怨煞之气已经淡得几不可闻。   为了安抚人心,天极宫分发符咒和镇守傀儡给附近渔民后离去,狱释宗却下令死守,不找到城门开启的关窍绝不离开,依附狱释宗的大小道门纷纷附和,在不死城外几里地安营扎寨,一守就守了一整年。   无事发生的一年悄然过去,道门逐渐撤去人手,唯余三两小派留在原地做做样子,想着年关将近,守完最后几日卷铺盖回家过年,对上也好有个交代。   谁料那日大雪纷飞,城门口却冒出一名弃婴。   尚在襁褓之中,一看就才生下没多久,不哭不闹,白糯可爱。   烈燕堂堂主夫人鸦莹见到婴孩,心疼得紧:“这孩子没有邪灵侵体的痕迹,定是有人瞧着咱们见天守在这故意扔的,给我照顾吧。”   有人不同意,蛮横拦住。   “不死城方圆二十里早已没了人烟,要扔也不会故意扔在这鬼城门口,肯定有古怪!你要抱走,莫不是想私吞了它?”   “就是!待我们检查完根骨和神识再说!”   “若是妖孽,正好由我们交于血渊殿处置,上面还有狱释宗,怎么都轮不到你们烈燕堂做主。”   小小的人,哪来的神识,纳入道门还早,看根骨也不过是借口,谁不知血渊殿修的血宗,素日又是驭尸又是炼血蛊,就没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婴孩若交由他们,恐怕都活不过十日。   鸦莹抱紧孩子,冷下脸来:“我偏要做主呢?”   几人粗鲁地过来夺人,拉扯中掀开了襁褓一角,婴孩眉间火红的胎记十分刺眼,有人大喊“妖孽”,鸦莹当即火冒三丈,一挂凛冽妖气将人全数隔开,这一动怒,她两鬓现出羽毛状妖印,威压逼人,抢人者也不敢妄动。   “夫人稍安勿躁,带孩子进去,此处有我。”   烈燕堂堂主燕青山挤开众人,挡在夫人面前。他面善和气,却掷地有声地质问:“是孽障还是凡胎它都不过一个襁褓婴孩,诸位乃是道门翘楚,何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可它额间有妖印!”   “若真是妖,那更该由我烈燕堂照管了。”燕青山一双笑眼,不容反驳道,“有何顾虑大可上报狱释宗,宗主若有指示,我自不会违拗。在此之前,至少今夜,谁也别想打这孩子的主意!”   “燕堂主!你——”   “告辞。”   燕青山护送着鸦莹回了自家营帐,其余人气得咬牙切齿,同属狱释宗管辖,大打出手未免太过难看,只好抢着寄送灵雀通风报信。   烈燕堂营帐内,炭火温暖,鸦莹先给孩子喂奶,见脸色稍微红润些了,才去襁褓里找信物,果然有家人留的书信,看过信罢再检查婴孩周身,夫妇二人脸色一变,商量之后当即急送书信出去。   灵雀吞下信笺展翅高飞,绕过不死城,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   子时,平地起风尘,伴随着“嘎达嘎达”的巨大噪音,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大家蓬头垢面地走出来一看究竟,便见一白衣翩跹的修士端坐偃甲腰脊,身后还跟着拉货的飞甲,正往这边来。   咣——   尘灰后模糊的巨大影子砸出深坑,也不知载着什么东西如此之沉,地面都抖三抖。   偃甲着陆,气势十足。   “咳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此地乃狱释宗管辖区域,谁人胆敢深夜叨扰!”   “咦,那是什么东西?”   机械前肢挥开尘灰,偃甲徐徐坐下,让背上之人缓慢下地,那位修士白衣不染尘,玉冠上配着一羽鹤翎,面容更是清秀俊逸得不似凡人,他眸子冷冷地扫过众人,审视中带着一丝嫌弃,嫌弃里又淡淡地蕴着怒意。   这仙气逼人的装扮,配上这高贵冷艳的气质,放在乌漆嘛黑的荒郊野岭,更衬得大家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有人抹了抹眼睛,看清白衣道服乃天极宫宫服,那修士身后站着的偃甲形状特异,顿时惊呼:“是太微上仙!”   “鹤不归?不可能!他不是七老八十了么?这人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太年轻了些。”   “那你说,纵观整个修真界,谁能操纵得如此厉害的偃甲,若我没记错,此甲名之鹿属,因形似上古异兽故而取了同名,是太微上仙近身偃甲之一。”   “若真是他,来此地作甚?!不都说……说他醉心偃术,已经疯魔。” 第2章采宝   十六年后   赤金山   岚行雾绕,白衣少年御剑急掠,似几抹银光扎入云间。   “哎呀,烫烫烫!烫死我啦!”   说话的少年戴着金冠,约莫十五岁的年纪,名叫岳庭芳,原是个贵气的小公子,此时俊朗周正的面容却拧巴成一团,手也冒着黑烟,很是狼狈。   摸到岩壁的一瞬间,手差点给烫没了,他甩着手提醒身边之人:“无缺,别碰石头,这火山石邪门得很。”   说罢赶紧戴上银丝手套,放声大喊:“诸位师兄弟,千万戴好冰蚕握,轻拿轻放。”   “别急着戴,把药抹了。”身边的弟子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揶揄道,“出门就拿了一瓶,你省着点用,再有二傻子跟你似的,我可变不出那么多药来。”   嫌他笨手笨脚的弟子同样身着一身板正的天极宫宫服,发髻高束,只佩了个素银冠,虽然看着朴实得很,不过那张脸生得白净俊秀,一笑仿若含着春桃秋月。天极宫不缺长得好看的弟子,大都玉树临风神采英拔,然而像他这般美出妖气而非仙气的属头一个。   只是人人都在可惜,这么张俊秀玉人面下,藏的却是个混世魔王魂,谁叫他玉无缺人生只有四大爱好——追鸡撵狗驱鸭逐鹅,且字典里没有“消停”二字,闹得全山上下不得安生。   岳庭芳乖乖伸手擦药,不服气道:“你少说几句,我这不还是为了你们好么!嘶——药好辣,别故意故意地摁呀!”   “娇气,这样的伤算什么,你是没体验过外婆的鸡毛掸子,再喊,我以后就叫你岳娇娇了!”   “观夏婆婆打你的时候,你叫的可比我响多了。啊——玉无缺你轻点!”   擦药擦出了打架的气势,二位少年一边拌嘴,一边悬在崖边抠灵石,动静大得惹人侧目,小弟子们生怕殃及池鱼,默默飞远了些,只有凌霄气势汹汹地横插进来,拎小鸡似的把二人隔开。   “木青君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用手触碰岩壁,一旦烫伤,轻则毁容重责经脉融毁,戴好冰蚕握,我说,啊呀,你俩不要再闹啦。”   身为师兄应当有的威严,尽毁在好脾气和碎嘴子上,凌霄也不恼,兀自捻起壁沿里一撮草药,吐口水在掌心搓成浆,一人一巴掌糊在手臂上。   “阿霄你可真不讲究。”玉无缺嫌弃得直皱眉,“咦——怎么我也要涂?不要不要!”   “没大没小!我比你年长两岁,叫大哥。”凌霄拍他一掌,嘴里还叨叨,“无缺,你安分些,手脚也就算了,万一脸碰上去……”   岳庭芳瞪他:“毁了这张脸,我瞧你还怎么找师姐们讨吃的。”   玉无缺掂着手中灵石,不要脸地道:“毁了也是人人艳羡的天极宫门面。”   “臭不要脸,你臭不要脸!”   “唉唉,别闹,你俩——”   少年们嬉笑打闹一阵,又安安分分做起正事,离云巅大会还有三月,他们时间不多了。   云巅大会乃天极宫四年一度遴选亲传弟子的选拔大会,隆重非常,叫得上名号的道门几乎都会来观礼。届时天极宫会备齐天材地宝,待盛会开启时赠予往来参会的各大道门。   虽说赤金山外壁遍布彩宝奇珍,但要赠礼如此多人,任务依旧艰巨,因此除了参加遴选的弟子,其余全被安排了任务,出身名望世家的弟子因家里会来人自然是去负责接待,像玉无缺这样无甚家世又年纪小的,便领了体力活。   岳庭芳乃上清观观主养子,出身显赫,本可在山中偷闲,但他和玉无缺要好到穿一条裤子,哪舍得放着兄弟一个人干苦力,这才巴巴跟来。   岳庭芳问道:“听闻岐支凌氏已经到山下了,霄哥,你不去招呼家里人?”   “凌岚心思细,她已经去招呼了,没我事。”   凌霄正捧着一簇火灵芝嗅着,丢进草药袋,拱了拱岳庭芳。   “我娘带了不少岐支特产,我给你们一人留了一份。”   玉无缺凑过来:“我也有?” 第3章异兽   玉无缺赶到时,已经掉下去了一个。   剩下这位看着年岁还小,不过十三四岁,他趴在火山口死死地拽着藤蔓,腹部和膝盖抵着岩壁,衣服磨破了,露出里头烫焦的皮肉,想来疼痛难当,他战栗不止却咬紧牙关不敢松手。   “后退,我来拉。”   玉无缺一把拽过藤蔓绕在臂上,将小弟子往后挤,腾不出手给他上药,于是封了穴位暂时止疼。小弟子没见过世面,更是因好友掉下去吓个半死,站在原地抖如筛糠,玉无缺又没时间去安抚他情绪。   “你,佩剑拿出来。”玉无缺在他眼前划一圈,强行集中注意力,语气不大好地吩咐道,“藤蔓绕在剑柄上,找个稳当的地方插好,你扶着剑柄,顾好自己。”   小弟子机械地照做,情绪这才寻到出口,玉无缺突然出现可不就是救命神仙,小弟子哭哭啼啼起来:“我叫叶修楠,幸好玉师兄在附近,刚才突然地动没站稳,还请你一定把童滨救上来,我俩……我俩知错了。”   “你俩知你俩的,可别把我扯出来,再往后站!”   玉无缺没指望叶修楠帮忙,径自趴在山口向下望。   “藤蔓坚持不了多久,我得下去,若有紧急情况,即刻发射登龙焰,然后去找木青君过来,听明白了吗?”   叶修楠赶紧点头:“听明白了,玉师兄你可千万小心呐。”   山内情况危急,童滨拽着藤蔓摇摇欲坠,满脸惊恐,自下而上的热浪既可烫焦皮肉,那藤蔓更是迟早被烧断,何况上头还吊了个人,更是脆弱。   玉无缺还在想是徒手下去还是捡几个粗的藤蔓备着,便被一声惊呼打断了思绪。   藤蔓崩断,叶修楠差点连人带剑被弹飞,几乎是同时,玉无缺已经抓着佩剑跳了下去。   砰——   龙形赤焰在天空炸响。   “救命啊救救……救救……”   童滨急速下落,大声哭喊,山口越来越小,身后的灼热之气逼近,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舅舅来了,别喊。”   快触碰到熔浆时玉无缺拦腰把人抱住,御剑变宽,他堪堪把人捞稳放在剑上,气喘吁吁道:“小子,还站得起来吗?”   “妈呀妖精!”童滨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玉师兄?玉师兄!我腿……腿软,唔!”   玉无缺从怀里掏出鲜果,擦也没擦,直接塞进童滨嘴里:“快吃,吃完能恢复些力气,你抓——”   话未讲完,腿就撕心裂肺地疼起来,玉无缺吃痛跪了下去,童滨赶紧扶他,看到伤口哭得更厉害。   “玉师兄,你的腿,腿……”   方才情急,急速下落到几乎和熔浆持平的位置,翻涌的浆水滚到了小腿,现在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溃烂发黑,外圈的腿肉已经烂了。   玉无缺疼出一身冷汗,咬牙切齿道:“你小心些,熔浆有异,千万不要被烫到。”   下一瞬,地动越加厉害,四壁岩石像暴雨般砸落下来,这火山中心尽是火海,本就无处下脚,漫天碎石当头落下,砸到是死,砸去熔浆里也是个死。   更要命的是,异兽喘息声迫近,玉无缺听得相当清晰,就在他们悬停的下方,这东西已经游过来了。   他抬头大喊:“叶修楠!!把所有能扔的藤蔓都扔下来,快!”   玉无缺忍着剧痛御剑停在了一个有遮挡的悬崖处,待藤蔓落下,他按着童滨五花大绑,才捆好就烧断了几根,童滨抓着他的衣袖凄凄惨惨道:“玉师兄,别只顾我,你的腿伤要不要紧啊?”   都烂了你说要不要紧啊?   玉无缺疼得面目扭曲,没空跟人废话,强行按着童滨的肩让他淡定,指着洞口.交代:“专心朝那儿飞,我会替你挡开碎石,万一石头砸到剑身你就抓好藤蔓,他在外面会拉你出去,千万别松手。”   童滨一把抓住他:“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   异兽从熔浆里冒了头,黑色的犄角上挂着浆水,它吐息之间冒的都是腾腾热气。   童滨背对着并没有看见,玉无缺却瞧得很清楚,他强自镇定,语气更加恶劣:“我断后,不然谁给你挡石头,再磨磨唧唧的小心我打爆你狗头。”   异兽伺机而动,一只黑黢黢的爪子从岩浆里伸了出来。   在它拍下的一瞬间,玉无缺跳上岩壁,灵力爆震,把御剑推向高处:“别回头,快走!”   剑以离弦之速飞了出去,正好错开异兽的攻击。   可这一巴掌拍到了玉无缺身侧,把本来就狭窄的岩壁拍得只够勉强站立一人,玉无缺小心躲开熔浆,立刻抽出乾坤袋,噼里啪啦往外倒出不少巴掌大的木偶。   童滨半蹲着往上急行,努力控制方向和速度,碎石有玉无缺施法挡开,上升得倒是顺利,可方才从熔浆里暴起的巨兽差点把他吓得掉下去。   童滨手足无措地回头看着,那巨兽满身尖锐鳞片,通体漆黑,鳞片缝隙里隐隐若现着火星子,它一巴掌没打到玉无缺后像是很恼怒,攻击更加频繁,玉无缺已然躲无可躲。 第4章求情   “关思过崖!关多久你说,一年,两年?还是下一次云巅大会再放出来?”   “让观夏先收拾他!我就不信了,大腿粗的鸡毛掸子还不能叫这孽子学乖!”   “打!狠狠地打,打完送来给上仙赔罪,让他写三千字检讨文书,罚跪在浮空殿前倒着背!”   狠话入耳,玉无缺尚在昏厥,导致做的噩梦恐怖翻倍。   他梦见自己以倒立金钩的姿势撑在院中,一只手还得默写检讨书,外婆拿着腿粗的鸡毛掸子打小腿,敢写错一个字,鸡毛掸子加一根。   他被打得浑身哆嗦,越写越错,直到外婆一手提十根,仿佛鸡毛掸子成了精,活活把他从梦中吓醒。   “外婆我错啦——”   玉无缺干嚎一声睁开眼,发觉只是梦而已。   意识回笼,目之所及却陌生得很。   床顶帷幔华贵,用的是奶白色的三法纱,龙骨木床杆上吊着黄金熏炉,香烟袅袅,是可以治病的名贵香料石叶香的气味。不过香料压不住药味,玉无缺吸了吸鼻子——龙筋草、血雨冥枝、暗蛊丝、百里芜,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神药。   喉头舌尖还残留着药味儿,他这不仅得救了,还享上了清福?!   梦果然是反的,玉无缺美滋滋地想,他救人有功,怎会还要倒立金钩地挨打,这不,一睁眼便睡上奢华病房,如此待遇定是要奖他。   “醒啦?身上还哪儿不舒服吗?”   说话的是常云清——药修院师尊永乐真人,此人号称修真界第一杏林圣手,治百病解千毒,只要不是魂飞魄散,他都有办法从阎王那捞命回来。   “都躺了一宿了,重药喂下去,怎么还呆愣愣的?”   常云清很难请的,非是病入膏肓危急万分,一般不会亲自出手,都劳动他的大驾来治病了,玉无缺吃了一惊:“真人怎么来了?”   “我来两日了,怎么着,我亲自出马给你疗伤,你还这表情。”   玉无缺表情确实难看:“我竟伤到这个地步了?”   常云清横他一眼,叹得很大声。   玉无缺眉毛皱成一团:“你就说吧,我还能活几天。”   “一天。”   玉无缺差点跳起来:“你没诳我吧?!”   常云清无辜地摇摇头:“哎。”   玉无缺愣了半天,开始交代后事:“后山有个洞,藏了好些宝贝,一半能用,拿去山下变卖能换些灵石,一半是半成品,但是把傀身上的材料薅下来都算是稀罕物,真人能否帮我个忙,把话带给外婆,我若不行了,这些好歹算是遗物,外婆的养育之恩我是报不完了,这些能还一点是一点。”   不止后山,愈灵泉边的千年老树,弟子房拱桥下面的溪涧,万象武场的悬崖,都打了洞藏了很多傀儡,照玉无缺的话说,那些傀儡要在灵气充沛的地方温养着才能开窍。   现在权当是一笔不菲的遗产。   常云清一一记下,嘴角抽动,强忍笑意问:“还有吗?一并交代清楚了,我都告诉木,不是,告诉你外婆。”   “永乐真人。”玉无缺看他抽动的嘴角,嘟着嘴质问,“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骗小辈呢!”   常云清笑开道:“你这鬼灵精,要是今天不诈你,过几年天极宫都被你打满窟窿了。”   常云清脾气最是好,又喜欢逗弄小辈,他能开玩笑,想来伤势无碍。   玉无缺趁机撒娇:“我不打洞了,真人替我保密,攒点本钱将来也是要给外婆养老的,好真人,有你在,我这伤是不是明天就好啦?”   “躺回去,你伤势可不轻呐。”   常云清戳了他脑门一下,像老父亲般慈祥告诫:“赤金山的熔浆和别处不同,灼烧皮肤,腐蚀筋骨,要是沾的面积再大点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只剩灰了。不过我既然来了,定然将你的腿复原如初,敷药至少七日,下地得看身体情况,除此之外你灵力损耗太大,亏的又不是自己的,且得养了。”   玉无缺听懂了,这是外头烂了,内里还被掏空,难怪虚得慌。   “无缺啊,赤金果与山同源,烧伤本来没那么严重,吃了果子让你内体也开始灼烧起来,以后别乱吃外头的东西,听见没?”   常云清笑得温文尔雅,点破玉无缺偷吃灵果之事但并未责怪他,还给玉无缺掖了掖被角。   “多谢真人,我再不瞎吃了。”   玉无缺就吃这套,谁对他好一分,他骨子里的逆反就会被顺得平平的,显露平日见不到的乖巧模样,他窝在被褥里露双眼睛问:“真人,这是哪儿啊?”   “浮空殿。” 第5章浮空殿   玉无缺难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这是薛易被甩了脸子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比起鹤不归的语焉不详,薛易更恼他的态度。自己好歹也是天极宫四修院师尊之一,完全不被放在眼里不说,二位长老还被傀儡三推四请地轰出了大殿。   薛易狼狈地站在殿门口,琢磨道:“他难道真的要杀了无缺?”   木青君摇头叹气:“我觉得上仙心里有事,不好同你我明说,杀应该不至于,他最后那句话像是在暗示咱们什么。”   “暗示什么?我只听出阴阳怪气。”   “你不要有偏见,我觉得上仙的意思,是玉无缺必须留在浮空殿。”   “留人可以直说,何必动肝火,绕那么大个圈子还给你我脸色看,万一你猜错了,无缺是不是死定啦?”   木青君也不敢乱猜测,只是基于一个普通人的逻辑,推断鹤不归喊打喊杀纯属吓唬,可鹤不归哪是什么普通人,他眼中除了白氏兄妹和观夏夫妇,其余都和他做的傀儡属于同一个物种,既然死物活物都算“苍生”,哪怕杀一个活的,祭奠一朵花,放鹤不归身上都是说得过去的。   “不行,这事儿得跟宫主说。”   薛易火爆脾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说找宫主立刻就要御剑起飞,木青君又把人扯下来。   “上清观的人刚到,宫主正忙着呢,况且宫主过来也一样的,谁不知道整个天极宫,最宝贝这位上仙的就是咱们宫主。要不先告诉观夏,让她来说和说和,太微上仙对观夏一向敬重,她老人家来要人,上仙肯定不会为难。”   薛易眼睛一亮:“对对,观夏也得找,谁的孙子谁心疼,咱们做两手准备,快走。”   木青君被薛易直接拖上了剑,好半天没站稳,忍不住揶揄他:“平日你骂得最凶,真遇到事了还是疼他的。”   “疼个屁!”薛易吹胡子瞪眼睛,“我才不疼这不孝子呢!等这事儿过了就给他转院,谁爱教谁教,再当他师父,明年就得咽气!”   二位长老为玉无缺的生死大事操碎了心,马不停蹄地就把观夏给请来了。   观夏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大吼一声:“臭小子!”   玉无缺吓了一哆嗦,见她没抄鸡毛掸子,顿时小嘴一撇:“外婆。”   “还剩几只腿啊?给我看看。”   观夏嘴上不饶人,却是直奔床边检查玉无缺的伤势,老人家一脸的担忧和心疼根本藏不住。   “我没事。”玉无缺见外婆这模样突然心虚,把人牵住软着声音道,“你再晚来半刻,这疤都要好了,就算缺胳膊少腿,我也给你长几只新的出来。”   “少贫嘴!”   即便包着药,观夏一双琉璃妖眼却看得清楚,腿肉都没了,森森白骨上是刮过的痕迹,就算服用止痛药丸,药效过了也是钻心的疼。这小子全然不在意定是装的。   “外婆。”玉无缺眼睛盯着食盒,“我要吃饭。”   观夏心疼得紧又不想表现出来,一边喂饭一边骂人:“你是有什么毛病去打灵兽,救下人就赶紧走啊,非得耍那几下威风,要不要给你搭个戏台子再舞一遍,况且灵兽折损,你赔得起?”   “赔不起赔不起,唔唔,再吃块肉。外婆别担心钱的事,我攒了不少材料,拿去外头卖能换不少钱的。”   “钱是小事,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办?啊?我一把年纪了,气不得急不得,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我自然最心疼外婆,哎呀,不吃菜叶子,拿走!”   左耳进右耳出还挑食,玉无缺脑门上被拍了一巴掌,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观夏说起正事。   永乐真人已经告知了坤达兽来历,但外婆提起的是另一桩,圣山爆发的能量足以涂炭生灵,这是玉无缺始料未及的,就算折损灵兽乃无心之失,可捅了这么大个窟窿,他也脱不开罪责。   观夏道:“幺儿,外婆现在去跟上仙请罪,争取救人之功可以抵罪,罚得轻些。”   玉无缺难得见外婆跟谁这么客气,问道:“太微上仙很不好讲话吗?方才听永乐真人说,师父和木青君已经求了一早上情了,他要怎么罚我?”   何止是罚,是要你命啊乖孙。   观夏不想吓他,安抚道:“别怕,姓鹤的不给别人面子,不敢不给我的,你等着外婆,一会儿咱就回家。”   有观夏这句话作保,玉无缺踏实躺平,一个时辰过去,食盒吃空了,观夏还是没回来。   再一个时辰,玉无缺等得有些心焦,门终于被推开。   观夏印堂发黑,显然动了怒,玉无缺暗觉不妙不敢吭气。   观夏坐到床边,盯了玉无缺老半天才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玉无缺一愣:“没有。”   “当真?”   “真没有,外婆为何这样问?”   观夏明显有话想说,但她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下话头。   “我深思熟虑后觉得,你还是在这里思过比较好,不管做了什么,都得给上仙个说法。”   玉无缺:“???”   “在别人的殿宇你收敛点脾气,好好洒扫侍奉,得空也别落下修行,上仙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他的话,顺他的意。他高兴了,自然会放过你。”   玉无缺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声“外婆”也不顶用,只好问:“上仙跟你说了什么呀?”   “他说了什么自然会再问你。”   观夏麻利地收拾好食盒,这就要走,她眼神复杂,怜爱心疼之外,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就这么盯着玉无缺瞧了很久,最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幺儿,外婆信你没有坏心,但你做了什么最好都跟上仙老实交代,即便是他往死里罚你,也不会真要你性命,你好好听话,不许有怨言。”   观夏走得很干脆,态度转变得让玉无缺有些懵,尤其让他想不通的是外婆要他老实交代什么东西。   屋里药味浓郁,止疼丸药效过了,玉无缺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没人来管过他,他只好窝在被褥里,硬躺到日落西山。 第6章明罚   心口被洞穿,那一瞬玉无缺疼得呼吸都停了,喊叫卡在嗓子眼里,连质疑鹤不归为什么突然下杀手都问不出来。   外婆不是说,他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么?   纵使灵兽折损引发赤金山爆发,玉无缺也不是故意为之的,他出手救人,难道这也能值得以死谢罪?   鹤不归是不是疯了?   什么噬日什么人魂,玉无缺根本不知道这些到底什么玩意儿,老实交代除了一句“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思来想去,只能是鹤不归疯了。   玉无缺茫然地垂下脑袋,视线落在胸口处,剑身没入几寸,确凿是插在心脏上了,但怎么不见血呢?   非但不见鲜血涌出,一开始那阵剜心之痛开始减缓,自身由心,钝痛脱体而出。   玉无缺猛地抬头盯着座上之人。   “上仙……不是要杀我。”   如果太微上仙想要他的命,为什么还把永乐真人请来给自己医治,这么脱裤子放屁的多余之举,想来也不会干吧。   鹤不归像是听见了他在说自己脱裤子放屁,皱着眉道:“空知,撤了吧。”   眼前景象乍然变幻,身侧执剑刺杀的空知像烟尘一般散开,他其实站在玉无缺的身后,只用手指点在了脑□□位上。   空知收了手道:“主人,玉公子并未遭人蛊惑,也无侵入神识之迹象,我照主人吩咐已搜遍识海,并加固了防护结界,方才他说的话是真话。”   原来如此。   鹤不归以幻术逼问的同时,探入自己识海找东西,两厢保证下才肯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也难怪他会用这种手段,非亲非故,又从未相识,不留余地也是正常。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传言非虚,太微上仙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将人折磨一遭,鹤不归神色缓和些:“玉无缺,我姑且信你没有听过,也未沾过人魂,如此一来,明知故犯和大逆不道两宗死罪,你暂时免了。”   “方才得罪了。”空知拿了布巾替玉无缺擦汗,“接下来主人要问的事,公子如实回答就好。”   玉无缺没什么好心虚的,无力地点头:“弟子必知无不言。”   侧门进来一排傀儡,他们两人一组抬着木板,木板被布盖着瞧不出放着什么,等傀儡一块块码放在玉无缺面前后,空知将布掀了开来。   “公子,这些是从坤达兽腹中取出,对其造成致命伤害的碎片,残渣多已被胃液腐蚀,余下的发现上刻‘玉’字,是否出自公子之手?”   “没错,他们都是我做的,一共十只,九只入腹,一只被熔岩焚毁。”   “傀儡被兽齿咬碎后吞下,在没有傀线牵引的情况下,于胃囊中重组,继而破开囊袋撕搅腹腔,请问公子,你是以什么方式操纵它们攻击的?”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你非要问,我只能讲了。”玉无缺答,“意念。”   鹤不归眉心微动,盯着玉无缺的脸,没看出大放厥词的狂妄,倒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空知愣了下道:“这不可能。”   “我可以自证,找一个傀儡来,要不就你吧。”   玉无缺摩拳擦掌,开始调动灵力,意念操控是玉无缺生来就会的独门绝技,没告诉过旁人,能在第一偃师面前炫技他自然得意,可捣鼓半天,空知也无任何反应,场面逐渐变得尴尬,鹤不归默默地看戏。   还是空知打破了死寂,问道:“公子?你开始了吗?”   玉无缺抓抓鼻头:“灵力还没恢复,操控你有点难,咱换一个。”   又叫来剑傀,盾傀,夏雨苑的低阶侍傀,无一例外都将玉无缺的“意念”屏蔽在外。   玉无缺羞得声音都小了些:“是不是上仙的傀儡不让我碰,不然平日,早就听话动了呀。”   他一闪而过的得意和未能成功的羞赧都没逃过鹤不归的眼睛,刚被幻术以死相逼过,这小子心智很是坚强,不过半刻,好像已将死亡威胁放归脑后,只想着怎么努力表现了。   这份心大带了一点坦荡无畏的意味。   鹤不归又多信了他一分。   “以后再试,公子莫急。”空知彬彬有礼地继续讲,“主人从傀儡残片中复原了一个物件,很是稀奇,需细问公子出处。”   它掀开最后一块木板白布,上面赫然放着九颗圆形的匣子,匣子早已碎成了渣,此时因术法自然聚拢成最初的形状。   “这是傀儡自行活动的关窍,你做的?” 第7章禁术   来时坐的轮椅,回去时躺的担架,玉无缺被打得没了脾气,任傀儡折腾,连哼唧都停了。   虽去了半条命,但比起被无量斋抓走,这刑罚实在是轻了,玉无缺这才明白外婆为何放任不管,叫他老实顺从。   众所周知,修真界禁术不少,有的阴毒至极,有的遗祸百年,一旦被无量斋设为禁术,私自修炼就是触犯公律,轻则拔除灵根,重责处死,若是触碰最高级“天罚”中的禁术,不论是哪个道门的修士,都会被公开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太微上仙心狠手辣是真,但也并非一点儿不通人情,没把玉无缺罪行上报而是关起门来打一顿,可不就是暗戳戳地包庇弟子么。   想明白这一节,玉无缺安分了许多,对鹤不归的怨气下去大半,哪怕再有责罚,他也不敢顶嘴了。   只一点他不大想得通,这个级别的禁术为何凭空现于自己梦境,现得如此之清楚,醒过来就已然学了大概,鹤不归只提禁术的危害,却并未提起起源,那今后再做什么了不得的梦,再现新术法,他学是不学?   不学岂不是可惜了,学的话,要是梦境并非天意而是人为,为什么挑了自己呢?   必须找鹤不归问个明白,玉无缺恹恹地想。   只是现下新伤旧伤相叠,没个四五日是下不了床了。   “嗷——”   “公子莫要乱动,这药是主人吩咐空知送来的。”夏肆按住他,细心上药,“一天抹三次,这样的皮肉伤五日便能好。”   玉无缺埋在枕头里,闷声问:“好那么快作甚,反正我下不了山,慢慢养呗,用那么贵的药我也还不上。”   空知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傀儡搬东西,他走到玉无缺身边,放下汤药,又细心检查伤口,玉无缺抓着人便问:“空知,上仙真的不许我下山了?”   “我不知道。”空知如实道,“主人有自己的考量,公子离不得浮空殿,也是对你有好处的,这些东西是公子的,都给你送来了。”   早上还只是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到了下午,观夏恨不得把玉无缺整个屋子打包寄上来——手工匣子,藏破烂的锦盒,幼时最爱的木偶玩具,甚至是书桌上那半盘没吃完的糖枣。   观夏简直是用行动告诉玉无缺——快滚。   夏肆他们收拾完屋子,被空知都叫了出去,他一人坐到床前替玉无缺盖好被褥:“寝屋都打点好了,这五日主人没有吩咐,公子养伤便是,五日后我来接你。”   “坤达兽的事,有什么我能做的吗?修坟,立碑,或是诵经祝祷都行。”   玉无缺虽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形同废人,但语气很是真诚。   “是我下手重了,害它丢了性命,它媳妇儿不是还活着,有法子让它原谅我么?不然赤金山的事可怎么办?”   常云清口中,赤金山喷发才是顶要紧的大事,但鹤不归打他的时候竟半个字没提,玉无缺不至于没心没肺到闯了祸撒手不管。   “阿坤魂灵不散,也不算丢了性命。”   空知见他都被打成这副废人模样了,还操心这个,难免心软,便安慰道:“公子好好养伤便是,赤金山自有主人安排,你不必费心。”   也是,就算他好胳膊好腿他也费不起这个心,只是给人凭空添那么大一麻烦,于心有愧。   玉无缺乖巧点头,细心听着安排。   “傀儡残片送还公子,等公子身体好些了自行处置,需要工具和材料吩咐我,浮空殿别的不多,修复傀儡的东西管够。”   玉无缺一愣:“太微上仙还准我动傀儡?那他……看过这些有没有说什么?”   “主人说‘同是爱物之人,何必自毁心血’,公子亲手所作,断然舍不得就这样弃了。”   匠人之心,自然是同为偃师的人才能懂。   玉无缺心里稍得宽慰,软绵绵地躺下去:“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几个魂核能否还给我?”   “理由?”   玉无缺戚戚然道:“这几只兔子是我养大的,一窝生一窝,生老病死都是我陪着,它们不舍得离开天极宫,我才放在傀儡中带着,如果魂魄因无法超度有化怨灵的可能,我想帮他们化解煞气。”   空知静了一会儿,像断线木偶似的没了反应,隔了会儿眼神恢复清明,笑答:“主人同意了,我这就去取来。”   “替我谢谢太微上仙,等我好了,再亲自谢过。”   玉无缺心满意足地躺回去,事已至此,他躺平认罚,空知替他掩上门前,又特意交代了一句:“很少有入得了主人眼的傀儡,公子,虽然那几具傀儡损毁严重,但瞧得出心思细巧之处。”   “真的?太微上仙……有夸我?”   玉无缺眼看又要孔雀开屏,空知笑着点头:“公子天赋极高,莫辜负了才好。”   ……   同一时间,浮空殿正殿。   太清上仙白疏镜把佩剑一放,挽着袖子将一碟碟可口的甜品端到鹤不归面前:“特意给你带的,快过来吃。”   鹤不归不吃这套,别开脸道:“没胃口。”   白应迟送到他嘴边:“山楂糕是开胃的,来,师兄喂你。”   也不知道洗没洗过手,鹤不归不情不愿地张嘴,吃下一口酸甜糕点,脸色才好些。 第8章小算盘   玉无缺硬躺了三日。   每日醒了吃,吃了睡,周而复始,宛如养猪。夏氏十个兄弟他都见过了,进进出出,伺候左右,都很客气体贴,就是缺了点人气。   不过永乐真人的汤药是真的管用,三日过后,玉无缺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这天,空知又送药过来。   “公子怎么起来了?今日可有感觉好些?”   玉无缺笑得没心没肺:“好多啦。”   空知看着满床木屑,很是震惊:“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唔,我见夏肆胳膊肘的零件磨损严重,就找料给它新做一个,将好把其他几位的也换了。”   玉无缺的面前放了个天大的簸箕,也兜不住他乱飞的木屑,还有一个小圆钵架在床边的炭火上温着,里头盛着暗金色的不明液体。   “这里湿气大,涂一层这个可以防止木头腐朽,我瞧着太微上仙也涂了一层类似的,只是夏肆他们许是很久不打理自己了,涂料都掉了,我再上一层,你要吗?”   “原来从山下运来的瓶瓶罐罐里放着这些。”   空知捧着手中的零件细看,做得很用心不说,这防水涂料曾经是鹤不归没日没夜试了几百种药液,这才兑出合适的,没想到玉无缺竟然也做得出来。   “多谢公子美意,近身侍傀都有固定的时间做保养,得由主人亲手来,不许经他人手。”   玉无缺手一僵:“那我给夏肆他们换零件,上仙不会生气吧?”   “不会,公子喜欢做这些正好,我按主人吩咐给公子送来册子,待腿脚好全,这些事就都交给公子去做了。”   玉无缺接过厚厚一本册子,翻开来匆匆看过,当即傻眼。   内书三百件芝麻点儿大的杂事,杂到“荷塘里每一片叶子都要擦洗”,“石桥上玉狮的每一缕胡须重新抛光”,这些都还在情理之内,更离谱的,比如“上仙今日份的茶叶要顺成同一个方向”“沐浴水要三分花香三分叶香四分活色生香”都写了进去。   封皮上一本正经地写着“要事簿”,内容却是“无事可做但就要硬编几条”的随意。   想来鹤不归是除了关门打人,没有其它磋磨人的法子,便硬凑些顶要紧的破事拘着他。   玉无缺皮笑肉不笑,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弟子领罚,烦请转告上仙,我包他满意。”   ……   养伤这几日,鹤不归再没过问过玉无缺的事,要不是空知有事没事就得来通报一声,鹤不归差点要忘了自己还拘了个人。   太微上仙闷在主殿里做东西,情形和玉无缺那儿几乎是大哥的二哥,一样满地碎屑,数盆炭火温着涂料,保持液体流动的杯架支在一旁,竹筒碰撞不时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他盘腿坐在杂乱无章的地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空知推门进来,开门见山道:“主人,玉公子又想借东西了。”   那崽子今日借打磨机,明日要烧炉,后日要屯火舌子,简直是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空知一早得了吩咐,养伤期间不予责罚,要什么就给,不必特意回禀,所以都是回禀完就给他拿去。   今日特地来禀明,看来要的不是寻常物件。   鹤不归神思恍惚地抬起头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腿还没好,无法下地么?”   “玉公子闲不住,虽然无法下床,但在床上做了一个微型案台,已经开始做傀儡了,除了修补损坏的那几具外,夏雨苑的侍童都被他动过,做防水和关节润滑,倒是省了今年的保养工作了。”   鹤不归:“……”   “玉公子还想借一些鲛纱和鱿草,说是要拟态狡兔做新的傀儡,安放魂核,他原就打算给狡兔寻这样的去处,无奈没钱购买,现下知道咱们有便试着问问可否相借,但此二物贵重,我不敢轻易给出去,便来问主人的意思。”   鲛纱仿皮肤,鱿草仿毛发,这两样东西出自深海,都是不可多得的做拟态傀儡的材料,外头一两值五十赤玉,可谓贵重,寻常偃师一般会把精力财力花在傀儡的机动和实用上,拟态这种在外形和制作工艺上的更高追求,他们是不舍得花大价钱去做的。   也只有鹤不归这样的顶级偃师,方方面面必须追求到极致,手中每一个傀儡都保证能做到是不凡之物,才得以保持了一颗不变的匠人之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傀儡不论大小都是天价,千鹤舫每年出售鹤不归偃甲的预订名额,都会兴师动众地在千鹤城办一次拍卖会,拍出史上最高价的是一具傀儡——辟邪诛鬼的镇墓神兽方相,八十万金玉,同样出自鹤不归之手。为了抢到名额,道门间打破脑袋的流血事件也发生了不少。   浮空殿是天极宫最富裕的地方,要什么都有,但不是什么都可以给出去。   或许是因为那句“兔子都是我养大的”,也或许是玉无缺作为一名偃师该有的态度得到了鹤不归的认可,他想了会儿便同意了。   “空知,你做个账本,往后不论贵重他要什么都给,但账目一笔笔记清楚。”   “可是公子家世普通,别说往后了,就是这一两鱿草,他都未必还得起。”   “没指望他还。”鹤不归财大气粗道,“既要用,就得用之有理,欠下账才懂万物非随手可得。”   鹤不归顿了顿问道:“山下杂役一月多少工钱?”   空知道:“末等杂役每月一百赭玉。”   “照这个算,直接从账目里抵。”   一千赭玉值一个赤玉,一两鱿草价钱是五十赤玉,空知快速心算,得出结论,按杂役的工钱来抵,玉无缺得干四十年活。   “主人用心良苦,这是要磨砺玉公子的性子呢。” 第9章马屁   见此情状,空知空悟推开玉无缺就冲了进去,不知候在哪的药傀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他们不像玉无缺这般惊诧,但神色忧虑,一声不吭,号脉扎针喂药,动作一气呵成,玉无缺轻手轻脚地跟进去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鹤不归面色苍白,眉目紧闭,呼吸清浅到连起伏都快没了,仿若一具一碰就碎的偶人,他之前应该正在雕刻卯榫,乍然昏厥倒地,手不慎被划了个口子,伤口已经结痂,地上的血也干了,可见在此处躺了很久都无人察觉。   一群死脑筋。   玉无缺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明知鹤不归病了,还放任其秉烛刻木到深夜,别说提醒早睡,就连入殿都不敢,傀儡认主太过听话也有弊端,这不就没把人照顾好么。   傀儡们想把鹤不归抱到床上去,可弄来弄去,连摆动衣服都小心翼翼,更别说触碰主人身体,玉无缺嫌他们费劲死板,把人都推开,取下刻刀,勾住膝弯和腰背,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多亏常年追鸡逐鹅,加之这半拉月体力活干得到位,虽才十六,一身紧实肌肉足以把鹤不归抱起来。   但这人也太瘦了些。   鹤不归挺高的个子,又是修道之人,抱在怀里却并不费力,揽过一把窄腰隔着单薄衣衫竟然能摸到肋骨形状,玉无缺松了许多力道,生怕重了把人捏青,也学着傀儡小心翼翼起来,轻巧地安放在床榻上。   盖好被褥,玉无缺让开身让药傀侍奉,他站在一旁,得以近距离地好好观察太微上仙本尊。   病气覆面,瞧不出半点威严气势,比起高高在上的仙尊,此时的鹤不归更像个缠绵病榻的美人,他周身没有灵力涌动的痕迹,应当不是走火入魔,可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透心,明显是体虚的症状。   半月不见,人都干瘦了,怎么会病成这样?   玉无缺一脸担心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空知摇摇头:“我们会处理,公子不必忧心。”   “太微上仙生的什么病,以前也犯过?”   空知沉默片刻道:“主人私事,不方便说。”   讨了个没趣,玉无缺只好退到一边收拾桌案。   药傀施针之后开始输送灵力,他们默契而有序,显然处理这种突发情况很有经验。   只一炷香的功夫,煎好的药端了进来,空知这才想起玉无缺还在没事找事做,赖着不走,便赶他:“公子,你还不回去吗?”   “等上仙醒了我再走,他这么病着我也不放心啊。”   玉无缺把桌案上的木屑扫干净了,又去擦书架,闻声巴巴提着食盒过来:“这些我做了一晚上呢,怎么都得让上仙尝尝吧。”   空知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主人恐怕吃不下,最近他都没吃过东西。”   “现如今病倒了更得吃了。”玉无缺老气横秋地道,“你们呀,就是太听他的话,他说不吃就不吃,生病了不吃东西能好得了吗?”   空知眨眨眼。   “外婆的拿手好菜,我学了个七七八八,等他吃几口我保证走,不赖着,行不?”   “可是……”   “别可是了。”   玉无缺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两腿一翘:“我既已是上仙认可的杂役,伺候榻前也是应该的,同你们一样,不看着他醒过来,无法安心入睡。”   空知盯着食盒里的甜点和鸡汤,最后默许了玉无缺留下。   ……   一个时辰过去,鹤不归醒了。   寝殿一向安静,一丁点响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何况今日的响动是熟悉的削刻声,他循声瞥去,见到一抹白衣盘腿坐在案前,低头认真地刻着什么。   果然是玉无缺。   私闯寝殿,反了天了。   鹤不归撑着身体坐起来,张嘴正要质问,喉头一阵发紧,直接咳了个惊天动地。   玉无缺猛抬头:“上仙醒啦?”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即端着晾好的白水一路小跑过来,蹲在床前递给鹤不归:“润润嗓子,温度恰好。”   鹤不归推开水杯,瞪着他问:“谁让你进来的?” 第10章玩偶   第二日天刚亮,玉无缺便急吼吼去了厨房,只为确认一件事——鹤不归到底有没有吃他做的东西。   结果喜人。   不但赏脸吃完了夜宵,还夸味道不错,他心下大爽,从此去厨房的次数更多了。   早中晚加上夜宵,顿顿变着花样给鹤不归做去,厨傀手艺遭到嫌弃,只好沦落给玉无缺打下手。   鹤不归食量很小,但只要送去,他多少都会吃一些,玉无缺留心观察着,默默记下了他的口味,逐日改进。   虽再次被明令禁止靠近寝殿,但鹤不归允他出入秋实苑和藏经阁,这可算是拍马屁的意外之喜。   半月过去。   这日在藏经阁遇见空知,还没等玉无缺问,空知便喜上眉梢地告知:“主人身体已无恙,每日都用膳,虽然进的不多,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多谢公子。”   “小事小事,上仙最近还在忙赤金山的事么?我偶尔听见几声山里的动静,像是爆炸刚起又被压下去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公子不要多问。”   空知见玉无缺面前摊着本书,一旁夹了页纸,布满他鬼画符一样的注解,学得极其认真,便去书架上挑了几本图本,递给玉无缺:“这些是主人早期画的傀儡手稿,十分珍贵,若公子能参透其中玄机,也算是得了主人的指点。”   玉无缺赶紧抱在怀里:“我一定好好学。”   他这几天已然恨不得在藏经阁打地铺了,白天干完杂活,就一头扎进书堆里看,看到兴头上还能去秋实苑找到现成的偃甲和傀儡做一番研究。   鹤不归的手稿画得精致又细腻,设计思路,用料来源,以及各种配方的比例和选择理由,取舍利弊都一目了然。   毫不夸张地说,玉无缺这半月所学的胜过他这小辈子闷头苍蝇似地琢磨,手迹图稿是偃师毕生心血,哪一个不是试了万重错得来的宝贵经验,鹤不归大大方方地给玉无缺看了,这份心胸,让他对太微上仙的崇拜又更上了一层楼。   他甚至感谢鹤不归把自己拎回来一顿毒打,不然哪来的机缘得入浮空殿?   “对了空知,我在秋实苑的旧仓库里寻到个东西,手稿上不见这东西的设计图,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上仙做的?”   玉无缺从袖子里拿出个木头玩偶,巴掌大,外形像个熊妖,毛发做得极其逼真,脸部表情浮夸至极,但实在太小,反而有些憨态可掬。   小熊傀儡能简单地行走和爬行,在桌案上“吧唧吧唧”地动来动去,没有附着任何术法,就只是个玩具。   空知看了一眼便道:“这是主人闲来无事做着玩的,公子怎的从秋实苑拿出来了?”   “放心放心,我马上还回去。”   玉无缺盯着小熊傀儡出起神来。   鹤不归晕倒那日,他在擦拭多宝格时看见了类似的小玩偶,平平无奇的木偶和做工精美的偃甲傀儡自是不能比,可玉无缺幼时最爱的玩具就是这个。   后来在秋实苑的废旧库房里看见了更多,体态各异,落了厚厚一层灰,想来是很久以前做的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观夏总是三不五时地带回家一只,拟态各种小动物,有时也有仿人的,但都只是巴掌这么大,供孩子玩耍取乐罢了,后来玉无缺长大了些,他自己拿着工具拆卸组装,看着木偶从一堆废木料又恢复如初,他自是满心欢喜,也因此萌生了要做一名偃师的念头。   观夏从来没告诉他这些木偶从何而来,而今天拿出来这只,并非出自秋实苑,也不是寝殿多宝格,是外婆给他打包行李送上来时包袱里带的。   空知对自家主人的手作之物肯定是一眼便知,玉无缺没想到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木偶,居然出自太微上仙之手。   联想之前在赤金山下第一次见面,鹤不归听闻他的名字凉凉瞪过来一眼,当时以为自己恶名在外,如今想来,也许上仙一早就认识自己,保不齐连他的身世都心知肚明。   这倒算是意料之外的缘分了。   “空知,上仙今夜还做东西么?”   “公子又想干嘛?”   玉无缺拍拍肚皮:“我能干嘛,他要是做得晚,我煮碗面去,经饱。”   “不必了。”空知正色道,“我今天来就是提醒玉公子,用过晚膳后别离开夏雨苑,今夜主人……总之,切莫去大殿扰他。”   玉无缺横他一眼:“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今夜很特殊么?”   “没有,公子别到处乱跑就是了,请将木偶尽快归还秋实苑,我还有事先走了。”   空知走得堪称惊慌,像是怕自己把他逮住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显然有事瞒着。   特意过来提醒夜里别出去,又不说明缘由,照玉无缺的性子,那就是勾着他必须出去看看。   养生面还是得做了送去,见到鹤不归正巧问问自己小时候的事,上仙愿说便说,不愿那也罢了,玉无缺自觉拜师一事有这奇妙缘分加持已经事半功倍,他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 第11章病因   骇人的能量无声爆发再消弭,悬于咫尺的浮空殿不可能不受影响。   玉无缺恰好送宵夜去寝殿,正在和空知打嘴仗,耳边突然嗡鸣不绝,一股无形气浪带着掀翻浮空殿的力量自下而上冲击过来,像在天灵盖上打了一掌,玉无缺腿一软跌了个狗吃屎。   等缓过劲,他爬起来搓了搓耳朵,耳鸣逐渐散去,往气浪来处张望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空知,怎么回事啊,像是赤金山那边的动静?”   傀儡寂静无言,半弓着腰,正是方才气浪袭来他伸手捞食盒的样子,脸上的惊讶冻住了,一并凝固的还有嘴角未来得及喊出声的“玉”字口型。   “空知?”   玉无缺在眼前晃了晃,又伸手推了一把,傀儡重心不稳差点直直地往后栽去,他赶紧扶回原地,心下骇然。   空知不动不语,毫无反应,僵硬得就像块石头,不止是他,大殿门前的剑傀,走廊上巡夜的侍傀,日晷前负责报时的时傀,都在方才一瞬停止了动作。   偌大浮空殿,眨眼的功夫傀儡全数停摆,本来就缺了生气,此时更是死寂得让人发毛。   玉无缺确认了一遍目之所及所有傀儡的情况——驱动装置失灵。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殿门前。   是因为那阵嗡鸣?   嗡鸣来自赤金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傀儡失去了动力?   傀儡驱动维系于一人,鹤不归怎么没反应?   “太微上仙!太微上仙!弟子有急事禀报!”   玉无缺冲到大殿门口,边拍边吼。   里面亮着灯,却无人应他。   “太微上仙!”   想到上回鹤不归在里头晕厥几个时辰无人知晓,玉无缺想都没想直接一脚轰开了大门,冲了进去。   殿内空旷,妖风灌进殿中,卷落了几页桌案上的手稿,玉无缺四处查看,一个人都没找到,他捡起了地上的手稿。   “这是……”   看罢头皮一炸,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殿,随手抽走了剑傀的佩剑,御剑直往赤金山而去。   越靠近山口,能量爆发的余韵就越明显,玉无缺吃一堑长一智,捡了最粗的藤蔓捆在身上才敢下去。   和他第一次进来时相比,熔浆翻腾的速度慢了许多,虽然依旧酷热难耐,可周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气氛,就连水位好像都下降了不少。   玉无缺悬停在最高处,眯着眼观察下面的情况。   浆水中漂浮着一叶“窄舟”,“舟”上停了一只巨大的飞禽,它张开的双翅围拢成圈,像在保护着什么东西。   玉无缺直往那处飞去。   山心刚经历过什么只能大致从手稿上猜测,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可凭一己之力做到如此地步,进来之后不信也得信了,灵力碰撞四散激荡出的威压仍未消散,他好歹是个金丹修士,此时连御剑都有些困难,落地时手脚不听使唤,一头栽到了“窄舟”上。   这“窄舟”并非真的舟,也是巨禽的翅膀,只不过这一只身体已经没入熔浆,以翅为舟撑起了背上的偃甲。   幸存的巨禽翅羽锋利,玉无缺徒手去掰只轻轻撬动了一个缝隙,里面保护的东西露了出来。   “太微上仙!”   玉无缺紧张得大吼,鹤不归却没有动静,他仰躺在鹿属的后背像是睡着了,嘴角挂着一抹明显的殷红,鹿属的嘴巴咬着鹤不归的袖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无缺料定这些偃甲也失去了动力,只不过在最后时刻还拼尽全力护着鹤不归,不然也不会是这样的形态。   他顾不上去想缘由,只想尽快把鹤不归从里头捞出来带走。   偃甲的翅膀是特殊的金属所制,坚硬非常,死死地卡成一个弧度,用剑劈都劈不动,玉无缺只好把灵力顶满,全都积于手掌上,生生用蛮力将翅膀撑开。   将将够过一个人的宽度,玉无缺赶紧爬进去,他先探了鹤不归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到底是活着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报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点在鹤不归的眉心想输送灵力唤醒他,但折腾半天无果,更诡异的是进去的灵力不论多少都无法留存在其身体中,这人就跟漏的似的,泼一瓢只沾一滴,依旧晕得无知无觉。   “回去一切好说,得罪了!”   此地不宜久留,玉无缺把人往怀里一抱,挤出翅羽。   他将身上的藤蔓捆在鹤不归腰上,盘腿坐下,让鹤不归舒舒服服躺好,偃甲实在没工夫管了,救人要紧,鹤不归呼吸越来越浅,玉无缺心急如焚,全力御剑,飞出了逃命的速度。 第12章猪腰汤   白应迟所谓的“后果”确实掺了恐吓的成分,想把玉无缺的好奇吓回去一些,但明显这招管不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   这人回答得相当干脆,像是根本就没过脑。   “要问。”   “为何?”   “为他。”   玉无缺看着病病歪歪的鹤不归道:“弟子再蠢笨,也知道上仙损身责任在我,于心有愧,只想做点什么弥补。”   犯错不认的理直气壮与有恩必报的理所应当是同一个逻辑。   直来直去,只讲原因,不论结果。   憨直得有些可爱,白应迟忍不住抿唇一笑:“师弟打得你几天下不来床,你倒不记恨。”   “外婆也总打我的。”   外婆打骂是疼他,鹤不归打骂也是疼他,岂有记恨之理?这二者划上等号,玉无缺觉得十分合情理。   若说此前顿顿膳食做好了送去,确实是有溜须拍马在里头,那今夜,玉无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其他。   “不瞒宫主,我看过上仙手迹,知道赤金山今夜发生过什么。”   白应迟:“说说看。”   在寝殿中发现的那些手稿,是鹤不归专为赤金山熔浆爆发而设计的傀儡,每个傀儡做工复杂不说,还附上了极强的吞噬法术,傀儡起阵后形成芥子空间,目的就是吞噬万物以达到“纳须弥”的效果。   此为佛修术法,若无强悍的修为和高深的理论支撑,哪怕就是单个芥子傀儡也不可能做出来,而鹤不归日以继夜地造了百具。   所以这一个月他闭门不出,常常熬到深夜以致体力不支,原是因为这个。   白应迟赞许地道:“对了五成,不错。”   “宫主谬赞,为了让袋子多装些,我研习过芥子术法,只懂皮毛。”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师弟起了两个阵,你说对了一个,后一个阵法同根同源,只不过是反的。”   鹤不归生造“芥子纳须弥”的大阵,将万顷熔浆吞噬于瞬息之间,又反其道而行之,用“须弥纳芥子”的阵反噬,这才让滔天神罚消弭殆尽。   白应迟耐心讲解,一为玉无缺有心钻研,二为告诉他,鹤不归不计后果去收拾烂摊子为的是天下苍生。   白应迟摸了摸玉无缺的头顶:“你不必太过内疚。”   玉无缺梗着脖子道:“可我也没法心安理得。”   他当然明白鹤不归不是为他做这些,自己和太微上仙非亲非故,又犯了事被拘着,哪有那么大脸劳动鹤不归为自己瞻前顾后,可今夜赤金山异象,玉无缺是最不该身在其外之人,若不是自己能力不足,天分不够,又鲁莽冲动惹出祸端,或许他能帮上一手,亲自去把这个窟窿填了,而非等到鹤不归躺在熔浆之上,人事不省了被他找到。   也许鹤不归醒来,根本不会把这事儿跟他扯上关系,但看着上仙病容,什么拜师下山都先让让。   玉无缺行了个大礼:“宫主给个机会,弟子问上仙病因,只为更好地照顾他,浮空殿傀儡虽多,到底比不上活人,宫主不便日日来看顾,交由我正好,在上仙身边侍奉洒扫,也是身为天极宫弟子应当做的。”   白应迟静了静,还是将人扶了起来,他和颜悦色道:“心意难得,你先起来吧。”   “到底什么病症,如何治?吃的用的要注意些什么?”   “师弟的身体……你只当他是偶感风寒,进些补药,调养几日便好。每日亥时起,卯时止,灵力散尽,身子会格外弱些,不过不至于危及性命,莫让他着凉熬夜就是,过了这几个时辰修为恢复了,身体上的病痛也会减缓。”   他还是没把话说透,只是欣慰玉无缺一片赤忱,提点几句:“无缺,知之不问,闻之不答,对你对他都是最好。把疑虑揣进肚子里,往后对任何人都不许提,明白吗?”   玉无缺乖巧道:“弟子谨遵宫主之命。”   “天也快亮了,你陪着折腾了一宿,回去休息吧。”   白应迟又把目光落回鹤不归脸上,握紧他的手:“我守着他。”   白应迟在床边坐了几个时辰了,目光几乎没从鹤不归脸上移开过,像是太微上仙一日不睁眼,他便一日粘在床头这么等着。   外界都传天极宫三位上仙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若非亲眼所见,玉无缺哪敢相信执掌一方道门的宫主,温柔关切起来,眼底竟都是痴心,而高贵冷艳如鹤不归,也会在睡梦中紧紧抓着一人之手不舍放掉。   难免让人有些羡慕呢。   玉无缺只好道:“弟子先去厨房准备早膳吧,待会儿上仙醒了,用些恢复得快,宫主也一起用些。”   白应迟微微点头:“有劳。” 第13章宫宴   仲秋至,秋风飒爽。   晨起,空知备好一大袋子东西送到玉无缺住处。   “这些是常备药,大多出自永乐真人,主人吩咐送去给观夏婆婆的,公子请收好。”   玉无缺只背了个小包就要下山,见送来的袋子药都装了大半袋,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了半天。   “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结了,抵扣账目后还欠浮空殿六十五金玉,公子还需努力呀。”   “嗨,大过节的,就别提这茬了吧。”玉无缺摆摆手,把袋子背起来。   连生死自由都置之度外了,还在乎这点月钱么?   玉无缺:“我这就要下山了,你随我去吗?”   “今日要跟着主人,公子请自便。”   玉无缺凑过去小声问:“上仙这么放心我啊?不怕我跑了?”   空知故意垮下脸,没有感情地道:“最晚子时,浮空殿结界再起,届时就算公子不愿回来,影傀也会把你押回来的,到时候就不是我接你,是司戒司律接你了。”   玉无缺:“……”   恐吓完傀儡笑出声:“器修院弟子的宫服已洗好送来,公子可以换上。”   玉无缺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穿着杂役的衣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换它作甚。   何况就算是杂役,那也是浮空殿的杂役,掐头去尾就是太微上仙的人,炫耀还来不及,哪舍得脱。   “不换了,穿回去给外婆瞧瞧我在这干得多精神,走吧。”   拿着鹤不归的手令,玉无缺顺利登上离殿的飞甲。   “空知,代我跟上仙说声中秋团圆,哎等等。”   活人都没有一个,团的哪门子圆,这个祝福不好。   玉无缺改口道:“弟子备了中秋贺礼,放在厨房,你代我送去给上仙。”   “还有给你的,还有给夏肆他们的,还有还有——”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别站外面,不安全。”   偃甲飞得贼快,玉无缺还在叽叽咕咕交代什么,声音全被风给卷走了,空知掩面笑得肩膀直抖,笑完又有些莫名,傀儡很难与活人共情,除非眼见为实,看到眼泪知“悲”,闻笑知“喜”,叹气知“忧”,这玉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自从他来,不止夏雨苑的傀儡话变多了,所有与其接触过密的傀儡都多少有点情绪不稳定,喜怒哀乐过于浮夸,就连主人都——   想起鹤不归,空知赶紧收回飞太远的思绪,急急赶回大殿,那位却百无聊赖地歪在躺椅里下棋。   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走了?”   “是,带着主人的药,还有一包他手作的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能回家自然欢喜,中秋佳节,常年在外游历的黑檀爷爷也会回山,一家三口相聚,怎么都是好的。   不知怎的,鹤不归竟能从简单的一句话里看见那人“欢天喜地”的鲜活画面,脑补的声音直接钻入了耳朵,想象中玉无缺会啰嗦的所有话都在神识里聒噪。   可见这一月相处,零星打过的几次照面,玉无缺已经给一向喜静的太微上仙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鹤不归眉心一皱,“啧”出声。   空知会错意,安慰他家主人道:“只探亲一日,夜里就回来了。”   爱回不回,我又没催。   鹤不归再没出过声,他注意力全投在棋盘之上,没有对弈之人,左手跟右手下总分不出个高低,不过可以耗去一日辰光,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从巳时一直坐到申时,期间未用午膳,窝在太阳下头打了个盹,茶凉了总有人添新的,就这么一直续到日落西山,嘴里都咂摸不出味道了,胃里还刮着疼,直到厨傀端着饭菜进殿,鹤不归才稍微有些动静,活动起僵硬的四肢。   烟火气依旧会把他拉回现实,鹤不归眸光落在饭桌上。   那桌菜不是傀儡会做的,养胃的清火的,补血的提气的,一桌药膳恨不能做出十全大补百病全消的效果,还非要摆盘雕花,末了端上一盆够十个人吃的大馒头。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鹤不归:“……”   空知:“主人,玉公子临行前特意交代,这桌蒸菜是他献给主人的中秋贺礼。”   傀儡烹饪除了火候控制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了,故而玉无缺全部弄成蒸菜,自己准备好食材和配料,交给他们蒸就完事儿。   只是可惜,鹤不归没有胃口。   “先放着吧。”   很多年前,多到凡人半辈子那么久,璇玑长老偏生挑了个中秋佳节的日子走了,以至于年年今日,鹤不归的心情都不大好。   别人顾着团圆,他却是记着自己这一日又少了个尘世牵挂之人。   斩断尘缘,得道飞升,那飞升不了的人呢,尘缘羁绊岂非就如中秋团圆一样,只是个恶毒的诅咒?   这大概就是天命。 第14章黑锅   一个时辰前   裴月湖   “在这放会烧到树枝吧,缺二哥,拿远些,不然点着了长思真人又骂你。”   季雪薇挡开树枝,指着远处的裴月湖道:“那边开阔,我陪你去。”   岳庭芳一把拉住她:“姑娘家家的,落了火星,一会儿烧到头发我看你要哭几天,站这儿看着,让无缺去放。”   “别跟过来,烟火起来的时候,不正好点灯祈愿嘛,等着!”   玉无缺背着乾坤袋,蹦到湖边开始布置,季雪薇看着少年舒朗的背影,眼底尽是柔情欢喜,绯红染上脸颊,万幸夜幕低垂,恰好掩住羞答答的少女心事。   她是药王谷谷主季晴的小女儿,自小便入了天极宫修学,虽是女儿家,性情却活泼大方,毫不骄矜,和岳庭芳、玉无缺最是要好,三人私下早已结拜为兄妹。   结拜有过家家之嫌,感情是实打实地瓷实。   之前玉无缺就答应过妹妹,等中秋佳节到来,做外头见不到的花炮盒子给她,谁曾想一朝被抓进浮空殿拘着,花炮之约差点打水漂,今日难得下来,他陪外公外婆吃完饭立刻就抓着小伙伴出来了。   砰——   烟火璀璨,天上二龙抢珠正焦灼,跌入浅渊,竟于湖中倒影交缠起来。   砰——   再一发游龙戏凤,凤羽火红如太阳赤焰,照亮漫天星辰,耳边似有凤鸣之声。   早已做好的盒子接二连三地点燃,瑞兽腾空,百花齐放,玉无缺是个手艺人,做花炮盒子是大材小用了,不过季雪薇和岳庭芳在远处看得心潮澎湃,才不算浪费了才华,只是玉无缺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   方才放了第一响,他听见几声模糊的喊叫,放眼四处又没见到异动,今夜大部分人都去参加宫宴了,裴月湖偏僻,想来不该有人在这闲逛,许是离花炮盒子太近,炸出了幻听。   玉无缺搓搓耳朵没当回事。   然而又放几响后,他确确实实听见有人在喊“不要”和“救命”,他留神观察想找到声音来处,可天太黑什么都瞧不清楚。   砰——   雪落满庭,红梅缤纷,这响烟火合的正是岳庭芳和季雪薇的名讳,二人看得失神,等眼前璀璨落尽,却找不到给他们惊喜的那个人了。   玉无缺借着烟火的光,终于发现某处异动。   “嘶——美人莫急,莫急。”   “啊呀,不要!”   玉无缺发现某处草丛窸窸窣窣的似有动静,找过去时就听见了这样暧昧的对话。   他脚步一顿,犹豫着是否要过去。   难道是两个弟子趁月黑风高人烟稀少来此地偷欢,他这么过去岂不是坏了别人好事,硬要说这种时候的“不要不要”和“救命救命”更像情趣之语,岳庭芳惯爱买风月话本,里头像是都这么写的。   虽然不雅又违反宫规,但人家也没杀人放火,关他什么事。   玉无缺尴尬地想着,转身想悄悄溜掉。   “放开,你放开,我真是男的!”   “嘶——男的,怎么可能是男的,嘶——”   两个男人的声音!玉无缺又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   “我去你大爷的,滚开,别摸我!”   “瞧瞧,我要瞧瞧,胎记,嘶——”   这就不能不管了,玉无缺将手扶在剑鞘上,慢慢靠近。   树丛掩映下,两个交叠的人影在晃动,都穿着天极宫的宫服,既是同门只能手下留情,玉无缺抽出剑柄猛地朝上面那人后背上拍去。   “嘶!”   那人吃痛怪叫一声,从地上起来,跳到一旁的阴影中蹲着,玉无缺赶紧去扶躺在地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熟识。   “青岚?快起来,你眼睛怎么了?”   巫青岚鬓发凌乱,衣衫被撕破了,裤子褪了一半,还僵硬地躺在原地不动,嘴里止不住地咒骂,他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翳,像是被魇住了。 第15章捞人   十六岁,天极宫,少女,额间胎记,这几个关键词指向性太强,说的不就是当年被抱回来的遗孤吗?   鹤不归留了心眼,和鸦莹告别时故意说成是女婴,就是以防会有这么一日好混淆视听,没曾想真有人凭着当年只言片语寻回来了。   只不过玉无缺身上有白应迟的障眼法,又改了年岁,哪那么容易被翻出来,可怜了那些女弟子,因为一句话平白遭受惊吓。   鹤不归还是有一丝担忧,魂术现世,在这个节骨眼上寻人,倒不好说是巧合了。   【太微上仙,弟子还有物证。】   【什么?】   【傀儡虽然没有炸伤他,却撕下了歹人衣角,衣服是幻术所化,脱离妖物后变成了鳞片,但这东西没有实体,眼见就要消散,青岚用绝仙宫术法暂时保存了下来。】   【东西呢?】   【在他手臂上,以血肉为阵,附在皮肤表面。我们二人被仓促带来此地,无从分说,只能等私下交由尊长再从长计议。】   绝仙宫善奇门遁甲术,用血肉为材起阵倒是个法子,只是如此,取下时巫青岚难免要吃些苦头了。   两个毛头小子看上去不知所措地跪在那,私底下处事还算冷静果断,能急中生智保存证据,又不惧一时的恶名加身。   【你们做得很好。】   这人经不住夸,别人还在指着鼻子骂他臭流氓,他脸上不见羞赧倒开始得瑟起来。   【嘿嘿。】   【玉无缺,人证物证保留下来确实做得好,可被指认为罪魁祸首你们两个毫无自救之法,不能善后,前头那些心思就都白费了。】   【弟子……弟子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那你乐什么?】   隔着竹帘看不见鹤不归的脸色,玉无缺一眼一眼往他那瞟,理所应当地答。   【上仙搭救我呗。】   身陷囹圄还卖乖撒娇,这人五感怕是天生缺了「害怕」和「紧张」两味情绪,鹤不归没吭声,就算他不开口卖乖,人也必须想法子带回浮空殿,只是被他这么一说,像是一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将实情告知,鹤不归定会出手保他。   不晓得他哪来的这种自信,理所当然地信任也让鹤不归不太自在。   总不至于多吃了几口饭,多借他几本书,就让他以为太微上仙的冷心冷情是装出来的。   日久生情,亲近是意料之中,放在别人身上,这世上多一个亲近信任之人是幸事,可独独鹤不归十分介意这样的牵扯。   明明刻意做了个账本,一笔笔人情债拿银钱度量给玉无缺看,这才几日,这家伙蹬鼻子上脸,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让鹤不归来兜底了。   再不自在,这底还只能自己去兜。   太微上仙游离在仙门之外,做事一向凭心情,故而很少受凡俗人情困扰,白应迟乃一宫掌门,言行举止受人瞩目,稍有偏颇就会遭到指摘,自己出马是为了师兄不被为难。   想好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鹤不归朝空知点点头。   竹帘掀开,鹤不归缓缓起身,走到了众人目光之下。   不少人没有见过太微上仙的真颜,方才还在吵吵闹闹,此时声音渐弱,都盯在这位盛名在外的上仙身上。   鹤不归端方俊逸,有人眼睛都瞧直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他在此时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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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只有一个心愿,你和岚儿会得偿所愿的。”凌斯心情还不错,没有被花锦云的阴阳怪气所影响,摸摸宝贝儿子的脑袋问道,“你要的东西都备好了,送去了吗?”   凌霄:“托人带去了,谢谢爹。”   凌斯「嗯」了一声:“你和玉无缺从小一起长大,他没有爹娘,替你顾念他也是应该的。”   宫宴进入尾声,随着第一盏天灯缓缓飞入天际,大家纷纷写下祝愿,将明灯送入夜空。   白应迟点亮的第一盏,灯火忽亮忽暗,飞得最高最远,上头「唯愿鹤西」后面的字已经模糊不辩了,也不知一早离席的那人看到没有。   ……   玉无缺与空知并排而行,沉默地跟在他家主人身后,去往飞甲停泊处。   穿过亭台水榭,步入幽深小径,灵枢宫的丝竹声已经渐行渐远了。   “噗嘶噗嘶——”   “缺二哥——”   花丛里窸窸窣窣,三张稚嫩青涩的脸鬼鬼祟祟地藏在暗处,小径两边只点了几盏宫灯,鹤不归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这三人他还有印象——眼泪汪汪的同伙,口无遮拦的毛头小子,以及特意做花炮盒子讨她欢心的小姑娘。   玉无缺看了他们一眼,一步向前恭敬道:“上仙,我能不能去和他们道个别?”   花丛里同时冒出几声「求求上仙开恩」。   鹤不归低低地「嗯」了一声,又朝前走了。   空知:“公子,我们在飞甲那等你,你尽快过来。”   “好。”   见人走远,三人从草丛里跳出来,季雪薇小嘴撇着,要哭不哭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巫青岚,只有岳庭芳嘴巴不停手也不停地给玉无缺塞东西。 第17章课业   宫宴之后,二位仙尊在灵枢宫品茗等候,鹤不归出手保人提前离席,必然会再回来同二人说明原因,白应迟切好月饼,点了茶温着,子时一过,鹤不归裹着凉风找来了。   “这不是来了么。”白应迟冲他招手,“师弟来这坐,这暖和。”   白疏镜性子急,嘴里还塞着月饼,见人就问:“是不是玉无缺有那妖人的线索?”   “把巫青岚叫过来。”鹤不归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下,“物证在他手上,师兄,你得帮他把东西取下,让这小子少吃点苦头。”   喝着热茶,鹤不归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只是说到那妖人目的时,他少见地打了个咯噔。   白疏镜捏着拳头难以置信:“光天化日,这妖人连男弟子都不放过?!”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鹤不归盯着黄锃锃的茶汤道:“玉无缺是这么说的,非礼不是重点,师姐你听过便忘了,莫去问他,更别传出去。”   白应迟深以为然:“受此惊吓,你可得好好宽慰他。”   “有什么可宽慰的。”鹤不归插了块月饼塞嘴里,“线索不多,得尽快查出来,我想了个法子。”   鳞片作为唯一证物,由白应迟亲手为巫青岚取下,撤阵时惨痛异常,巫青岚咬着牙一声没吭,完事儿了白应迟叫他回去好好休息,多余的事一句没问,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过尊长,巫青岚又特意对鹤不归行了个莫名其妙的大礼。   没有实体的鳞片被术法强行保存下来,上头的妖气实在太淡,追索不止需要时间,还需要妖人再次现身的契机才好捕捉。   不过凭着妖人怪异行径,倒是可以先设局引他出来。   第二日鹤不归就把他想的法子付诸实行了,他临时做了一批仿真程度极高的少女傀儡当靶子,在裴月湖附近守株待兔。   “投放第三日便有一具女傀遭人毒手,在裴月湖南边的树林,衣衫凌乱,对方发现是傀儡后同样在瞬息间消失于无形,女傀灵核已经取回,她亲口证实,对方穿着天极宫弟子服,男子,面容陌生,画像交给木青君看过了,他说不是天极宫的弟子。”   回禀到一半空知打住话头,进屋拿了件大氅给鹤不归披上,深秋时节,夜深霜浓的,往年这个时候鹤不归已经抱着手炉了,最近大概是喝多了补汤,他脸色红润不少,手也没那么凉了,侍傀还是照习惯给他披着衣服。   “今日是投放第七日,又有三具女傀遭到妖人袭击,其中一具手臂不翼而飞,断肢伤口有些古怪,像被某种东西腐蚀过,妖气要浓一些,傀儡外壳已交给宫主了。”   “是触手!他显了原形后肌理有异,不少妖物的皮肉都会如此。”   院门口传来玉无缺清脆的嗓音,空知抬头冲他笑笑,鹤不归还在耐心挑拣着茶叶:“偷听墙角,越来越放肆了。”   玉无缺笑呵呵走到面前,食盒一放,把肩上扛着的袋子打开:“到了时间,弟子本就要过来检查课业的,正好走到外头听了几耳朵,上仙莫怪。”   鹤不归早就知道外头蹲了个人,窸窸窣窣半天就是不进来。   玉无缺哼哧哼哧掏东西,一本抄完的经书,两册新画的图稿,还有三个不成型的零件,恭恭敬敬一并奉上。   他抓着头皮,有些忐忑地观察着鹤不归的脸色:“请上仙点评。”   这些便是玉无缺一周的功课了。   宫宴回来第二日,空知突然通知他恢复早晚课业,说是鹤不归允许的。   一开始玉无缺还美滋滋地想,鹤不归赏识自己,只当杂役定然觉得屈才了,这才许他把时间花在读书和修行上,谁曾想,杂役的事一件没少不说,早晚课的时间是固定的,他只能利用休息时间干苦力。   不知道鹤不归受了什么刺激,压榨休息时间,还给他找了空念当教书先生。   那空念是谁?藏经阁干了一百多年的知藏!   藏经万卷之地,哪怕落了一片残页,空念也能倒背如流,精准说出在哪一卷的哪一页中,傀儡又不需要休息,日以继日地钻研,是字面意思的学富五车。   由他来教书,玉无缺一个头两个大,背错一字都会被立时发现,错一次两次都还好,错到第三回司律司戒就甩着藤条和戒尺过来了。   玉无缺最怕咬文嚼字地背书,几日下来被打得满身红肿,在厨房揉面都骂骂咧咧,传进空知耳朵里,空知还特地去安慰他。   “长思真人认为杂役的活计会折损公子才华,以此表达对主人的不满,但公子需知道,小事做不好难以成大事,主人并非存心折磨你。”   玉无缺恍然大悟,怨怼之心立马成了感动。   原来鹤不归揠苗助长是用心良苦,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照这么说,他拜师有望了啊!   从此之后,非人的日子玉无缺也过得甘之如饴,每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上课下学干活做饭,数着日子,七日一个周期,可以面见上仙求指点。   今天就是来求指点的。   “课业稍后再说。”鹤不归欣赏了一会儿他的黑眼圈,很是满意,淡淡道:“方才说的你也听见了,有什么想法?”   玉无缺:“那妖人脑子不大好使。”   鹤不归深有同感,不然也不会拿女傀去引他出来了。   玉无缺道:“女傀第一次得手还能说是那妖人不小心,但既然已经中过招,非但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还三番五次着了傀儡的道,袭击我们那次他就辩不出男女,这已经不只是脑子不大好使了。” 第18章枯水牢   天极宫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玉无缺没去过?可枯水牢竟从未听闻。   一听是禁地更加来了精神,他好奇道:“禁地不就两个么,枯水牢是什么地方,在哪?”   “你没听过也正常。”白应迟笑道,“我和师弟也只去过一次。”   天极宫禁地有三,降魔塔、赤金山和枯水牢。   降魔塔镇压大凶邪魔,魔气深重,重兵把守,是万万不许人靠近的。   赤金山浑身是宝,又是圣山,隔绝往来是出于敬畏和保护,必要时浮空殿会撤下结界让弟子们靠近采撷,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禁地。   但外人只听闻前二,并不知枯水牢所在,就连天极宫的弟子都未必清楚,宫内几大湖泊其实是连通的,在他们下方有一个加着层层禁制的密闭空间,内里蓄着剧毒深海之源名之枯水,专囚大妖。   此地寻常人找不到,找到了也去不得,不论是人是妖在枯水之下都无法存活,因此勉强算个禁地。   吴天囚于其中,可见极其凶悍,又属珍兽,鹤不归一扫轻松神色,问道:“吴天确定关在里头?”   “是,太过久远,我也是翻查记档才知道的,以为他早已灭绝,没想到在咱们脚下。”   鹤不归感觉哪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抬手一指玉无缺:“既是禁地,他不能去。”   玉无缺可太想去了,一来这地方他没听说过,二来人这一辈子能见几只奇珍异兽,大开眼界的好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   他立马蠕动到鹤不归身旁,叽叽歪歪起来:“我想去看看。”   鹤不归毫不客气:“都是囚犯,有什么好看的?”   玉无缺俊脸凑上前:“给阿坤做偃甲要熟悉妖兽身体构造,多看看我才好琢磨,上仙布置的作业,我有认真对待。”   鹤不归冷哼一声:“废话不想听。”   “好吧,我就是纯属好奇。”玉无缺摊手,“夜黑风高的,想跟上仙去凑热闹,不然肯定得失眠。”   鹤不归:“……”   还真是耿直得不讲礼貌。   白应迟在一旁听得直笑:“随行的还有凌宗主,加上无缺也无妨。”   鹤不归不解:“怎么还有外人?”   白应迟耐心解释,一开始寻着鳞片上的微末妖气翻遍了天极宫几大湖泊而无果,调查陷入僵局。   故而白应迟打算去枯水牢看一看,可去枯水牢必须三位尊长在场才行。   枯水牢三枚解禁玉叶是天极宫长老代代相传下来的,天枢宫主飞升后传给了白应迟,璇玑长老那枚落在鹤不归手中,另一位长老健在,便是术修院师尊开阳长老崇山。   白应迟:“我先去找了开阳长老,凌宗主恰好在和他品茶,见到我凌宗主主动询问了最近妖兽异动的现象,还拿出了他家祖传的秘典,综合目下仅有的几条线索,凌宗主认为极有可能是吴天。”   御灵宗在御兽一术上颇为精通,浊月魂术大面积影响异兽瞒不住他们。   既然他已主动问起,加之有秘典和御兽术辅助寻找妖物线索,白应迟和崇山邀他一起探查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凌斯一双儿女马上就要参加大会,以凌岚的实力成为开阳长老的亲传弟子几乎没什么悬念,凌霄胜算也有八成,有这层关系在,御灵宗往后只会和天极宫更加亲密,同去枯水牢倒也无妨。   “此前那枚鳞片并无实体,妖气太淡,以它为依据确认物主有些难。”白应迟把手中纸页一折,“现有凌宗主的秘典佐证,加上无缺这个人证,若可直接指认妖物就是吴天,咱们省了不少搜查的功夫,能更快对症下药解决事端。”   玉无缺默默拿起手炉,摆出一副随行侍从的样子立在一旁,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去了。   鹤不归只好淡淡地「嗯」了声:“师兄拿主意就是。”   “这些事得亏凌宗主家秘典记载,补全了咱们的妖物志,大概有个脉络,来,边走边说。”   三人深夜登上飞甲离开,因要入水,鹤不归特意选了一架能潜海的文鳐相随。   白应迟趁这个时候跟他们聊起了吴天的来历。   数百年前,远东深海恶妖现世,打破了一直风平浪静的局面。航路阻断,往来船只但凡误入妖物盘桓之地,皆会被海涡和浓雾困住,更有人无故失踪。   让人惊悚的是,此恶妖拦截船队后只抓女子,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后代。   此话由一名被误抓又放回的人亲证,他是客船上一富商的面首,容貌姣好身形婀娜,妖物辨不出雌雄把人掳了去。   但发现其是男人后又丢进海中,漂浮数日被寻到,幸运捡回一条命。   玉无缺像蹲在茶馆里听人说书,听兴奋了拐了旁人一下,感慨道:“简直不能用眼瞎来形容,男女都分不出,这恶妖怕是智力低下。”   坐在旁边的鹤不归瞪他一眼:“手拿开。”   白应迟继续讲解:“据那人所言,此妖物八首八身,腰部以下共用躯体,看不见脚,却有很多触手一般的肉须辅助行走,摸上去滑腻冰冷随时会变换形态,他把女子抓回去后,八身分离,像肉泥一般包裹住女子身体,肉泥呈半透明质地,内里可看得一清二楚,凡人身体由表及里逐渐融化,分离出来的肉身变回球状物静置数日后会脱体再生。”   鹤不归嫌恶地蹙眉道:“再生的是胚胎?”   “对,但都是死的。”白应迟展开折扇,轻轻摇起香风,“不知道他这种繁衍后代未果的状况持续了多少年,被误抓的男子说不少牢房里都是白骨,有的根本不像人的,而培育出死胎吴天也不恼,还会浑浑噩噩地说胡话,要再接再厉,再续香火之类。” 第19章水伯   姬瑄——   吼声里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认定,不止隔着万倾枯水,还有千年时光沉淀下的暌违怒意。   在黑暗中盯过来的那双眼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玉无缺却能察觉一股芒刺在背的锋利。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其余人听见此名皆是一震。   鹤不归反应最大,几乎在听清的同一时间就放出了傀儡,四枚小剑从袖中飞出,落地成傀,“蹡蹡”抽出佩剑戒备在前。   与剑拔弩张的傀儡相对的,是琉璃壁后更加兴奋好奇的水妖,越来越多的丑陋巨脸从水中游过来,像荷塘里抢食的锦鲤凑成一堆,精神矍铄地对着石径中人叽叽咕咕。   白应迟沉声问道:“是谁说话,主动站出来,否则——”   “找。”   抢先一步动手的是鹤不归。   他才没有耐心听这些丑八怪胡言乱语,一声令下,四只傀儡手掌撑住琉璃壁,突然之间半个身子就融了进去,死物淌进枯水就和寻常海水一般,不会受到影响。   傀儡提着利剑游弋在妖兽间,很快就把一只瑟瑟缩缩的蚌壳给抬了过来。   隔着琉璃壁,众人只觉得这蚌壳精滑稽古怪,傀儡一手持剑翘壳,一手抬着壳底,它吓得发出怪叫,嗓音尖利,不似先前那一声吼般沙哑低沉。   扎入的利剑刺进软肉,蚌壳大开,露出里头只有半个身子的本体,看模样是个女人,旁边还有一具已经干瘪成枯尸的人型。   凌斯回忆片刻,指认道:“这应该是龙凤蚌妖,壳内有双生雄雌人型体态,据记载此蚌妖身型巨大,以肉为食,海中精怪多离它远远的,寻不到吃的还会上岸骚扰渔村,怎么这只……”   玉无缺接话:“好小,而且都瘪了。”   女妖和蚌肉是连成一体的,就像跪坐在壳里,她抬头看了一眼鹤不归,立刻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大仙饶命,是我相公喊的,他、他快不行了,是乱喊的。”   干枯男体恰好张嘴又吼了一声:“姬瑄!”   傀儡横剑在女妖颈下,鹤不归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沉声问道:“听来的?”   女妖瑟瑟缩缩地回答:“是,歌里总在唱,什么千古一城,万事成空。”   白应迟:“你听得见有人唱歌?”   女妖抹泪:“这不还在唱呢么,你们听不见?”   白应迟回过头和鹤不归对视一眼。   只有妖兽能听见的「歌」,定然是术法传送过来的某种咒语,能让人想到的目下也只有浊月一术了。   鹤不归动了动手指,剑傀又刺一剑进了蚌肉,女妖「啊呀」一声,正要放声大哭,鹤不归冷声道:“你再给我唱一遍。”   她只好吸着鼻涕用奇怪的古语唱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一行人听得云里雾里,倒是水中妖兽听了此歌后纷纷开始附和。   玉无缺听她唱起第一句就感到莫名熟悉,曲调似在梦中出现过,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唱的。   梦中意识模糊,一切都那么朦胧,这歌里藏着绵绵情谊,让人听来安心。   不似女妖如今所唱,难听无比。   鹤不归听罢,不耐烦道:“歌词何意?”   女妖发抖解释:“这首歌在说,姬瑄未死,兵祸再临时万物即将苏醒,先祖神明降世,它会带我们回到倾覆的城池,再续往日荣光。”   复述完,她扒着壳求饶:“我相公快不行了,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才出声喊叫,大仙能救救他吗,我们保证以后再不吃人了。”   傀儡收了剑,穿回石径中,鹤不归指着女妖:“把你听到的所有歌词记下,海草也好蚌壳也好,刻下交于我。”   女妖欣喜若狂:“我这就去,多谢大仙救命之恩。”   水中妖兽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白应迟索性点亮火烛,带着众人继续深入,女妖所说之事,让一行人忧心忡忡,拍打琉璃壁的声音此起彼伏,妖言妖语也让人心乱如麻。   鹤不归有些后悔带玉无缺下来,这会儿捏人捏得更紧,玉无缺几乎是被他拎着一路小跑,上仙的手指冰凉地箍在手腕上,玉无缺默默掏了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氅给他披上。   入夜不好动法,要动都是亏白天存下的,会更虚弱,鹤不归脚步一顿,低头的时候玉无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把大氅给系紧了。   见他嘴巴要动,鹤不归轻轻摇了摇头,把人往怀里一拉,扯着往前走。   碍于旁边妖兽众多,不好当众问出口,玉无缺肥着胆子传音入腹:“上仙,姬瑄是谁?”   【……】   【倾覆的城池是指白令川旁那座古城吗?】   【……】   【我听说那是座鬼城,常年阴风不散,万鬼嚎哭之声几十里外都听得见,以至于周遭庄稼都长不出来,明明近河靠海,四面断水断流,是个不吉之地。】   【可前几日我看书,提到不死城前称叫千古,那个地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风水极好,是怎么变成鬼城的呀?】   【我还听说……】   四周妖物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出声,听不清说的什么,交杂在一起本就吵得人心烦,玉无缺还在识海里叨叨叨。   鹤不归忍无可忍,凶巴巴地回了一句。 第20章赠书   一行人被赶出来没多久,里面就响起吴天的惨叫声。   玉无缺猛回头:“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听见惨叫白应迟反而松了口气,他拉住玉无缺,语调轻松地道:“不用去。”   玉无缺挤眉弄眼,疯狂暗示:“上仙那个,会不会那个?”   白应迟收到暗示,替他宽心:“师弟虽那个,不会随便那个,放心吧。”   凌斯听得莫名其妙,转头问崇山:“长老,宫主和玉无缺在打什么哑谜?”   “你看我像听得懂的人吗?”开阳长老一脸费解,凑过去问,“上仙哪个了?宫主,咱不进去看看?”   白应迟往里投去一抹无奈目光:“水伯怕是把师弟得罪狠了,正被收拾呢,也罢,对付这种狡猾之辈,让师弟出马更妥当些。”   开阳长老可不觉得妥当,担忧道:“老夫是怕太微上仙气过头,错手把他杀了。”   凌斯附和:“是啊,水伯在水妖中地位尊崇,怕是不好如此草率了结……”   “不至于不至于。”白应迟笑眯眯地摆摆手,“最多就是让他生不如死。”   崇山:“……”   凌斯听闻有些骇然,白应迟总是一副谦逊和气的态度,哪怕对面是犯事的妖兽,他也能端出利落气度客气应对,冷不丁泄出一丝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冷酷,比总是冷淡的鹤不归还叫人害怕。   难怪宫主之位最后是落在他的手上,七窍玲珑心下头藏着的不止让人毛骨悚然的实力,还有铁腕手段和足以撑起道门半边天的狠绝。   玉无缺原本想着,鹤不归这时候身体不好,在里面要是动了法,或是动了气总归不妥,吴天好歹是曾经的水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想不开要跟鹤不归打上一打,会不会有个万一。   结果这个「万一」在二位尊长那里,是担心吴天被打死,那他还操什么闲心,等着看好戏呗。   吴天的惨叫只够发出一声,他甚至都没看清身后何时多了傀儡,喉头就被整个掏了出来。   下手之人只提着一把很小的柳叶刀,精准挖掉喉头,留着气管呼吸,脖子上空出的血洞被铁网箍成的容器填满,几只傀儡动作很快,挖肉止血安装容器缝补血肉同时进行,一阵快速又剧烈的疼痛过后,吴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鹤不归,使出浑身力气怒拍琉璃壁,这般无能狂怒换来的只有太微上仙颠倒众生的轻蔑一笑。   下刀的傀儡回到了鹤不归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手里握着血淋淋的喉头和声带——软骨和筋膜构成的发声小室,加两片烂肉条。   鹤不归嫌弃地瞥了一眼,眉毛轻扬:“烧给他看。”   金火一点,傀儡把血肉举高,在吴天面前烧了个干净。   鹤不归拢了拢大氅:“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威逼利诱,今日给你点小小的教训,下次见了我,别犯忌讳。”   吴天只能发出气喘之声,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   魂魄离体之后他料到会有一日再见天极宫仙长,被人无端蛊惑是真,大限将至也是真,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原想见了仙长讨饶卖乖,做出安分样子,讨个续命的法子也就罢了。   谁知来的人里,竟有仙禽化形!   传闻中沧海尽头有仙山冀望,灵鹤独居期间,此禽同样诞于洪荒,乃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和神明并尊的神鸟,比起凤凰和三足金乌,鹤族从不踏进凡尘半步,远离世人,独守洞天福地,待有高人羽化飞升,托着他们登仙而已。   妖兽精怪自是不能和仙禽相比,仙禽一身是宝,鹤羽是灵力至纯的法器,鹤顶一抹朱红可让凡人起死回生,鹤眼作烛,堪比万年不灭的鲛人灯。   不过又说鹤眼之所以名贵,是因它能目视后世之事,至于鹤肉,确凿是续命良药,仙鹤寿于天齐,啖一口多活百年并不是顽话。   这样的肉谁不想吃上一口,何况吴天已经命不久矣,若能吃一口他就有救了,鹤不归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简直像老天爷送到面前的救命稻草,他才生出这般糊涂的心思,妄想和鹤不归达成以肉换肉的荒唐交易。   谁会想到传闻里品行高洁,优雅从容的鹤族,会手起刀落得这么果断,连个招呼都不打的!   吴天好生后悔,他正是看鹤不归柔弱好欺,在几人中独独全然没有灵力,才勇敢地开了这个口。   是他被囚禁太久,过于天真了,天真地以为性情温和的仙禽就都是温驯好说话的,哪不知这鸟窝里藏了个有猛枭性情的虎狼之辈。   悔死了呀。   鹤不归欣赏着吴天从愤怒到愧悔到可怜巴巴地掉起眼泪,心生快意,清了清嗓道:“师兄,这里留给你收拾,太冷了,我回船舱等你们。”   几人闻声走进来,和鹤不归擦身而过,看见吴天喉头的情形凌斯当即傻眼,开阳长老也有些心惊地说不出话。   白应迟淡定地瞥了一眼吴天,对鹤不归道了声:“师弟辛苦了,歇着吧。”   “嗯。”鹤不归扬着下巴又给傀儡下了个命令,“你们几个,先拖他游街,让这水里的东西都看清楚,乱说话是什么下场。” 第21章死鱼   半月过去,云巅大会已接近尾声。   初赛淘汰了一多半的人,复赛试炼层层加码,皆是真刀真枪地上阵,若无各修院师长保驾护航,实力不济的弟子在试炼中小命早丢了,而非只是受一点不痛不痒的皮外伤。   这场道门内部自选弟子的盛会,堪称百家争鸣,各显神通。   药修试炼辨百草解奇毒,器修试炼几乎是法器刀剑博览会,术修试炼更是一绝,场地空无一物,入内的每一个观会之人自成移动阵眼,由弟子入识海破局,不少修为高深的尊长也在其中,考验的就是弟子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快做容易做到的破局之法。剑修试炼设在万象大武场,除了天极宫剑法,弟子也可以把自己道门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反正人倒剑落各凭本事。   场场比试皆是动真格的,大家看得惊心动魄,参选弟子使出浑身解数,不止保命还得取胜,由此筛出的弟子绝顶出色,由他们进入最终试炼,成为亲传弟子候选人才叫当之无愧,也让到场参会之人对天极宫掌管天下道门更加心服口服。   这日休息,岳庭芳收下灵雀叼来的两个包袱,拉着季雪薇就往客院去,刚走到御灵宗门外,里头尊长们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冒冒失失闯进去不大好,两个小辈脚步一顿,站在门外听起来。   院中,凌斯安然煮茶,绝仙宫宫主巫行雪一身精心打扮的复杂行头,妖娆地坐在一侧,另一侧的人脸上刀痕无数,宽眉眦目,看着很不好惹。   季雪薇小声问:“芳大哥,那个壮汉是谁啊?”   “血渊殿右护法金天禄,奇怪,这王八蛋怎么也来找凌伯伯?”岳庭芳把人拉到墙角,熟练地蹲住。   道门间对立,明争暗斗波诡云谲的事小妮子哪懂,在她眼里都是长辈。   不过是长得慈祥和长得凶狠的区别,她不解地问:“木青君常说来既是客,要好生款待,大哥你还骂上了,可别被听了去。”   岳庭芳抬手一指:“小妹我今儿就给你上一课,以后见到这些人躲远些,血渊殿是狱释宗头号狗腿子,作奸犯科的事暗地里可没少干,不过是有人保着没抓到把柄治他们罪罢了。他们向来和天极宫不对付,选弟子是咱们私事,他们倒巴巴跑来凑热闹,能安什么好心?”   季雪薇恍然大悟地「喔」一声,跟着骂:“王八蛋。”   岳庭芳捏住她的嘴:“知道就行了,姑娘家不说脏话。”   “那绝仙宫呢?”季雪薇看向巫行雪,那云鬓凤钗,满绣华袍,隔老远还能闻见的脂粉香,小姑娘忍不住感叹,“是巫青岚的叔父吧?好漂亮的叔叔。”   “呃……”岳庭芳忍着没翻白眼,道,“绝仙宫两边不沾,和啸月楼一样游离在道门争斗之外,除了爱打扮穷讲究,也没听说有什么毛病。”   两个小辈在门外嘀嘀咕咕,门内金天禄已经来来回回呛了凌斯数次,明着客气,话语间都是讽刺,凌斯好脾气,对付这种人最在行,对方连续不间断地嘲讽一个时辰,他轻飘飘丢出一句「你都对」,金天禄反而噎得找不到话讲。   巫行雪越听越有意思,眼观鼻鼻观口地品茶,不帮腔,但也对凌斯心生不少好感。   说到兴头上,金天禄大腿一拍,言语更加冒犯,巫行雪嫌他粗声粗气有碍观瞻这才解围:“外头有人听着呢,金护法好为人师,不如把人叫进来也听听?”   被点到名,岳庭芳拉着季雪薇站起来,直接进了院子跟尊长们告罪。   金天禄正说到上清观放阵驱邪驱到他们的地盘,碰到几具活走尸跟血渊殿要说法的事,说上清观有天极宫撑腰,行事不讲道理,想找个人随便赖上一赖。   巫行雪盯着岳庭芳:“这位小友,你觉得呢?”   岳庭芳早就听得来气,毫不客气道:“走尸出现在谁家门口就是谁的,觉得委屈,大可交出来查验,着急火燎地就地焚化,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怪人家上清观不讲道理,嘁——”   金天禄皱起眉:“你小子哪来的?讲话客气些!”   岳庭芳敷衍地拱手:“得罪了,金护法莫怪,我是天极宫弟子岳庭芳,你方才说的上清观,嗯,掌门是我阿爹。”   金天禄:“……”   凌斯冲他们招招手:“庭芳和小薇怎么来了?找凌霄他们么?”   季雪薇笑得乖巧:“无缺提前寄了贺礼下来,我们带过来给霄哥岚姐。”   巫行雪疑惑:“是之前帮了青岚的玉无缺吗?本宫寻了他好些日子,听闻被扣在了浮空殿里,还想着亲自谢过呢。”   金天禄眉毛一横:“扣在浮空殿?是鹤不归的殿宇?”   岳庭芳瞪他一眼:“不可直呼仙尊名讳,得叫太微上仙。”   “之前有妖兽作祟,正是玉无缺和巫青岚两位小公子拿到了关键证据才得以顺利解决事端。”凌斯解释,“不过无缺在浮空殿受罚,一时半会下不来,巫宫主怕是见不到了,小辈之间互相关照也是正常,巫宫主不必介怀。”   金天禄和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推说有事,便和巫行雪一起离开了,凌霄和凌岚这才从里屋出来,凌岚摸着佩剑一脸不悦:“终于走了,爹,这种人忍他作甚,还不许我们出来。”   凌斯无奈地笑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俩出来定会提为父出头,得罪了旁人于你们二人往后事业没有益处,庭芳和小薇找你们呢。”   凌霄认同凌斯的话,有什么脾气都会压着,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温吞处事,他转头笑看岳庭芳:“无缺带了东西?”   岳庭芳掏出乾坤袋,往茶几上哗啦一倒:“他应该是来不了了,提前给你们做了贺礼,岚姐,这只符笔内嵌天然矿石,沾水变朱砂,不需要研墨,拿着。” 第22章牢破   傀儡最后消失的地点,在茗香湖湖心。   天极宫群山环绕,湖泊众多,茗香湖背靠盛产冰晶雪茶的雪山,湖水来自雪山化水,自带一股茶香而得名。可茗香湖是最偏远的湖泊,人迹罕至,今日最终试炼又加拜师仪式,季雪薇理当和岳庭芳形影不离地观会,怎的会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被人袭击?   玉无缺正焦虑地转圈,被鹤不归一把提到桌案前。   玉无缺:“啊呀!”   鹤不归屈指敲桌板:“画阵,快些。”   空悟备好了纸笔,鹤不归要他把手心血阵画到纸上,他听话地照做,沾了朱砂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画完不解道:“上仙是觉得我这阵有问题?”   鹤不归盘腿坐在一边,看罢摇头叹气,提笔改阵:“阵没问题,但是太简单,稍动几笔就可以追索对方释放的术法类型,术修初级课程明明教过,你学哪去了?”   “呃……”玉无缺揉着小腿,嗫嚅道,“开阳长老好像是教过,我好像那天没在。”   鹤不归笔一顿。   玉无缺立刻老实:“就算在我也没听讲,术修课我听不进去,法阵千变万化,奈何它不进我脑子啊,你若教我,我定好好学。”   这偏科偏得理直气壮,鹤不归拿笔杆子敲了下玉无缺手背:“我只改一次,看清楚。”   鹤不归三两下就把玉无缺的精简阵法改得眼花缭乱,玉无缺看得认真,为了表现自己在努力学习,还不时摇头晃脑提出疑问,只是这些问题太过弱智,简直就像一个从来没进过术修学堂的门外汉提的。   若是资质平平学无所成那也罢了,明明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就是不用心,自己若是教出个这种学生,仙命早被气成了凡胎,不怪薛易他们头疼。   现在不是责备孺子不可教的时候,鹤不归搁下笔:“手伸出来。”   玉无缺乖乖伸手,鹤不归拿着笔在他手心直接改阵,笔尖骚得他想笑,气氛又不允许笑出声,憋得肩膀直抖,就在他以为鹤不归要生气的时候,手掌突然被对方的手掌盖住。   鹤不归突兀地道:“是为了找人。”   玉无缺:“嗯嗯。”   十指相扣,一人掌心炽热,一人五指冰凉,鹤不归闭上眼启动了阵法,玉无缺也学着他闭眼进入识海,万幸是用玉无缺的血画就的阵法,利用肉身修改阵法还能再次重启,可玉无缺技艺不精,只能看见傀儡残渣飘荡在湖心的画面。   鹤不归倏然睁眼:“傀儡挡下的一击,带着浓郁妖气,直往季雪薇丹田而去。”   玉无缺心都提了起来:“难不成是挖金丹?可小妹还没有结丹,歹人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直击丹田可谓是下了杀手,对一个小女子如此恶毒,玉无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季雪薇修为不高,金丹未结,又是个药修,哪里有本事跟人硬打,要是遇到个厉害的,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么。   鹤不归看他一下子急得汗都出来了,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渴望风花雪月的时候,那日宫宴小姑娘不但为他仗义执言,还追着送来香帕子,想来玉无缺和她情分不浅。   但怕就怕只顾着情分着急上火,行事不稳重,鹤不归仗着自己多活了几百年好歹是个长辈,说教道:“救人要紧,一会儿发现季雪薇踪迹你优先把人保住,不要恋战。”   玉无缺:“好。”   鹤不归难得苦口婆心:“儿女之情放一放,成家需得先立业,立业需得留得住命,分清楚轻重缓急。”   玉无缺脑门上缓缓冒出问号。   飞往茗香湖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船舱猛地震了一下,向前高速飞行,这个岔打得玉无缺想不起来方才要解释什么。   不过鹤不归凉凉的手指尖还让他惦记着,他起身去船舱后部泡茶。   后舱全是土产,许是百姓特意送的,活鱼活虾泡在盆中,谷物堆了几大袋,连鸡蛋都有百十来颗,半个舱肚被土产填满,余下全是换下来的零件,散了一地连脚都没地儿下。   鹤不归回来得很匆忙,玉无缺倒觉得奇怪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揪心?   泡好茶,他殷勤地送过去:“上仙喝口茶暖暖,顺便听我承认一下错误。”   鹤不归接过喝了一口:“哦?”   玉无缺摆出老实巴交的样子:“今天偷甲实在是万不得已,空知不给我手令,血契断得太突然,我心急如焚下才想了这个馊主意,你别生气吧,我错了。”   鹤不归看他一眼:“这次认错认得倒快。”   玉无缺撇着嘴:“空知被我绑在浮空殿,剑傀和守卫也都被打晕了,不老实交代回去你看见了,我岂不是又吃不了兜着走。”   鹤不归疑惑道:“你拿什么打的?”   “坤达兽。”   玉无缺从衣服里摸出个小方盒,这巴掌大的盒子是空知按照鹤不归吩咐特意送他的,说偃甲放在里面方便携带,等他做好坤达兽的偃甲就给他用了。   玉无缺掀开盖子,交给鹤不归:“今早做好的,也去赤金山调试过没问题,想给上仙过目后再分配机动装置。”   “既是你亲手所作,先留着吧。”鹤不归把盒子推回去,“至于偷甲打人,上次怎么处理的?”   “戒尺藤条一百下。”玉无缺肉痛地道,“弟子知道了,会自己去领罚。”   “不必了,复原坤达兽记你一功,若找到季雪薇保她安然无虞,便可功过相抵。”鹤不归放下茶杯,去壁上取下一把宝剑丢给玉无缺,“这次不怪你。”   一炷香后,飞甲停在了茗香湖边。   雪山之畔,凛冽寒风刮得人面皮生疼。   二人下甲,顶着雪风在湖边四周寻了一遍,没有见到人,但岸上除了人的脚印,还有些奇怪的长条拖行痕迹,方向直指湖水。鹤不归御剑往湖心而去,玉无缺紧随其后,傀儡残片漂得到处都是。   玉无缺一剑刺进水中,叉起一条鱼:“上仙快看,这些鱼也死了,今早夏雨苑的荷塘里也是大片死鱼,好生怪异。”   鹤不归:“不止天极宫,山外村落的鱼塘也是如此情况。” 第23章乱斗   万象大武场人山人海,隆重盛大的拜师仪式已经过半。   开阳长老座下亲传弟子凌岚,长思真人座下亲传弟子江练,白疏镜得了剑修世家鼎剑阁的门人陆观海为徒儿,三人都已过授拜仪式,还剩药修师尊永乐真人,他心满意足也毫无悬念地收下了凌霄。   仪式将开,凌霄一身华服加身,凌岚为他戴上高阶弟子的玉冠,见凌岚面有不悦,凌霄笑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到为兄这儿你倒苦张脸,怎么了?”   “只是希望我俩授礼时爹娘都在,他们面上也有光,以后能少受些欺负。”凌岚叹气,“可是爹爹突然说有事,提前离席了,这种时候,什么事能大过你的事?”   凌霄看了眼人群,凌斯的座位是空着的,他问:“可说是何事吗?”   凌岚道:“最终试炼又伤了一批凶兽,爹爹说帮着去治伤。”   “御灵宗驭兽有术,能为天极宫尽点心意也属正常。”凌霄拿起拂尘,刮了下凌岚的鼻梁,“行啦,结果已定,授礼看不看爹爹都为你我欢喜,快笑一个。”   在弟子的欢呼声中,凌霄跪在了常云清面前行贴额礼,灵雀这时越过众人头顶,急急飞到白应迟身边。   白应迟展信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同一时间,万象大武场四周响起「咔嗒」怪响,凶兽怒吼自脚底传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破土而出,整个武场开始天塌地陷。   人群四散而开,御剑于半空戒备。   白疏镜拔出佩剑,飞到白应迟身边:“怎么回事?”   白应迟脸色暗沉:“师弟说禁制已破,这些凶兽是从枯水牢逃出来的。”   开阳长老大惊:“玉叶在你我三人身上,禁制怎么破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白应迟把各个修院师尊叫到身边,“枯水牢连通所有湖泊,万象武场离水较远,凶兽都已寻到此处,想来其他湖泊情况更不乐观,你们一人守一池,永乐做应急后勤,弟子和宾客先控在这便是,我把武场的清理干净再去找你们。”   修院师尊们应声而动,带着弟子即刻赶往各个湖泊地点,而已成残垣断壁的武场中央,凶兽还在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它们身上挂着臭气熏天的脏水,见人就发狂攻击,数量之多,实属罕见。   白疏镜身边剑舞惊飞:“这里的凶兽实在太多,我随兄长一起吧。”   白应迟设下大阵,把年幼的弟子和宾客家属挡在了外围,白疏镜带领剑修院弟子上阵杀敌,各家道门管事儿的也齐齐加入战局,场面混乱不堪,凶兽血肉横飞,倒下一只又爬出来数十只,偶有人不小心沾到脏水,突入的影傀立刻救下人送到药修身边。   一队援兵影傀是被飞甲送来的,其中一个找到白应迟禀报道:“吴天在裴月湖现身,主人已赶去。”   万象大武场出现的都是水系凶兽,离开湖泊本就无法完全施展拳脚。   何况都是被枯水泡过的,虽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恢复了气力,但对付这样的凶兽倒不难。   难在数量太多,前赴后继,更像是拖延时间。   听闻鹤不归人在裴月湖,又遇到了吴天,白应迟更加认定,漫山遍野突然出现的凶兽只是障眼法,有人利用暴动声东击西,不知意欲何为。   时间紧迫,得下狠手了。   “小妹,咱们得快些。”白应迟道,“师弟一人在裴月湖,凶手怕是跟他对上了。”   白疏镜一凛:“兄长起阵,我护阵!”   太白上仙拂尘一甩,腾空而起,万里晴空突然黯淡,平底起了数股惊雷,风暴中心的仙尊爆发骇人威压,滔天法力混杂着天威,劈得凶兽阵阵哀嚎,响彻上空久久不散。   金天禄收起配刀,看了眼天上惊世骇俗的大阵,对下属道:“没咱们的事儿,抓人要紧,撤!”   ……   整个天极宫乱作一团,某个山洞中,凌斯却安然盘腿坐在深处,吃下补血灵药,他眼神疲惫但满是释然,面前阵法已经用尽,用鲜血画就,又割下自己腿肉为阵心,那块好肉已经被血阵吸干,足以证明,以身饲虎永远是最有效的驭兽之法。   他捡起手边枯树枝将其划乱,对洞口沉默运尸的下属道:“每个地点都别落下,有备无患,多拖些时间。”   下属齐声道:“是!”   这队人马藏在山洞中,把妖兽尸体肢解成块,挖出金丹,放出一桶桶污血,再分批运至水妖出现的地方,要么倒入湖泊,要么沿路堆放,血腥总能让兽类趋之若鹜,在枯水里受尽折磨饥肠辘辘的水妖更无例外。   凌斯想尽各种办法才把这些数量可观的灵兽运进山中,制成「路边珍馐」,为这场凶兽祸世的好戏做些添头。   若非一双儿女受天极宫器重,御灵宗多了些别人没有的信任,今日事也没那么容易成。   凌斯草草包扎好自己的腿,确认没有血迹,看不出破绽了,这才扶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却见洞外火光一闪,一枚烟弹冲天而去,在空中炸出一朵殷红蛊虫花样。   那是血渊殿的门徽。   凌斯驻足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走出洞外。   “果然是你!这次被我抓到现行,你再也无从狡辩了。” 第24章焚湖   吴天要逃!   这一剑即便刺进眉心,鹤不归深知以吴天血肉的重塑能力,普通攻击就只够挠痒痒的,可攻击并非无效,短暂的停顿,恰好让鹿属顺利把人劫走。   火海泼天而下,枯水牢囚禁百年的上古凶妖,竟无一人后退,全都魔怔地护在吴天身边,用血肉之躯把他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实。就连那只求生意念极其强烈的龙凤蚌妖也不例外,此时的她大概是恢复了不少法力和精神,蚌壳表面泛着炫彩鳞光,鹤不归奋力往里刺时,剑尖戳到一坚硬无比的物体,便是她大大张开包在最里层的蚌壳。   吴天死不死都没关系,这些凶兽一把子烧个干净更不打紧,可他的尸骨和妖丹哪怕化成灰也得留在眼皮子底下!   鹤不归后背热浪已迫近,他还在全力突破凶妖屏障,奈何数量太多,即便都已放弃抵抗,妖力连通护在其间实在太难闯进去。   浊月魂术虽以歌惑妖,可水妖并非没有神智,如此这般大义凛然倒像是某种献祭,加之歌词里反复提起的「先祖神明」,像是在说某位于水妖中尊享崇高地位,以至于能被后人供奉至今敬成神明的先祖。   假如「先祖」确有其人,这样心甘情愿赴死的举动就很合理。   幕后之人千辛万苦挖出吴天藏身之处,又把濒死的妖身带出来,恐怕就是为了取他的妖丹和血肉以复活「先祖」。   “上仙!快走,赤金山火要泼下来了。”   鹤不归正在回想到底有哪些绝迹凶兽配得上水妖敬一声先祖,便被玉无缺的声音断了思路。   玉无缺御剑飞得极快,闯进妖群拉上鹤不归的胳膊就往外扯。   鹤不归回身挡开向玉无缺袭去的蛇尾,将他的爪子甩开,厉声质问:“你来作甚?”   “上仙迟迟未归,我来寻你。”玉无缺喘着粗气,被甩开只好揪着鹤不归衣袖,“别管他了,快走!”   “你真是——”   火光在眸中闪烁,鹤不归犹豫了一瞬,他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遇水遇火贴身甲胄都能护着身体不受伤害,可玉无缺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没着半点防护,实在危险。   若留在此地硬破妖尸屏障,玉无缺根本无力抵挡赤金山火灼烧,可是鹤不归一走,吴天恐怕就顺利逃脱了。   穷寇莫追,罢了吧。   鹤不归无奈道:“回。”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射出剧毒鱼刺,朝着二人面门飞来,鹤不归反应迅速,回身剑花乱舞,将那射刺妖物划得面目全非,得了机会,玉无缺赶紧剜下器口。   变故来得太突然,将好就这一瞬功夫,火雨已是避无可避。   玉无缺哪顾得上那么多,他整个人抱住鹤不归,用手掌挡着上仙额头,熔浆滴溅在皮肉上,烧出「滋」的一声,而他整个后背更是大喇喇的敞着,被熔浆泼了个实在。   “嘶——”   挡住自己一半视线的手掌轻轻地盖在额上,抖了抖,硬是咬着牙没喊出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玉无缺身体瘫软地贴着自己,手也无力地往下滑,鹤不归一把揽过,抬起膝弯抱在怀里,尽全力御剑飞出火雨。   太微上仙手掌灵力激荡,盖在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压制着火毒蔓延,可疼痛并不能减轻分毫,血肉在燃烧,玉无缺面色惨白,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鹤不归修长的脖颈,和冷冰冰的下颚线。   他嘴里浑浑噩噩地念着:“别碰我……会沾上……火毒。”   “玉无缺,你能不能动点脑子!”   鹤不归喉头滚动,手心尽是血肉粘腻的触感,御剑急行自是冲淡了血腥气,可玉无缺汩汩鲜血自他手掌缝隙滴下,难免让人焦心,鹤不归垂眸瞧了一眼,见他伤成这副样子,内心难得泛出酸苦焦急,越急越是鬼火冒。   他又骂道:“回回莽撞,不管后果,我既敢一人过去就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你来添什么乱?”   玉无缺嘟哝了一句什么实在没听清楚,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捞了半天,终于抓到鹤不归的袖子,攥紧后双手窝在胸前,乖乖让人抱着。   “你有法子,你最行了,太微上仙好厉害……”   疼得头皮发麻,自然把尊师重道甩在脑后了,何况鹤不归护着他,玉无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鹤不归听得出来他在阴阳怪气,也互呛:“哪得的英雄病,我看是不能治了。”   “我是英雄病,那你呢?”玉无缺傻笑,“上仙岂不是病入膏肓,赤金山的事才过没多久,今天你又,嘶!”   鹤不归在面前竖了个小小的挡风屏障,凶巴巴道:“疼就闭嘴。”   “等晚上回家,亏了的拿什么补?”玉无缺头垂下,意识开始模糊,“我不高兴见你晕倒,不高兴你成天喝药……”   “白做那么多好吃的,身体不见好,不高兴呀。”   说了那么多不高兴,都是迷迷糊糊的呓语,话里话外满是说教,好像鹤不归不听话他一肚子怨气似的。   但比起清清醒醒的马屁,糊里糊涂的话才是出自真心,鹤不归头一次被人关心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想说他冒失莽撞惹一身伤都是活该,现下嘴软心也软了。   鹤不归赌气:“谁管你高不高兴。”   他御剑飞得更快了,大量精纯灵力覆盖在伤口上,把玉无缺包得严严实实,等回到岸边,白应迟已经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永乐真人刚救治完季雪薇,见鹤不归抱过来一个,忙不迭上来查看。 第25章浑水   湖面山火已灭,烧焦的妖尸和变冷的熔浆堆积起来,融化成黑乎乎的一层敷在湖面上,人站上去都不会沉底,影傀和弟子们踟蹰在上清理湖面。   巴蛇没有找到吴天真身的尸首,缩回鹤不归袖中,他原想问问白应迟追踪进行得如何了,可宫主身边围满了人,脚都插不进去,七嘴八舌吵得心烦,他只能挪得远远的,正好盯着永乐治伤。   玉无缺趴在担架上,裸露的后背洒满药粉,敷了厚厚一层草药膏,这次处理得及时,又有鹤不归灵力护体,不需要刮骨疗毒,但还是放了不少毒血出来。   再是健朗少年,哪怕一身腱子肉也抵不住这么磋磨,烧伤很痛,放了血整个人虚弱得就像受伤幼兽,谁看了不心疼?   “无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岳庭芳求了鹤不归要在一旁守着小伙伴,闻着浓郁血味还是忍不住掐手心,他道,“上仙,他烧伤面积这么大,不会落下什么病吧?疤好得了么?我瞧那些山火幸存下的人,皮肉烂得吓人。”   饶是太微上仙见惯了大场面,叽叽喳喳的人一声不吭晕在那,血放了半桶,他也绷不住一张冷脸,何况这不是不小心。   岳庭芳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孔雀如玉无缺,要是一身皮肉皱皱巴巴地烂在那,指不定多难过,鹤不归捏住永乐真人的肩膀:“永乐,一丝疤痕都不许有。”   常云清流汗:“行!”   永乐真人和凌霄把人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横在担架上,玉无缺只剩一张和纱布融为一体的惨白小脸,看着着实可怜,空悟恰好从浮空殿赶回来,给鹤不归拿来了干净的外袍。   鹤不归也懒得换了,下巴勾了勾:“给他盖好。”   在鹤不归的盯梢下,常云清下了狠药,把他非救命不拿出来的保心丹喂了半瓶,终于在一炷香后,玉无缺逐渐转醒了。   “无缺,你终于醒了!”岳庭芳按着不让他乱动,拿着荷叶卷了些清水喂去嘴边,“后背烧坏了,刚上了药,好好趴着。”   玉无缺迷迷糊糊「啊」了一声,见自己盖着的衣服绣样,嘟哝道:“上仙呢?”   就站在一旁的鹤不归:“咳。”   岳庭芳:“太微上仙救你回来的,他无事,宫主他们也都赶过来了,妖兽尽数死绝,你不用操心。”   “小妹呢?”玉无缺刚问完就听见季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一把抓住岳庭芳,“小妹……怎么了?”   “雪薇活着。”凌霄把玉无缺的手抠下来,塞回衣袍下盖好,他说得尽量缓慢,语气里还是藏不住地难过,“在枯水里泡太久,膝盖以下肉骨都已腐坏枯朽,等她心脉平稳些就要截肢。”   “截肢?!嘶——”玉无缺急得跳起来。   凌霄按着他:“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命!无缺,你冷静些,雪薇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小妹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好端端的横遭毒手,还要截肢,玉无缺哪接受得了这个打击,他猛推岳庭芳,一声吼起来:“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让你护着小妹,你就这么护?”   岳庭芳又急又悔,支支吾吾地说,季雪薇在拜师仪式刚开始时人就不见了,他想着人多挤散了,从试炼场地转移到万象武场有一段路程,脚程慢些也是有的,结果一直到祸事爆发,季雪薇也不见踪影。   岳庭芳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有责任!你骂我吧!”   凌霄也劝:“谁能想到凶兽来得那么突然,原本以为吴天神魂分离的事已经了了,哎,无缺,庭芳,你俩不要为这事吵架。”   “骂有个蛋用,骂了能换回她的腿我一定骂死你,算了,也不全怪你,我也不配当她二哥。”玉无缺握紧拳头,“我去看看她……”   凌霄拦着:“你别乱动,伤口崩开又得拆纱布重新上药,你躺好行不行!”   “我要看看她,我不放心——”玉无缺挣扎着要起来,鹤不归实在看不下去,蹲下一把掐住他后颈皮,按回担架躺着:“季雪薇有药修照料,尚在昏迷,想替人出头得先顾好自己,抓到始作俑者,才能为她报双腿之仇。”   “你再闹腾,就给我滚回浮空殿。”   玉无缺猛锤地面:“弟子……知道了!”   他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问鹤不归:“上仙可有幕后人的线索?”   木青君一行人马恰好这时冲大家走过来,鹤不归看了一眼道:“这不就来了么。”   他们抬回来了一个人。   从衣袍纹样看是金天禄没错,只是这人全身被污血浸湿,又沾了零零碎碎的血肉,已然辨不清容貌。   脚踝以下齐齐斩断,木青君搜得仔细,把一双断脚也捡了来。   花锦云大惊:“死了?”   木青君:“没有,金护法还有气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我们是在一个隐蔽的洞窟外发现他的。”   人交给常云清救治,各家掌门看罢都围了过来,听木青君禀报。   “现场妖兽脚步和人的脚步都很多,按理说金护法带去的人该有二十,对方有十五,可现场只有金护法一个活口,其余人……应该是死了。” 第26章收徒   不许委屈。   有鹤不归这句话在,玉无缺内心此起彼伏的焦灼像逢了一场久违甘霖,因受冤憋屈出的怒火倏然熄灭,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和宫宴那次背锅不同,这次鹤不归甚至没有过问一句多余的话,就选择站在自己面前,玉无缺是意外的。   许是浮空殿相处两月,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鹤不归再冷酷推拒,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多少还是会有差别,也或许同为偃师的惺惺相惜,自己求学问道的态度向来端正,没有哪个尊长能够拒绝一个认真的学生,鹤不归生了惜才之心。   也或许是自己一时脑热,莽撞得来的这一身伤,让他心软了。   玉无缺自作多情地想了几个原因,旋即又抛之脑后,不管因为什么,若之前说「上仙待我很好」只是敷衍和自我安慰的话,那今日立在身前的单薄背影,既是无言相护,也是无言信任,实打实让他感动了一刻,想真心说一句,上仙待我很好。   这边厢「罪魁祸首」突然自我感动得闭了嘴,安分地窝在担架上,被太微上仙这尊大佛给好好地挡着,那边厢看客们的情绪彻底被天极宫的态度给点着了。   面对议论,鹤不归是惯了的,但把师兄师姐架在火上烤也不是个事。   他认真思考过,如若对方再咄咄逼人,他大不了带着玉无缺一走了之。反正师兄已经在追击混进山内行凶的人,幕后之人的目的总会浮出水面,到时玉无缺自会清白分明。   但现在把人交出去,他身份已经快要暴露,又动了禁术,道门间各怀心思,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谁又知道暗地里会做些什么?   玉无缺哪知道鹤不归已经准备带他跑路,他情绪稳定之后,好好地回想方才之事,碰了碰岳庭芳的手:“庭芳,方才小妹言行举止都很古怪,我总觉得不像她会说的。”   “可不是么。”岳庭芳小声咬耳朵,“你说她是不是中邪了,那个魂术不是会蛊惑妖兽么,是不是人也会受影响。”   “我的意思是,小妹不是小妹,并非遭人蛊惑,而是根本不是她。”   被蛊惑的吴天尚且还知道遵从真身意愿去寻找女子繁衍后嗣,即便胡言乱语,也是出自自我认知,不像方才的季雪薇,空口白牙指认的言辞间,其实逻辑很清晰。   玉无缺问:“你什么时候听她喊过我「无缺哥哥」?”   岳庭芳一愣,拍了下大腿:“对呀!当初咱们结拜,那天你爬树,裤衩挂在树枝上戳得一屁股血窟窿,闹出好大笑话,小妹才喊你「缺二哥」的,还说要一辈子这么叫你。你这么一说,倒真是奇怪,难道是被夺舍?”   玉无缺视线越过众人,看向季雪薇的方向:“有可能,我可以确定方才傀儡没伤她,可没有鼻息,倒是可以用夺舍来解释,若人还活着被强行夺舍,那人走后原主会进入假死状态,自己的魂魄也在沉湎。”   岳庭芳:“可咱们怎么证明,现下那些人又听不进去!”   巫青岚一直在玉无缺不远处默默地听着,苦于没有办法替他解围,听完这番话,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巫行雪身旁,扯着叔父袖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巫行雪听完眼睛一亮,挤开众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在下有个法子,可还原一个时辰内所有事情经过,方才变故发生得太快,未免有人混淆视听,故意污人清白,还请诸位重新看过再做定断。”   花锦云不客气道:“一个时辰?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耗,看完黄花菜都凉了,若事情重现后依旧是玉无缺的过失,岂非白白浪费时间,给这宵小推脱找说辞?”   巫行雪摇摇头,慢慢走向玉无缺:“不需要一个时辰,进入识海不过一刻的功夫,前因后果都会明晰,且各位都是道门翘楚,此术可凭修为探查到细枝末节的变化,遗落的线索找出来也不只是为了给人正名,抓到凶手才是目的,对吧,花掌门?”   萧旗展开扇子,饶有趣味道:“绝仙宫最善奇门遁甲术,本楼主愿意一观。”   有人附和,巫行雪婀娜地走到鹤不归面前,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太微上仙容禀,青岚托我前来相助。”   鹤不归掀着眼皮看了一眼缩在人群里的巫青岚,巫青岚抱拳作揖,满脸恳切,如此,太微上仙才挪动尊步让开路。   “玉无缺,本宫得多谢你救我侄儿,今日就算还你人情了。”巫行雪蹲下,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语调也极尽温柔,让人心生好感,他道,“手伸出来。”   巫行雪摘下了玉无缺手腕上的溯回珠,简短地同大家解释了一番此珠从何而来,什么效用,又为何会到玉无缺手上去。   说完他走到众人中间,随便用小石子布好阵,走到中间去,碾碎了溯回珠。   “诸位闭眼进入识海,以玉无缺为轴,一个时辰内发生的所有事都可自行查看。”巫行雪端立阵中,嗓音清脆,“一刻后,万事真相大白。”   众人齐齐闭上眼,在巫行雪的念词里,进入了溯回。   此阵快慢远近可在识海里自行调节,裴月湖发生的一切都映入眼帘。   玉无缺和太微上仙互相配合同巨兽恶斗救下季雪薇,之后鹤不归以一己之身破入妖障,玉无缺御剑前去相助,护着上仙以至被熔浆泼了满背,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被抱回岸边。   再往后,众人在湖边议事,木青君抬着金天禄回来,就在此时,有人终于看见摞成一堆的烂肉头颅里,有一双眼徐徐睁开。 第27章骨肉   玄戒门当然不敢。   哪怕算上啸月楼,或是别的门派,加起来也没有和天极宫叫板的实力,他本就没有撕破脸的打算。   玉无缺不过一介内门弟子,花锦云想,为难他一个,天极宫的人顾着脸面何至于出手硬拦。   况且他早已找好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要杀要剐是无量斋的事,算不到玄戒门头上。   原想以押运犯错修士的借口将玉无缺带离天极宫势力范围,于半路亲自出手调查,白应迟一番话虽将十六年前的旧事翻了出来,可关于「钥匙」一说他绕过没提,而流传已久姬瑄复生一事又含糊其辞地予以否认,事关花家龙脉宝穴,除非亲自验过查过,花锦云绝不会相信旁人之言。   这点秘辛萧旗一早就知道,甘愿配合,不外乎想多拿些跟不死城有关的消息,萧旗此人,生平最厌眼前秘密,越是要瞒,他越有非知不可的好胜心。   只是两只老狐狸没跟鹤不归这种人打过交道,逢场作戏虚与委蛇那套东西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他能当场收徒堵死二位找的借口,便是一早将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甩开了。   花锦云整个人噎住,就连见惯世面什么怪事儿都不觉得稀奇的萧旗也微微怔了怔。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觉一唱一和搭起的戏台就要轰然倒塌,然而心有不甘,到手的鸭子怎可让他又飞回去。   花锦云压着火气道:“在下敬重上仙,自是不会做无礼之事,可上仙此举突兀,让人不得不揣测,你是否是以收徒之名,阻止我等押运玉无缺,背后到底有何隐衷上仙不妨告知!”   “收徒并非儿戏,何况是仙尊座下亲传弟子。”萧旗婉转道,“天极宫乃修真界第一大派,最重规矩礼仪,今日上仙收徒草率,仪式也差了几步,不算礼成,待玉无缺被无量斋审过罚过,将来以无罪之身再入上仙门下,岂不是更好?”   其余门派谁也不敢得罪,纷纷作壁上观,而天极宫尊长们沉默不语,全然是因为太微上仙的举动没人猜得透,白应迟端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站在一旁,嘴角擎着笑意,已然明白师弟的心意了。   他打定了主意,此事由他处理也好。   机锋乱打,都没进鹤不归脑子,倒是萧旗在礼仪上挑他的刺,让他很是在意。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问空悟:“还有什么流程?”   空悟:“拜师仪式要行贴额、训祷、授师、束脩四礼,前三方才已经行过,唯有束脩。”   束脩一礼,是拜师仪式中徒儿需奉赠师尊礼物,眼下玉无缺连衣服都烧没了,剩半条命躺在担架上,全身上下搜刮不出半点值钱物件。   拿什么束脩?   鹤不归难得有些尴尬。   自己这倒霉徒弟实在太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玉无缺哪会不明白,自然是要配合师尊把拜师礼给行完,彻底把对方嘴给堵死的。   身上没有值钱货,可他玉无缺自觉哪哪都值钱,抽出一缕头发「咔嚓」便割下,他双手捧着头发举过头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徒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以发相赠,聊表敬意。”   “喂喂,没有先赊着,这个可不兴乱送。”岳庭芳觉得太不妥,小声提醒,“赠发是有结发同心之意……”   玉无缺脑子一转,强行解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徒儿自小便遭遗弃,今日得师尊爱重,师尊便是再生父母,赠发亦如归还,还请师尊笑纳!”   岳庭芳:“……”   可真有你的。   如此狗屁不通的理由,鹤不归听来相当合理,他两指捻过那搓发丝,大大方方收进袖中,而后朝两个老狐狸道:“好了,现下他已是本座名正言顺的徒儿,二位还挑得出什么毛病?”   花锦云朝萧旗使眼色,后者刚要开口,鹤不归将他一指,毫不客气道:“不想听,你不用跟我说,徒弟是我的,跟你们没关系。”   花锦云道:“可是他私修禁术——”   “萧旗,拿出你的小纸条,现在就写,玉无缺私修禁术之过,本座不日便亲自带他上无量斋请罪。”   鹤不归美目扫过他们二人,冷淡中带着一丝瞧不起,各怀鬼胎便罢了,坦然些说出诉求,鹤不归也不至于当众下谁的面子。   揪着个小弟子针对,简直又无气度又不体面。   鹤不归道:“有啸月楼传信,明日起恐怕所有眼睛都盯着我们二人,是否去了,怎么去的,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还有话说吗? 第28章课表   这般声嘶力竭地哭喊,若不是以再次抛妻弃儿为先,白应迟恐怕已经相信了。   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用力表达的愧疚和深情,放在凌斯这样惯于隐忍和内敛的人身上,演绎的意味重了些。   他似乎一边希望白应迟相信,一边也在自欺欺人。   白应迟做出动容神色,待对方情绪平复,才又接着问:“你如何寻到的救治之法?”   凌斯收了泪,逐渐平静下来:“烟罗族人说起深海水妖得一神女,她法力高强,能通神灵,兴许救得了姜宁,我便答应去寻她。”   神女不无意外被凌斯找到了,她提起上古水兽天吴,妖身和妖丹有特殊的用途,可置换下姜宁凡人身体,往后她便能彻底成为妖族,平安活下来。   凌斯查阅古籍,又从祖传秘典上寻到了天吴的记载,想起天极宫曾于六百多年前传出抓捕天吴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处决,然而神女笃定他还活着,如此,凌斯开始暗中调查天吴关押的地方,与神女筹谋亲上天极宫,把天吴带走。   说完事情原委,凌斯将面前叠好的金錾蛇尾鞭和书信往前推:“我向宫主保证,待小女得救,我一定回来俯首认罪,在这之前,我得回去陪着她。”   白应迟下巴扬起:“凌宗主如何断定我就信你这番话,这中间种种,环环相扣,就像专为你设下的局,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   “原是不信的,什么都太巧了,我也怀疑过真伪,但神女用自己的血肉为姜宁续命,是我亲眼所见。”凌斯迎上白应迟的目光,“为父之心,眼见女儿活命有一丝希望,哪有空再去怀疑。”   “冠冕堂皇。”白应迟笑容渐渐淡去,“凌宗主,你今日所言漏洞百出,我不信,随我回去认罪吧!”   话音刚落,拂尘击碎结界,白应迟突入敌后,瞬息间就制住了凌斯。   然而拂尘捆身,凌斯身子一抖整个人就瘫软下去,表皮融化成血水,露出里头真正的妖物。   妖物瑟瑟缩缩,惊恐发抖,不住地求上仙饶命。它逐渐石化,外层被凌斯以自己半副血肉塑成泥像,放在这里掩人耳目罢了。   而不远处,罡风劲扫,悬崖边唯余动荡后随风摇晃的几株石莲。   ……   两日后,灵枢宫。   白应迟花了半个时辰,又把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讲得口干舌燥,鹤不归倒像是听人说书,点好茶奉到师兄面前:“我不理解。”   白应迟喝下一大口:“哪里不理解?”   鹤不归嫌弃道:“凌斯两头辜负,我没瞧见什么深情,只觉出凉薄寡恩,他怎么好意思在你跟前痛哭流涕?”   白应迟笑出声:“唱大戏的人,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虚伪。”鹤不归粗暴评价,又斜眼看师兄,“你装作被他骗过的样子,故意放他走,是料定他会回去找神女么?”   白应迟道:“凌斯为人谨慎,不会单单只是以神女为女儿续命这一件,就甘愿为人驱策,放弃所有,必然有别的原因。”   神女利用魂术蛊惑吴天,魂魄离体后制造骚扰,天极宫的人顺理成章地要去枯水牢探查,凌斯正好寻到机会跟了去,由此才想到破牢之法。   枯水的效用是吸食散尽精气神元,泡在里面的妖物机体无力,修为全无,而后魂术蛊惑了寻常水兽——因他们异动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大批聚集后生生撞裂禁制,利用这些缝隙往枯水里源源不断的送去新鲜的血肉和妖丹,以补充精元。   御灵宗反而是最好的障眼法,他们自己就有无数驯服的妖兽,明里暗里运上山去,全部宰杀挖出妖丹,一边用作路面引诱,一边全送去了枯水牢。   所以牢中妖兽得以恢复气力,破开枯水禁制蔓延湖泊,互相啖肉,活下来的都是大凶一级,而最终,不过是给吴天逃脱做嫁衣。   白应迟反问:“你若是凌斯,眼见这个号称怜悯水妖的神女滥杀无辜,会相信她怜悯自己的半妖女儿吗?”   鹤不归不屑地想,自己若是他,心爱之人一封书信就一走了之,鹤不归这脾气,哪怕掘海千尺也要把人挖出来问个明白,也就不会有后头这些破事了。   代入凌斯立场,鹤不归只觉得为夫为父,哪怕是为人,凌斯都只配凉薄二字。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骂:“人渣。”   “他愧疚和救女心切并非全然作假,若咱们猜的不错,他和神女真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势必会想法子回去找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便好。”白应迟道,“神女在深海之中,行踪不定,目下也只有靠凌斯找到她,她既会魂术,又识得玉无缺身体的秘密,背后到底想做什么必须查清楚,也许……是冲着不死城而去的。”   说起玉无缺,白应迟这才得空问:“师弟,你突然收下无缺,只是为了应付无量斋的责问么?”   “这是一桩。”鹤不归说完,见白应迟还在等后面的话,突然有些嘴软,“也是为了往后留人不必再找借口,既是徒儿,他就可光明正大地拘在浮空殿了。”   玉无缺身世公开,有太微上仙威名护着,他会更加安全。   这个理由不是非常合理吗?   白应迟笑意深深:“就只为这两件,没别的了?” 第29章高兴斋   暖帐熏炉,轻梦散去,鹤不归这一觉睡得踏实。   迷迷蒙蒙中,听见了几声清脆的「师尊」,倒不似儿时的自己,叫起人来偶尔嫌弃勉强,偶尔又带着别扭的依赖。   而唤自己的人,一贯是理所应当的直接干脆,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师徒关系,他一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要接下的。   为尊上者,还别扭什么呢。   怀念故人的那点惆怅倏然散了,鹤不归懒懒地睁开眼。   玉无缺披着薄衣,坐没坐样地杵在床边,一手卷着书册看得认真,正是那本《千古风物志》。   鹤不归盯了一会儿,等视线清晰才出声问:“看到哪了?”   “呀,师尊醒了。”   被子里热气烘得鹤不归白里透红,半睁着眼,眉尾去了锋利,瞧着心情不错,玉无缺放下书给他端去清茶。   “看了大半,正说到姬瑄怒斩狴犴,之前忙着做偃甲,现下总躺着,正好细细研读。”   鹤不归叮嘱:“要认真看。”   “知道啦。”玉无缺端正身子,炯炯有神地等着鹤不归喝茶,“师尊。”   茶碗遮了鹤不归大半张脸,他懒洋洋地「嗯」了声。   “师尊。”   “哎,师尊。”   鹤不归美目一抬:“有话就说。”   我只是想叫叫你。   玉无缺眨巴着眼睛,眼底都是笑意。   他确实没什么想说的,此前自己的来处是桩心事,如今公之于众,细枝末节也由外婆一一诉说,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总会踏实许多。   再说和姬瑄以及不死城的关系,反正谁也说不清楚,他倒不妨坦然处之,一面有《千古风物志》可探究一二,一面想着,他一个好好的大活人,非要跟死人和鬼城扯到一处,未免有些自寻烦恼。   鹤不归睡得舒坦,耐性极好,等了许久玉无缺也没憋出一个字,他揶揄道:“平日不叫闭嘴你能从早说到晚,今儿倒卡壳了,有顾虑?”   “不是,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明白的谁也说不明白,我懒得深究。”   还挺有哲理,鹤不归道:“那你琢磨什么。”   玉无缺难得磕巴,笑道:“在意两件事。”   他凑近些,半趴在床边,把被子角搓成一个个山包:“我的名字当真是师尊取的?怎么没随了外公外婆姓,也没随了师尊的姓,独独姓玉呢?”   “叫你观二狗,你乐意吗?”   玉无缺撇嘴:“不乐意。”   “黑铁柱。”   玉无缺嫌弃得皱眉:“好难听。”   “又不是我儿子,做什么要跟我姓。”鹤不归道,“所以捡了跟姬瑄有关的字眼,用作姓氏。”   见玉无缺一脸迷茫,鹤不归横他一眼:“你肯定没认真看书。”   玉无缺赶紧道:“还没看完呢。”   “姬瑄曾做出一具心爱的傀儡,单名一个玉字。”鹤不归抬手轻轻碰了下玉无缺的眉心,“刚见你时,你身上有许多胎记,师兄为了保护身世之谜隐去了,给你瞧一眼,自己去铜镜那看。”   玉无缺听话地去到铜镜前,眉心果然逐渐显出真迹,两尾活灵活现的神龙盘在一起,殷红夺目,他在书里见过,这是姬瑄身为偃师会给傀儡留下的印记。   难怪鹤不归用玉字做了姓氏。   可这身印记应当现于死物,那便是姬瑄亲手做作,不疑有他,现在活人身上,这又怎么解释呢?   想来师尊也不懂其中原委,所以用玉字隐喻了出身和可能的来处吧,又或许,玉是姬瑄最为得意的作品,也是希望玉无缺沾了那傀儡的气运,修得个独一无二的天资。   眉心胎记透着一股子妖异,玉无缺容貌本就出众,殷红夺人眼球,让他俊秀之外多了一丝妖里妖气的蛊惑意味。   玉无缺却觉得很好看,站在原地孤芳自赏,即将孔雀开屏。   鹤不归:“把上衣脱了,再看。”   玉孔雀听话照做,脱了衣服丢在一旁,后背满是凹凸起伏的可怕伤疤,虽然在缓慢恢复了,仍是刺着鹤不归的眼睛。   这也是玉无缺头一次看见自己身体上的秘密,除了眉心,关节要害处都被打了印记。   鹤不归动了动手腕,唤醒了阵法,如此看得更加清楚,这些印记的位置都有讲究,连成一体保护的便是他腹中的东西。   见玉无缺呆呆地站在那,左抠一下右抠一下没想透这是什么,鹤不归道:“穿好衣服过来。”   空知在床边放了软垫,又送过来手炉和炭火,师徒二人便一人躺着一人趴着,开始促膝长谈。 第30章冬至   一走十来天,无量山就快到了。   玉无缺鲜有下山的机会,出远门他最高兴,一路走马观花,也不觉得疲惫,可鹤不归却吃了不小的苦头。   白日里也就算了,灵力尚在还能护体,到了夜里,霜雪冻人,就算抱着炭盆也是冷得打颤。   若是能坐飞甲还好些,可偏偏无量斋的规矩,必须步行,这也算给犯错修士施加的第一道刑罚——累其体肤。   如果是押运上山,不戴刑拘,也是得纯靠脚走的。   鹤不归是亲自带着玉无缺去请罪,故而可以坐一坐马车,偶尔遇到大些的城镇村落还能寻个客栈投宿。饶是如此,还是把鹤不归折腾得够呛,哪怕玉无缺和空知两个人鞍前马后伺候得殷勤周到,架不住他身子骨实在太差,玉无缺心疼坏了。   冬至这日,终于进了秋朗城。   空知订了城里最好的客栈投宿,马车停稳,师徒二人下了车,玉无缺扛起包袱道:“师尊,听说秋朗城的桂花糖糕和雪山梅很有名,我一会儿去买些回来。”   自从浮空殿有大厨子做饭,鹤不归的嘴被惯得一日比一日刁。   这趟出门远行,颠簸劳累不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没吃上,听到有好吃的,鹤不归虽不吭声,咂咂嘴解下钱袋,丢给玉无缺。   “够吗?”   “多了。”玉无缺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都够把人摊摊买下来了,师尊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想吃的多了,得是大厨做的才可,不然还不如喝风呢。   鹤不归看了眼张灯结彩的热闹大街,答非所问道:“今儿是冬至,当吃什么?”   玉无缺答:“饺子汤圆咯。”   “哦。”鹤不归撇嘴,“客栈肯定也有,打发打发便是了。如果外头有卖相不错的买些回来也行,将就吃吧。”   玉无缺:“?”   听听这勉强的语气,他道:“冬至得当年过呢,哪能将就,不行咱就借厨房一用,我给师尊做?”   鹤不归眉毛一扬:“甚好。”   玉无缺觉得好笑:“师尊想吃我做的,直说嘛。”   “我没有。”鹤不归迈步往前走,“我是可以将就的。”   “行行行,是徒儿舍不得您将就。”玉无缺把使性子的师尊请进屋,“那师尊在客栈歇息,泡个热水澡,泡好我也回来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包袱放到房间,玉无缺抓着钱袋就要出门,空知追着出来塞了一把伞给他,还给他披了一件华贵的貂裘。   玉无缺:“我热!不穿。”   空知手一顿:“绣傀一早就做好了,这次特意带下山来,照着玉公子尺寸量身定做,公子当真不穿?”   师尊送的,那必须穿。   玉无缺改口:“穿!我好冷!你给我系紧些。”   空知给打了个死结,玉无缺欢天喜地一溜烟儿就滑进大街没了踪影。   秋朗城好生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又恰逢冬至,实在是热闹极了。   虽然天上飘着雪花,街面也湿漉漉的踩着一地雪水,可商贩叫卖,美食冒着腾腾香气,玉无缺目不暇接地逛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提溜了好几袋吃食。   琳琅满目的货品,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想买回去哄一哄他家精贵师尊,奈何人只长了两双手,不够拿呀。   逛到布告栏时他停下了脚步,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实在没法不留意,那上头张贴着戏院新出的戏——【重生后魔头以身证道之玉无缺大战九头妖】   玉无缺:“??”   一旁书贩也在趁机兜售畅销话本。   《不死城野史》   《快嘴玉无缺》   《我在天极宫上蹿下跳的那些年》   《一百个小技巧教你快速成为顶级偃师——鹤不归手记》 第31章杀戒   玉无缺御剑飞得极快,乌血石在鹤不归手中起了作用,光线冲着某处凝成一股,恰好就是玉无缺飞的这个方向。   也不知是这小子歪打正着,还是心中有谱,鹤不归倒想考考他。   鹤不归问道:“他们和凌岚约在什么地方?”   “没说,岚姐只说到了时辰再通知他们。”   “那你往这个方向疾飞,万一反了,岂不是耽误时间。”   玉无缺笑了笑,把师尊的袖子攥紧些道:“我往这边走,师尊一声没吭我就知道走对了嘛,况且那风里除了血味,还有烧黍稷梗的味道,年节祭祀才烧这玩意儿,我猜那附近要么有祠堂要么有座庙。”   这趟出行只是看上去轻松,但鹤不归多次提醒玉无缺,往后行事必得万分谨慎,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第一时间掌握先机,所以白日里刚到秋朗城时,玉无缺就把四周应有物事都看得仔细,牢记心里。   他记得城外十里有一座驿站,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食肆客栈茶摊和小型集市都有,许多过路的人并不进城,而是在驿站聚集歇息。假如凌岚要寻人,那个地方藏身也罢探查消息也罢都是最好的去处。   除此之外,讨营生的人衣着简朴粗陋,绝非城里人,想来是附近村落的清贫百姓,要挑个地方做营生,必然离十里八乡都很近。   往往这种地方必有供奉神明的庙宇,方才夜风里吹来的气味,烧黍稷梗的味道很浓郁,压着血味飘了十几里地,玉无缺才会有此猜测。   这小子脑瓜子确实好用。   鹤不归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无缺便知自己分析得没错,得意道:“师尊,这桩我可算通过考验了?”   鹤不归道:“以风速风向辨认方位和距离要更快些。”   玉无缺咂咂嘴:“徒儿没学过。”   “改日教你。”鹤不归扶紧玉无缺的肩膀,“这次就算你勉强过了,减速隐蔽,庙前有人。”   山神庙前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扛刀拿剑的修士,紧张气氛不言而喻。最中间站着几人说话,而外层,妖气血气弥漫,罡风阵阵,阵法大开,已是剑拔弩张。   玉无缺小声道:“师尊,庭芳他们是不是在庙里头?”   “嗯。”   乌血石闪烁得很频繁,可见另一支就在此处,但那里围着的人少说五六十个,从衣服的颜色来看,不少于四个道门的人对峙着。   岳庭芳他们只是在此处等凌岚,到底什么原因惹来这么多人,这些人又在争执什么呢?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好奇起来。   救人很容易,有鹤不归在,几乎无人敢拦他的路,伤他的弟子,可这么大喇喇地闯进去,打破几方平衡反而查不出因由。   玉无缺看了会儿道:“实在听不见说什么,好想过去偷听。”   我也是。   鹤不归在心里接了一句,于是问他:“易形术学得如何?”   玉无缺老实回答:“只会变麻雀。”   鹤不归:“……”   那也不是不行。   鹤不归用下巴指了指山神庙:“易形过去,见机行事。”   玉无缺当真只会变麻雀,而且是胖乎乎的灰雀,飞起来全靠一旁的白雀提着,被鹤不归用腹语骂了个狗血淋头。   跟师尊比起来他就自惭形秽了,鹤不归本就是仙鹤,就算易形成别的小鸟,仙格也不能轻易降的,他讲究地给自己幻化了冠羽,头顶一撮白毛,瞧着很是贵气。   白雀扑腾着翅膀往前飞,一只脚死死抠着灰雀的后颈毛,玉无缺已经放弃挣扎,任由师尊提溜着自己,他只需做好一件事,将簪子捂在圆滚滚肚毛里,翅膀遮住便好。   一白一灰两只灵雀先飞进庙里查看,岳庭芳,凌霄和巫青岚都被捆仙索束缚着,扔在角落无人问津,几人没有受伤,嘴上封着禁言符咒,神色也不见惊慌。 第32章鸦莹   夜风呼啸,剑刃于其间破空来回,凛冽冰雪却也压不住翻腾的腥臭。   黑衣人虽只执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剑气裹着杀意,已然使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半柱香的功夫,尸块摞成起伏的小山包,他脚下已无空地可踩。   【师尊,有活人。】   隔着几丈远,黑衣人停下动作,四面走尸已经不足为惧,他目光似有犹疑,落在面前的御尸人身上。   粗粗算去,二十七个活口,寒风中呼着白气,走尸大队已然强弩之末,他们却不见惊惶,和黑衣人对视片刻后,便离开各自阵法,走上前来亮了兵器。   玉无缺原本想着,这些人要是趁机跑路,也就不必追了,反正来这一趟是为了救人,也没人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份,没必要穷追猛打。   谁知对方不惧不退,摆出一副你死我亡的姿态,鹤不归更是冷冷地下了杀令。   【一个不留。】   【等等,师尊。】   【嗯?】   【那个……】   玉无缺原地磨蹭,一扫方才汹汹气势,剑烫手似的甩来甩去,整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最后也没憋出话来。   鹤不归不耐烦了。   【磨蹭什么,怕了?】   【徒儿不是怕,只是……】   黑衣人继续扭捏,面前的人已经戒备地压近,他格挡得漫不经心,实在没法集中精力,师尊在后头看着,退了显得自己很怂,可上又下不去手。   他心中打鼓,进退两难。   【我从未杀过人。】   手刃妖邪是修行必做之事,可杀人不在此列,天极宫修学多年,从上到下尊长们都教导弟子要对生灵怀有仁德慈爱之心。   可鹤不归却要他在第一次下山游历时就杀人,不是一个,是一伙,一个不留地杀。   这些人该不该死,这么做到底对与不对?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鹤不归陡然松了傀丝,与此同时,御尸人提刀便攻过来,招招狠毒强势,未留余地。玉无缺挡得心惊肉跳,几次不慎被对方击中,手臂钝痛难当,若无护体结界保着,他非被削下皮肉不可。   他心知肚明,鹤不归故意不管他,就是要借面前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之手,打这怂不拉几的徒弟。   【师尊,你生我气了?】   【哼。】   【那我哄哄你。】   鹤不归捏碎一颗小石子。   【你有毛病吗玉无缺。】   【我没有毛病,我有心病,万一杀错人,夜里睡不着觉,啊呀!】   战斗时心不在焉,处处都是破绽,玉无缺动作僵硬,反应逐渐变慢,还要忙着哄人,已经是自顾不暇。   识海里不是「啊呀」就是「哎哟」,某一瞬间,鹤不归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当初这小子能得他青眼,便是那干脆利落耿直坦荡的脾性招人喜欢,这才多久,成了个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跳脚弯虾,莫非真是眼瞎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敢就滚回来。】   【想师尊告诉我,这些人为何非杀不可。】   没等鹤不归说话,玉无缺又道。   【我明白师尊是想教我何为杀身成仁,徒儿愿意学,只求个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四个字,像是戳到了某根神经,鹤不归的怒火降下去大半,最后只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玉无缺还小,心地善良不是过错。   他才十六,要他手刃素昧平生的普通人,的确强人所难,只是鹤不归也第一回当人师尊,没什么经验,认为揠苗助长好歹也是长。   却疏忽了自己强加给玉无缺的经验见识,悟道理念,没个几百年,没出生入死地经历几场恶斗,是不可能照单全收的。   鹤不归想起他振振有词地反驳,从未杀过一只狡兔,细心养着,哪里舍得。   其实和今天婆妈局促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处,这苗太嫩了些,揠不得,心也太软了点,到底可贵。   鹤不归素白手指一翻,牵住玉无缺小心躲避着攻击,拿出稀少的耐心解释。   【这二十七人皆是血渊殿高阶弟子,纵的走尸乃千锤百炼而来,修为高深,有自我意识,一只尸王便可唤醒乱葬岗数百走尸为己所用,你看清楚,这些走尸到底哪里来的。】   满地走尸就是最好的教具,鹤不归一边讲解,一边玩提线木偶般扯着玉无缺四处乱看。   有师尊提点,玉无缺很快发现端倪,看罢心中大骇。 第33章馄饨   比起裂不裂的问题,鹤不归更在意前者。   不死城的城柱里封着东西,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当年姬瑄盛极一时,招揽天下最好的灵铸师为自己修建城池,《千古风物志》里也有记载,他亲自画图选料,方方面面亲力亲为,历时九年,才联合众家打造出一座鬼斧神工,固若金汤的城池。   就连遭人诟病的地下魂窟都有详细的建造细节,怎么城柱里封着东西却只字未提呢?   《千古风物志》可是在姬瑄的同意下,由自己祖父亲手记录下的,不可能出错,这么重要的信息会遗漏么?   鹤不归狐疑良久,问道:“你这些传言都哪里听来的?”   鸦莹如实道:“蠃的故事自小便知,长辈把它当做神话讲,就像女娲补天、夸父逐日一样,在我们妖族小孩儿心里,蠃鱼为九天神君坐骑,是第一个修炼成仙的妖族。”   神话深入人心,但就和女娲夸父般,这些人物仅仅是活在传说里,没人真的会去细究他是否存在。   谁料千年前,姬瑄带领他的傀儡大军四处绞杀邪兽,于深海寻到蠃的踪迹,一路引诱至白令川,蠃鱼现身与其苦斗许久,最终死于他手,后遍寻尸骨而不得。   这件事再被提起是五十多年前,某一支水妖部族出现了通灵神女,她自称是受蠃的魂魄感召而来,要带领妖族寻到神明尸骨,复生蠃鱼,再现水妖辉煌,人族占着陆地,遍地是福地灵脉,修行的条件得天独厚,自然修为上压过妖族许多,妖族常年被追打赶杀,别说立足之地都没有几处,连活命都艰难。   神女打着抗衡人族,复兴妖族的旗号,在水妖里口耳相传,很快就有了大批信徒,不死城城柱里封着蠃鱼尸骨,便是从她口中传出来的,水妖们深信不疑,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只求将来大业能成,妖族能和人族比肩而立。   听完,玉无缺一言难尽:“神话里的人根本无人见过,那个神女随口一说水妖就信了,这也太好骗了吧。”   鸦莹摇摇头:“神女神通广大,她确实让蠃鱼显灵了,否则万千水妖部族,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拜她一人?”   蠃之所以被水妖敬为神明,就是因为他天生神力,能无中生有造出源源不断的新鲜水源,水会听他的话,更来自于他,水妖视他胜过性命也不足为奇。   显灵的蠃鱼魂魄虽然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却可翻云覆雨,排山倒海,动动手指,浪涛和洋流便可来去自如,他凭空送了其中一族一的泉眼,直到如今,那些人把泉眼当做了显灵真迹,日日朝拜。   而玉无缺出现的前一年,那撞击城墙的巨浪便是神女和蠃鱼合力促成的,城门虽然未开,却纳了怨灵入城,与此同时,城柱也有了裂隙。   鸦莹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神明即将复生的传言。”   水伯天吴的妖丹能让血肉再生,在水妖里并非秘辛,神女会知道也不奇怪,为了复活蠃鱼,她必须找到天吴并顺利拿到妖丹,事关天极宫,利用救女一事拉拢凌斯,伙同他进入天极宫密谋整件事也就顺理成章。   只是鹤不归想不明白,神女的目的就只是复兴水妖么?   牵扯不死城,他实在不能不多想,神女到底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知晓的城柱里封了东西,还有,她会魂术,又能一眼识破玉无缺腹中钥匙,不是姬瑄旧人就是和不死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绝非只是复活蠃鱼这么简单。   这个来路不明的神女必须查清楚。   鹤不归道:“你知道神女在何处吗?”   “她在东海深处,如今已经到了半年封海之期,想要进去除非水妖放行,是寻不到门路的,再强的修为也不可。”   “半年。”鹤不归眼神暗了暗,玉无缺默契接话:“黄花菜都凉了。”   吴天妖丹已经被取走,复生关键之物便是这个,等下次开海,怕是蠃鱼就带着他的水妖子孙们踏浪而来了。   鸦莹察言观色,见鹤不归沉默了很久,主动道:“凌斯东躲西藏一直兜圈子,也是为了寻到机会重返深海和她汇合,太微上仙若想查清此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鹤不归感兴趣:“如何做到?”   “去碎月群岛,两月后正好有一股洋流,搭上洋流通路,可从西海直入东海,避开所有法术障碍,我交给上仙一枚信物,你拿着去,即便遇到守隘妖族也会放行。”   为表诚意,鸦莹当即拿出信物——素白手帕上绣着凌霜而开的梅花,里头有两截绑在一起的头发,还有一枚绿如翡翠的鳞片。   鹤不归接过来细看,此物并非出自鸟妖,绣的图样又恰好是这两物——寒梅凌霜盛开。   抛妻弃子的故事渣得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没猜错,这东西就是姜雪梅和凌斯的定情之物。   他直接问道:“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在下不敢要求上仙做什么,只是希望找到凌斯后,能把人交给烈燕堂处置。”鸦莹眸光落在鳞片上,很是惆怅,“为无辜横死的妖族,也为了我可怜的表妹,我只想让他们魂魄安宁。凌斯救女的故事有另外一个版本,上仙听完,会明白我的。”   ……   下了一夜的大雪,晨光刚起便淅淅沥沥地停了。   把鸦莹送去安全的地方之后,师徒二人换下夜行衣打道回府。   忙碌一夜,又听了个更加气人的爱情故事,二人不但身心俱疲还饥肠辘辘,玉无缺见师尊脸色苍白,便提议在驿站用些热乎的吃食再骑马回城。   鹤不归又饿又困,坐下就揉起鼻子:“阿嚏。”   玉无缺刚点好吃的,听见这么一声,他立即去摸鹤不归的额头:“有些烫,怕是风寒了。”   鹤不归扭开头,鼻音浓重:“没那么娇气。”   “不是娇气,是要保养。”玉无缺趁机又快速摸了一下,“真的烫,一会儿师尊先回去歇息,我去抓些风寒的药。”   鹤不归捂着汤碗,眼皮耷拉:“不打紧,天亮就好了。”   “困了?”玉无缺关切地看过去,鹤不归捂着汤面不吃,坐着发呆,安静得称得上一句乖巧,把他瞧乐了,“多少吃一口,师尊说不要张扬,咱不御剑只能赶马,进城还得一阵呢,垫垫肚子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鹤不归不动筷,神思游离:“唔。”   玉无缺吸溜几口面问:“师尊在想什么?”   “钥匙。” 第34章见己   屋外大雪纷飞,房里暖得像阳春三月。   玉无缺飞进来裹了一身寒气,他满脚雪水,身上也湿漉漉的,局促地不知怎么迈脚,生怕踩脏了师尊的房间,又被原地轰出去。   鹤不归把人叫进来就根本没工夫管他,兀自披着薄衣盘腿在床上看书,烛火照得半侧脸都暖烘烘的,气色渐好,玉无缺放下心来。   感觉到面前的人没动,鹤不归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我做什么?”   玉无缺捏着衣角,主动找台阶下:“师尊,玄戒门把房都住满了,庭芳他们两个人睡地上,再加我有点挤,我能不能在这里打地铺呀?”   鹤不归面无表情道:“不能。”   玉无缺失望地「哦」了一声:“那我去外面——”   鹤不归换了个姿势看书:“有床不睡?”   什么意思,跟您睡吗?   玉无缺眼睛一亮:“徒儿睡觉不老实,怕压到师尊。”   鹤不归莫名其妙:“谁要跟你睡啊。”   空知恰好推门进来,听见对话笑道:“已经备好软榻,一会儿我给公子铺床,擦擦汗先用膳吧。”   蒸糕馄饨都是现热的,还多了五个煎蛋,夜里喝茶睡不着,空知给玉无缺备了一碗牛乳。   熬了一夜没休息,白日里又操心师尊风寒,忙前忙后地抓药做饭,练剑练到这个时辰早就精疲力竭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风卷残云地把东西全部吃个光。   还在屋里泡了热水澡。   等到整个人洗得喷香热乎地出来,鹤不归还精神矍铄地杵在床边看书,空知给准备的小床就支在另一侧,玉无缺走过去直接灭了一盏灯。   “该休息了师尊,明天再看。”   鹤不归嘟哝:“不困。”   “要赶路呢。”   “睡不着。”   书被一把抽走,鹤不归拍大腿:“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玉无缺把书卷背在身后,理直气壮:“师尊身体有恙,就该听话,此时不睡,明天白天你又犯困,长此以往岂不是成了夜猫子。”   鹤不归伸手去抢,够不着,就用傀丝斗法,仗着夜里他灵力全无,玉无缺玩性大起,勾着书卷飞来飞去,稳准狠地飞进了炭盆。   「噗」一把火,书烧没了。   这下彻底不用看了。   鹤不归一口气上不来,咬牙切齿地喊他:“玉!无!缺!”   偷鸡不成蚀把米,玉无缺快速认错:“我赔你一本,师尊莫气,烧了就烧了,正好睡觉,一本杂书而已,哪有师尊身体要紧。”   被莫名教育一通,才买的话本也烧了,鹤不归简直想不通,自己收个徒弟来是干什么吃的。   管东管西,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轰出去练剑,谁管他受不受冻挨不挨饿。   鹤不归气不过:“你少管别人闲事!”   玉无缺被吼得有些委屈:“你又不是别人。”   这大概就是亲疏远近会带来的烦恼。   一个人过惯了,冷暖自知,无需旁人多言,鹤不归又总是破罐破摔懒得周全这副身体,饿了困了,冷了病了,他会故意拖着,反正第二日天亮,亏了的总会补回去。   可这般稀里糊涂地糟蹋自己,身边多出来一个人总会看不过眼,鹤不归最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可又非常清楚玉无缺所作所为是出于关心。   又烦又窝心,生气都生不舒坦,鹤不归索性扯上被子睡下,只留下一个郁闷的后脑勺,闭眼了。   玉无缺把书放回桌上,这才熄灯上床。黑暗里总是听见鹤不归翻身的声音,白天睡太多了,他半点困意也无,玉无缺灵机一动:“师尊想不想听故事,讲几个故事你就有困意了。”   “不想。”   “那我开始讲了。”   “我说了不想。”   “从前有座山,名叫千岩峰,山里遍布彩玉,有一天「砰」一声蹦出好多玉石小人。”   “呃……” 第35章心魔   ——小西,怎么又一个人坐在外头,过来。   半柱香前,熟悉的嗓音自耳边响起,那一瞬鹤不归就知道,这第一重考验考的并非玉无缺,而是自己。   璇玑长老离去多时,自心而生的形象和他半点差别也无,甚至连指尖点茶留下的茶香都尚有余韵,他这般慈爱地唤来。   饶是鹤不归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假的,眼迷心障,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又被无端勾起。   也许师尊真的只是云游四海,现下回来了呢?   他应和着对方,向璇玑长老伸出手,油污横生指尖,回握住了他。   就是这一点点侥幸,成了心魔肆意滋生的养料,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老三个头还是小,东儿都比他高一个头了。   “父王,不许说我矮。”   ——母后,弟弟这么可爱,我不舍得让他走。   ——能不能别送走,我们会照顾弟弟的。   “我不想走。”   ——娘也舍不得,可我们必须离开,等这里空无一人,你弟弟要怎么活下去?   ——那我不做神仙了!我陪小西!   “不行。”   记忆里,父王厉声喝止鹤南,而鹤不归坐在叽叽喳喳的心魔堆里,淡淡地也道「不行」,和父王说的话重叠在一处。   蔓延的油污树杈一般疯长,越过腹部,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   鹤不归无知无觉,艰难地回头望去。   鹤王威严笔挺地站着,眉目刚毅,嘴角却柔和地弯起弧度,鹤后一袭雍容华贵的羽袍,她蹲着冲鹤不归招手。   是他化了人型,刚学会走路的那天。   走到半路跌了一跤,母后还没来得及抱住,鹤南先跑将过来,一把搂起弟弟的腰,塞到怀里心疼。   ——细胳膊细腿的,跌坏了怎么好?   “哥哥抱抱。”   ——不急,咱们小西不急走路,慢些长大也没事,哥等你。   “好。”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鹤不归都记得,一颦一笑,兄妹三人和父王母后的容貌都未曾变过丝毫,只是他们都没能等到自己长大,便走了。   “母后什么时候来看我?”   无人答话,鹤不归又问:“我也回不了家了对吧?”   最后才落在璇玑长老身上,他记得师尊离开那日,将拂尘吊儿郎当地勾在脖颈后面,一贯的自在模样,这便潇洒地下山去了。   人的背影越来越小,鹤不归站在山头一直看到没了影,闷气才成了委屈,那时即便想说,对方也听不到了。   “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玉无缺看不见他的回忆,也不知道几个泥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眼前的景象,便是他家师尊魔怔一般,东一言西一语地自说自话,随着他心绪起伏不定,黑泥攀附而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鹤不归被完全包裹住了,连带着他坐着的石头,树根,花花草草全都异变成了油泥的状态,泥污里突起的枝节开始自行编织,包住的核便是鹤不归,将他织进石头和花木,快要成型时,泥污变成原本的颜色,石头还是石头,花木还是花木,鹤不归长袍下那一点墨色化去草地里无影无踪,他的身体也成了石头。   变化来得来快,玉无缺看得头皮发麻,他方才没忍心斩下一剑,不过瞬息之间,鹤不归半截身体就石化了,他不敢再耽搁,当即挥剑去斩泥人。   可泥人是无形的,玉无缺不管刺进去多少次都落了空,攻击无效,眼看着黑泥攀上脖颈,把他家白玉一样的师尊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凄楚迷茫的眼睛。   鹤不归低眉垂目,面色平静,不论玉无缺在一旁多么用力劈砍,还是声嘶力竭地叫他都没有反应,他始终这般淡然神情,逐渐流失了生气。   泥污漫过口鼻,流进鹤不归身体,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成了灰色。   “师尊!”   玉无缺牵出傀丝,射进鹤不归眉心。   他指望强行控制鹤不归的识海,让他脱离心魔,可对方堂堂上仙尊者,玉无缺的修为哪能破得了识海禁制。 第36章无量斋   当然好。   鹤不归暗暗想,若有一人能做到如此,漫长无尽的寿命,也不至于用孤寡二字来形容,冷清些无所谓,怕就怕的是结局一早就定了。   这些话也不是没从别人那听过,只是每每鹤不归提及「被丢下」,谁都知道这是无奈之事。   总不能诓他,我依着你长生不死,唯这一件是无人做得到的。   再聪慧通达之人,有情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沉湎于已经错失的人事物和即将会到来的失去让他无法自拔,轻轻捻起一点火星,就有绝望燎原之势。   这是恐惧。   只是无形的恐惧在实在的物事面前,很轻易就能击溃,鹤不归曾经面对漫漫长夜抑郁而不得解法,当下心魔暴起,玉无缺几句安慰之言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心。   鹤不归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眸光微动,落在相叠的掌心上,偃师的手指纤细白净,扣紧回握倒像在膝上拘了一捧瑶台玉凤,这捧花心子都是烫的,捏紧了不自在,松开又有点不舍得。   烫得脚下泥人褪下去不少,只有半截身子挂在鹤不归身上,其余已经快要回归大地了。   看了半晌,鹤不归只是把指尖往里轻轻扣下,道:“你不要说好听话诳我。”   “我几时诳过师尊?”玉无缺弯起一侧嘴角,笑得无邪,“徒儿说到做到,只要你别嫌烦。”   “烦。”鹤不归自觉方才有些失态,气恼得很,“现在就嫌你烦,扶我起来。”   玉无缺半搂半拉才把鹤不归提起来,泥人碍眼,他再次试图去扒拉,依旧无法触碰他们:“这些东西要怎么赶走?”   “不必管他们了。”鹤不归眺望远处,“心魔难消,生了便会一直跟着我,走便是。”   玉无缺扶着他往前行,奇怪道:“那我的心魔怎么出来的,怎么凭空就没了?”   鹤不归一僵:“自己想。”   玉无缺哪想得透,只记得鹤不归情急之下还夸他「心思单纯」,一高兴便忘了那瞬间是为什么突然入了魔障的。   身下缀着五个人,每往前迈一步都十分艰难,好在只是鹤不归一人被缀着,他半个身子靠在玉无缺身上,走得踉跄。   玉无缺却突然没了声,鹤不归看他一眼:“怎么了?”   玉无缺用下巴指地:“说来,他们都是师尊心里最在意的人。”   鹤不归道:“嗯。”   玉无缺撇嘴:“心魔会瞧见自己在意的人,所以你瞧见他们。”   我瞧见了你。   鹤不归没说话,玉无缺却有点郁闷。   相识虽短,情谊难得,缘分更难得。不论是幼时的启蒙玩偶,还是如今数次相护,又收作徒弟,玉无缺早将鹤不归看得很重,也用心待他,可在对方心里,自己这个徒儿到底重不重要呢。   毕竟就连收徒的过程都很潦草,此前玉无缺倒不怎么在意,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见鹤不归对别人抓心挠肝,心绪凄迷,他也有点染上愁绪,心里不太得劲。   不得劲到叹了一口气被鹤不归听见,鹤不归问:“你在想什么?”   玉无缺没过脑子:“你的心魔里怎么瞧不见我?”   鹤不归莫名:“为什么要瞧见你。”   “我都瞧见你了。”   鹤不归觉得好笑:“你瞧见我了,就入了魔障,这是好事吗?”   玉无缺愣头巴脑地答:“可心魔是在意之人,说明我在师尊心里没那么重要。”   鹤不归愣了下,回身假意下山:“是不重要,我上山干什么,你自己去吧。”   “唉唉唉,师尊莫耍脾气,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么,你回去了我怎么办。”玉无缺抱住他的手臂往山上继续前行,“徒儿会努力的。”   鹤不归:“嗯?”   玉无缺发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成为师尊的心魔!”   鹤不归看傻子似的剜他一眼,往脑门上打了个爆栗:“你盼我点儿好。”   “疼呀。” 第37章毒誓   说什么打不打的,多见外啊,贫僧恨不能找个香案给您供起来。   宗焕一双浑浊老眼,看破世俗七十余年,却也在今日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   “太微上仙……小西哥哥,阿弥陀佛。”   实在不怪大师失态,即便外界传言无量斋高僧境界可比仙人,到底不是真正的仙人,九天之上气象万千哪个凡人不是靠一点贫瘠想象去描摹仙人之姿,真得幸飞升的凡俗也并没有一人回来过,讲一讲那上头到底有些什么物事。   能在凡尘见一次真正的仙族,还是驮着帝君飞仙的鹤,宗焕实在震撼。   大师惊愕万分,手足无措,干脆拾起犍槌一顿猛敲,嘴里不住地「阿弥陀佛」,鹤不归还在天极宫收徒时便打定了倚官仗势的主意。   反正欺压的是无量斋僧人,不怕他们说出去,又可解玉无缺困局,两全其美。   但真碰到老熟人,把他吓得语无伦次,鹤不归还是有点尴尬。   仙鹤抬起翅膀,尾尖往木鱼上轻轻一盖:“宗焕,这次只能逼你了。”   “小西哥哥别这样说。”大师停下动作,把犍槌放下,“贫僧已不是当初在街心不知所措的孩童,晓得你是挑准了我来迫的,因为信得过我。”   大师盯着锃亮华贵的羽毛看了半天,叹口气道:“但贫僧有些话不得不说清楚。”   鹤不归一步不让:“玉无缺的事。”   宗焕双手合十:“他是仙族人门下弟子,无量斋没有资格插手,便将人还你,我必须知会斋中三位长老和两位知事,这是无量斋的规矩,这尾鹤翎还请上仙暂留斋中,以说清缘由。”   “好。”   “冀望山仙鹤一族从未现世,未免上仙身份暴露遭妖族觊觎,我不会挑明你的身份,至于说辞,无量斋自会给天下人交代,上仙不必担心。”   鹤不归听罢终于满意了,收了神通,盖在木鱼上的翅羽变成了素白的手,他亲自给宗焕奉茶。   “宗焕,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师接过茶喝下,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少时见璇玑长老待小西哥哥十分亲厚,如今你也这般待自己的徒儿,我能明白。”   “并非如此。”鹤不归默了片刻,说了实话,“玉无缺和不死城的关系想必你们清楚,他体内藏着钥匙,我必须留在身边,确保他不出任何意外,恕我直言,哪怕是无量斋,不在我眼皮底下我也放心不下。”   宗焕叹气:“这就说回方才,贫僧有一言不得不劝告上仙。”   “你说。”   “玉公子心性纯良是好,可这样的人似白纸一张,任人描画,如今得幸在上仙坐下修行,我自然信得过上仙品性可教他学好,但人是否行差踏错,由己由心,由他经历的变故,将来谁也说不准。”   “他如今习得禁术,身怀门钥,身世又和不死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白了,无量斋重刑罚下,去他性命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鹤不归赞同道:“确实如此。”   宗焕大师道:“可上仙依旧迫我法外开恩,如此,便是将有可能发生的祸端,让天下苍生去担了,这个过失,将来不止无量斋要背下,上仙也难辞其咎。”   鹤不归淡淡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会在祸事将起前斩断祸根,至于我自己的罪责……心魔阵里的泥人,不是已经留下了么。”   宗焕大师喟叹一声:“阿弥陀佛。”   内堂门推开时,玉无缺两手捏着裤管都出了好几茬汗了。   他本认认真真跪在内堂门外等着鹤不归出来,身后僧人打坐念经,把他看得死紧,他又是上山请罪之人。   故而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也端出一副认真思过的模样,生怕给自家师尊丢人。   鹤不归进去和方丈到底商议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多少可以猜到绝对和自己定罪有关,去之前送进去一尾鹤翎,玉无缺已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家师尊不可能屈尊降贵地求情,自然,无量斋也不吃求情这一套,那只能硬来,至于不动武只动嘴的硬来,玉无缺只能想到一处——   果然,在他还在想的时候便听见宗焕方丈突然念起「阿弥陀佛」,鹤唳破空划来,不止玉无缺愣了下,连心无旁骛念经的僧人都齐齐抬头望去。   鹤唳并不尖锐,也听不出攻击之意,虽然一嗓子有些突兀但听来是悦耳之音。 第38章生辰   是夜,马车徐徐迈进淮州城门。   师徒二人挑了家最好的客栈住下。   玉无缺接过空知侍傀的工作,忙前忙后,招呼着小二送热水,又热了些夜宵送进师尊房中。   鹤不归找东西没找到,满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乾坤袋呢?”   玉无缺跟在屁股后面收拾:“我房里啊。”   鹤不归:“拿来。”   玉无缺替他把外袍脱下:“都几点了,师尊早些睡。”   鹤不归抱着手炉,坐在椅子上道:“有本书就剩个尾巴,我看完才睡,拿来。”   玉无缺不动,鹤不归无语,僵持了会儿他先软了态度,竖起食指保证道:“为师就看一炷香。”   玉无缺盯着那根细长的指头差点笑出来,只好回房把袋子都扛了过来,又多抬了几盘茶点,苦口婆心地交代:“就一炷香,师尊莫诳我,到点儿了我看你窗户熄没熄灯,伤风丸吃了么?”   “吃了吃了,你赶紧走。”鹤不归嫌他啰嗦,指指门,“这几日赶路辛苦了,明天多睡会儿。”   门轻轻掩上,鹤不归仔细听了会儿动静,确定隔壁屋也关上门,他特地点了一炷香烧着,这才慢条斯理地宽衣沐浴。   雪天冻得手指不灵活,做出来的东西就不精细,鹤不归窝在木桶里把手泡得红通通的才起来擦水,湿了的头发随意一束,挽起袖子,他坐到桌前将工具一一摆出来,开始冥思苦想。   他才不看什么书呢,臭小子过生辰,自己既然知道了,当然得送个像样的礼物,以犒劳这段时间某些人过度的嘘寒问暖。   可是送他什么好呢?   天下奇珍,鹤不归一双巧手都会做,但只有一夜的时间,大宝剑是锻不了了,厉害的法器也必须有浮空殿的熔炉才能炼,修行可用的物事无法做,那只能做些贴身穿戴的。   鹤不归手杵香腮,继续琢磨。   贴身穿戴的,衣裳、鞋履、锦囊、手帕、头绳、玉佩,这些物件做来简单,可未免有些儿女情长,他身为师尊,送这些合适吗?自己吃穿用度倒是从小由璇玑长老亲自做来,可璇玑长老就像自己的父亲,送什么都不奇怪,轮到自己去送,鹤不归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况且他一个大男人,半夜偷鸡摸狗地穿针引线,让玉无缺知道了岂不是要闹笑话。   那便只剩头冠了。   玉无缺家世清贫,观夏又不是个讲究的人,他头上那顶素银冠戴来戴去从来不见换新的,做顶新的头冠给他正好。   男儿十五束发,二十及冠,也是可以行束发礼的,师尊送这个恰到好处。   等想好做什么,一炷香时间已经过去了。   鹤不归起了一层隔音结界,将房中灯火尽数熄灭,就这么黑灯瞎火地坐着等,过了会儿,隔壁果然开了门,人影偷偷摸摸挪近门前,见灯火熄了,又偷偷摸摸地摸回隔壁,鹤不归无奈地笑了笑,掏出夜明珠摆上,正经开始做东西。   又是雕又是刻,还得用不太顺手的打磨机打磨,捣鼓了三个时辰,眼看天就要亮了,东西才做到满意。   鹤不归打着哈欠一头栽倒床榻时,隔壁也正开了门。   玉无缺梳洗完毕,清清爽爽地练剑去了。   他一夜没睡着,实在是没想过鹤不归会因为自己的生辰选择在淮州城耽搁两日,喜出望外之余,又怕这年节到来,就他们孤零零两个人,师尊过得不舒坦。   所以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玉无缺见师尊尚未起床,索性一头钻进热闹的街市买吃的去了。   万幸还有一天才是除夕,百姓上街购置年货,到处熙熙攘攘,玉无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打听了几处有名的小食,一一买好提溜着回去给他家师尊尝鲜。   日上三竿,鹤不归才醒过来。   二人一起用午膳,吃了多久玉无缺就说了多久,一早上的见闻都说尽了,然后眼巴巴地问:“师尊,下午咱俩出去走走呗,外头顶热闹。”   “不去,人多挤得头疼。”鹤不归优雅地擦嘴,掏出钱袋丢过去,“买年货的钱,拿着。”   钱袋里有一百金玉,足足购买十间豪华客栈,玉无缺咋舌:“要不了这么多。”   “给师兄师姐也买些,还有你外婆外公,你玩得好的弟子。”鹤不归财大气粗道,“我不会挑,你看着顺眼的买,自己喜欢什么也买点,这些钱是这几日的赶马费。”   “你说了陪我逛的。”   “我说你逛,没说要陪。”鹤不归精神不济,“你早去早回。”   “你不在我不得劲,两人一起才叫逛街,一个人那叫遛弯。”玉无缺歪道理多得很,撒娇道,“走嘛,西街巷口有糖葫芦,不是山楂和草莓,用雪浆果做的,别地儿都没有,我带师尊去吃。”   鹤不归眼睛一亮:“有没有糖画?”   “有呀,画糖画的老伯在那摆摊二十多年了。”玉无缺开始瞎编,“连最时兴的玉无缺大战九头妖都能画出来,走走走,买一个给你吃。” 第39章休整   东海深处,大鲸倏然张开巨口,吞下了海浪中的一艘渺小行船。   船上不是别人,正是整个修真界遍寻而不得,又在东海失之交臂的凌斯,他被水妖的术法所护,安全送进了鲸鱼腹中,辗转行了半柱香的曲折溪径,小船停在一处世外桃源。   这里和外头的渔村没什么两样,不过百余村民,穿着朴素清凉,赤脚行走,做的是些最寻常的农活——晒海菜,晾海盐,即便不见天日,也循着日升日落的天时过日子。   唯一不寻常的,只有他们的外貌。皮肤表面一层若隐若现的鱼鳞,泛着炫彩鳞光,有的人双腿黏在一起,只能像蛇蠕动,有的人头颅还能看出水妖的形态,鱼鳃尚未蜕化,鱼鳍代替了手指,习惯了便也不影响日常起居。   这里便是洛鲭水妖的居所。   神女和村民刚刚晒了海菜回来,见凌斯到了,便款款向他走去,神女伸出鱼鳍,在触碰到凌斯时变成了女子的手臂,她抿唇一笑:“凌宗主辛苦了,回屋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小伤,没事。”凌斯面上淡淡的,戒备神色一闪而过,压着心底万千疑问,他还是扶着神女下了船,“这次多亏神女大人费心调度,才让我有了逃离的机会。”   神女颔首微笑:“你是我族恩人,岂有将你弃之不顾的道理。”   凌斯:“姜宁她……”   神女上前引路,笑意浅浅:“姑娘已经醒了,等了你好几天,这下正好父女团圆。”   渔村并不大,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在这里生活的人实打实算得上与世无争,谁能想到如今洛鲭族已成了风暴中心,所有水妖目光齐聚之所,而这个抱着竹筐做农活的美艳女子,竟是掌握通天魂术的神女大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神女本名流苏,姓氏无人敢问,她也从不提及,说是流落在外的洛鲭族人,回归时一身鲭鱼妖形。   因而无人质疑过她的身份,她流落一趟突然通晓天地秘辛,又有神力加持,不论高低贵贱但凡水妖相求她都施以援手救人于危困,因此信徒广泛,将她捧上神坛。   可凌斯总觉得,此女见识颇广,对凡尘了如指掌的程度可以用博古通今来形容,实在和一个终日躲避于深海的水妖部族搭不上关系。   流落去了何处,又经何许高人点拨,一概语焉不详。   但要说她目的不纯,至今看来,她所行所为又确实是为水妖复兴在筹谋计划,越是这般光明正大,凌斯越是觉得其中有些许古怪。   他并不全然信任她。   “爹爹。”姜宁坐在院中浇花,见二人过来,欢喜地丢下水壶,挽住凌斯的胳膊,“爹爹,你无事吧?”   凌斯见她的第一刻便愣住了,盯着她的容颜硬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神女了然,关了栅栏的门,推着二人进屋:“褪去凡人骨血,姑娘便彻底是妖族人了,和她娘亲几乎长得一样,难怪凌宗主这般惊讶。”   凌斯抬起手,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的是姜宁还是姜雪梅,那时她也这样穿着农户的衣服,做些粗糙农活,笑得天真浪漫,一切最好的模样都还刻在脑海中,只是斯人已逝,面前的到底不是她。   姜雪梅若是活在眼前,眼底只会有无穷恨意。   凌斯最终只能摸了摸姜宁的脑袋,笑得惆怅:“爹没事,安安全全回来了,阿宁确实和你娘太像。”   “爹爹如此说,便是思念娘亲了。”   姜宁懂事,进了屋先将凌斯的伤势进行了细致的处理,享了片刻天伦之乐,凌斯温声道:“阿宁去把花都浇了,爹爹有些事要同神女商谈。”   女儿性命无碍,自是喜事一件,可凌斯却高兴不起来,姜宁出去之后,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神女大人,妖族和人族不止在东海之滨爆发冲突,其他地方的事端,可是你所为?”   神女淡定道:“此事我们商议过,自然是我安排的。”   凌斯蹙眉:“我们是商议过,但定好在事成之后,如今剑拔弩张,比预计提早了半年之久,是不是太急了?”   “一点也不急。”   “难道,蠃神就要复生?”   神女如实道:“掐着半年封海期,便是给蠃神留出足够的时间,尸骨还封在千古城中,没有那么快。” 第40章千鹤舫   修真界乱了,但没全乱。   妖族被掣肘多年,能修炼的灵脉福地少之又少,没有多少硬碰硬的实力,因而只是气氛上四面楚歌,实际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游击战。   四处点火的游击让修真界变得混乱而忙碌。   总而言之,妖族在尽量保存实力的情况下给各大道门持续不断地添堵,伤亡事件不多。   但道门的人马被分散于各处蹲点狙击,却是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有那么点焦头烂额的意思。   脑壳再烂,也烂不到太微上仙这里,他带着天极宫的弟子坐飞甲出游,飞了五日,终于高调地抵达了千鹤城。   西海之滨,人杰地灵,临海重镇千鹤城有绵延上百里的海岸线,与之隔着一条海湾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千妖邦」之称的碎月群岛。   此岛遍地妖修,连极为少见的鲛人也定居在某些小岛上,数千小岛星罗棋布,从云端俯视,就像在碧蓝琉璃片上洒了一捧羊脂玉珠子,珠子聚合的模样宛如一轮残月,碎月群岛由此得名。   千鹤城既是港口,又是商业重镇,海岸连成一线的画舫称为明市,与之相对的便是碎月群岛金桃城的地下黑市,一明一暗,售卖之物囊括修真界所有奇珍异宝。   哪怕是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黑市一样应有尽有。   空知在船舷眺望:“主人,兰老板将他的私人停甲坪空出来了,特意给我们用的。”   玉无缺恨不得半个身子伸出去瞧新鲜,闻声回头问道:“兰老板?谁呀?这么大方。”   “千鹤城五十里画舫凌波,都是他兰明熙的产业。”空知介绍道,“兰老板是主人的故交,今晚设宴为你们接风呢,主人去吗?”   “算不上故交,只是经他手出货出惯了。”鹤不归语气淡淡的,“去,咱们是以采办的名义来的,要他做的事还多,自然得去。”   鹤不归掀开门帘款款走出来,被阳光刺得眯着眼:“住的地方定下了吗?”   空知道:“兰老板希望主人住他私宅,特意收拾出来,说是四周安静,戒备森严,不会有人扰了主人清静。”   这老东西,是生怕谁撞上来勾搭鹤不归,劫走财路才如此殷勤。   “不住。”鹤不归道,“挑两艘最大的画舫包下。”   空知不懂,一向怕热闹的鹤不归,怎么突然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挤:“越大的画舫越靠近闹市,主人……”   “越闹越好,最好在人人的眼皮子嘴皮子底下。”玉无缺站在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冲鹤不归会心一笑,“咱要金蝉脱壳,就得把戏做足,去安排吧。”   师徒俩一唱一和打哑谜,傀儡琢磨不透。   倒是这迷之默契,和指使人的调调,越来越像了。   空知噘嘴:“那我去忙了,主人交给玉公子照顾,你可用点心!”   飞甲浩浩荡荡地飞越千鹤城上空,引来不少百姓侧目,鹤不归的飞甲造型特异,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谁人手笔,能在千鹤城扎根的人,几乎没有不懂经商的,此等商机从头顶略过,早就在第一时间奔走相告。   飞甲刚停稳当,城里就传开了。   太微上仙驾临千鹤城,今年千鹤舫恐怕又得拍出惊世骇俗的天价宝物。   家底殷实出得起价的火速遣人去打听这回鹤不归要售卖的宝物,出不起价又想瞧新鲜的便是去预订拍卖会场最好的座位,和黄牛打破了脑袋,就连会场外头的摊位也坐地起价,不能靠得最近,那就退而求其次,里三层外三层地支摊,硬是大白天就摆出夜市赶集的阵仗。   又听太微上仙这次带了人来是要大兴采办,能卖给天极宫的东西必然是顶好的东西,店家集体出动,罗列招牌,写了拜帖,鹤不归一行人才住进画舫,外头已经排着队等着往里递帖子了。   见一纵傀儡抬着不少被布盖着的货品,消息马上传开,赌坊都开了多场博戏,有押价的,有押宝的,有押出货数量的。   总之整个千鹤城,因为大财主的降临而轰动无比。   此时,财主师徒却窝在豪华的客房里,翻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不是挺好?”玉无缺拿起一鼎破障香炉,“是上等法器了,能卖个好价钱。”   鹤不归嫌弃道:“里头熏的香我不喜欢,永乐掺了不少醒脑药,闻着刺鼻。”   哦懂了,不在你的审美上,玉无缺又捡起一面铜镜,鹤不归介绍道:“这个呢,摄心镜,照人善恶,无所遁形。”   是好厉害,可你这个怎么卖?玉无缺拿去一边,委婉拒绝:“世上哪有彻彻底底的好人,买这镜子回去让自己难堪,销路堪忧。”   鹤不归从乱堆里拿出一盒缩小的秃头傀儡:“拟无量斋戒僧的训练假人,还有一套十八罗汉,他们的功法我都会,外头可见不到。”   说着还要一一摆出来,没有连通动力的傀儡就是巴掌大的玩偶,一字排开堆在面前,鹤不归盘腿坐在后头,像个长不大只晓得玩玩具的纨绔子弟。   关键这小纨绔还一脸得意神色,可爱得玉无缺头晕:“师尊,这不好吧,高僧被当成训练假人打来打去,除了你谁敢这么得罪无量斋,你敢卖,人家敢买吗?”   他随手一指:“要不卖兵器。这把,炔星昆吾剑,听着就超厉害。”   玉无缺拿起就挽了几朵剑花,潇洒是潇洒,鹤不归却老大不乐意了:“怎么这也拿来了,不卖,我不给旁人锻剑。” 第41章倒爷   听闻要的是自己,正往床褥里塞手炉的当事人整个一僵,木讷地转头道:“属下只是侍傀,惯于做些洒扫侍奉的事,要我做什么?”   鹤不归淡淡一笑,反问道:“你只是侍傀么?”   空知眨眨眼:“在主人面前,我只能是侍傀。”   可若离了浮空殿,空知空悟这两个鹤不归的近身侍傀,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别说傀儡当有的本事他们掌握的程度已是无人能出其右,就算是大活人的看家本领,从铸造到炼器,功法到医药,二傀照样精通。   傀儡到底只是死物,必须依托偃师妙手才能发挥人该有的能为,尤以靠凡人智慧创造的领域,死物是无以为继的,唯有鹤不归能造出从形到神都类人的傀儡。   抛开诡异魂术不谈,那是旁门左道之法,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手工,做到这个地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顶级偃术皆凝练在此二傀身上,对方一开口就精准掐到要害,会是巧合吗?   鹤不归喃喃道:“是存心还是无意?”   若是无意,大费周折只买个伺候人用的傀儡,逻辑不通。   若是存心,谁人对浮空殿和鹤不归这么在意,点名要空知,除开武装练兵这一节,还有它在浮空殿仅次于鹤不归的统领权限,难道对方也知道?   师从鹤不归又久居浮空殿,玉无缺哪能分不出轻重,他道:“我就担心是存心的,所以做出为难样子,让他们提些别的要求,他们当我不好拿货,便说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器傀,铸傀,剑傀都行,至于大型偃甲,他们只要能下海的,特意问我文鳐好不好偷。”   玉无缺屈指弹了一弹手上货单:“我原想不明白,要这些傀儡做什么,师尊方才瞧出他们有可能在武装人马,那正好对上了。”   空知恍然大悟:“咱们浮空殿的傀儡,剑傀不止剑术超绝,还通兵书,可用来练兵,器傀制造上等兵器模子,铸傀造船造防御工事也是手到擒来,文鳐甲如其名,入了水日行千里。”   玉无缺道:“可不是?要是卖了你,这些都不在话下,你一个人都能办到。”   空知对自己竖大拇指:“识货!”   旋即又恳求:“如此更不能随便将我卖了呀。”   玉无缺使眼色:“我可做不了主,问你家主人。”   跟着玉无缺久了,学了一肚子的心眼子,空知僵硬撒娇:“主人,不要卖我。”   鹤不归指指他:“再扭捏我立马卖你。”   空知默默挪到玉无缺身后,委屈巴巴的,玉无缺收起玩笑嘴脸,正色道:“师尊,他们要是一点不识货,交易根本谈不下去,可他们太识货,我也信不过,还有一点,傀儡一样只要一个,也发人深思,空知,考考你。”   玉无缺学着鹤不归的语气,把话头抛给空知,空知挠了挠头:“他们不缺钱,也不缺时间,缺的是技术。”   不然放着便宜且多如牛毛的器灵师和灵铸师不请,何苦花天价买鹤不归的傀儡。   而且一样只要一个,就算大型偃甲文鳐也算在其中,文鳐又能装下多少人,可见比起实用性,他们要鹤不归的傀儡不过是看上了技艺。   对方有大把的金钱和时间,是好事也是坏事。   手边是鹤不归粗粗算来的兵马人数,玉无缺道:“如果武装军队是真,真实人数只多不少,这些货物数据只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做兵器之用,那还有容易被忽略的,不值一提又不可或缺的那些日常货物,哪些是用来造船造剑,哪些只是满足日常所需我们根本不得而知。”   “对方藏匿在星辰大海,如今闭锁航路,人族想踏入极其艰难,遑论调查底细,师尊,妖族这次像是有备而来,地面上那些行动只是障眼法。   若不是姨姨的法子,我们提前来了东海,这些端倪未必那么快被查得,拖久了,岂非大军已成?”   得知妖族在筹备大军确实是意外所获,否则碎月群岛闭锁航路,和别的海域闭锁航路是统一行动,可以解释为妖族和人族矛盾甚嚣尘上的反抗之举,谁会猜得到背后还有这么大一个局。   故而这个提出要空知的人,绝对不简单。   恐怕还知道妖族的行动。   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哪能轻易错过?   鹤不归将空知拉到近前,撇着他肩膀转了个身检查,问道:“对方怎么出价的?”   玉无缺道:“文鳐五万金玉,剑器铸傀每个三万,要一套,至于空知么,二十万金玉,对方特意强调,有主傀儡是这个价,若我有本事改成无主傀儡,多给我五万。”   “当真是有备而来。”鹤不归笑道,“寻常地痞哪打听得到这些,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可提了,傀儡是要转手卖给谁?”   玉无缺:“是转手,但不是卖,他们要献宝,师尊可听说过昭诡这个人?”   “金桃城地下黑市掌权人,我自然是知道的。” 第42章生意   扇子遮面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啸月楼楼主萧旗,一贯处变不惊的他,此时在自家防守严密,密不透风的暗室里被鹤不归抓个正着,他一早没了方才品茶看戏的淡定。   得罪了谁都还有商谈的余地,得罪了鹤不归,萧旗无语地想,那可真是听天由命了。   此人没什么把柄可以拿捏,又无所欲求,威逼利诱都走不通。   鹤不归脾性古怪,行事不讲道理,又不把人情世故放在心上,真的有可能一句话没说好就把事情做绝。   萧旗心念百转,硬是没想到合适说辞,汗如雨下道:“太微上仙,你听我解释。”   鹤不归美目微垂,瞥见空知腿上的划痕,眼神冷了几分:“不仅敢偷,还敢卸腿,再来晚些,空知,你已被五马分尸了。”   空知伸出手臂:“何止,他们连罩衣都不许我穿,剥皮剥了一半,万幸主人救我。”   鹤不归身子一歪,杵着下巴道:“啧,当真是暴殄天物,你受的苦——”   空知立即接话:“他们也该受一遍。”   傀儡再次抽出小刀,鬼魅一般融进冰墙,来到萧旗身侧,小刀往他脖颈上划拉了几下,移到大腿,他面露犹豫道:“从哪里开始好呢?”   傀儡和他家主人一唱一和,说的尽是骇人话,萧旗见多识广,这样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再如何对面是堂堂仙尊,怎么可能因为傀儡有划痕就动私刑把自己给剥了。   一个下马威而已,不慌不慌。   萧旗尽管屁股上戳钉子,一刻也坐不住,面上却仍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道:“偷买空知是我不对,但本人可将缘由尽数告知,稍作补偿,太微上仙深夜寻到此处,想必也有话要说。”   鹤不归道:“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难道问什么你都答么?”   萧旗不卑不亢道:“只要遵循啸月楼的规矩,是可以答,嘶——”   空知割开裤管,朝萧旗大腿划了一刀,鹤不归冷笑道:“那不还是要讲规矩,你当我来这是跟你讲规矩的?”   萧旗惊恐道:“太微上仙!你我出身名门正派,岂可对我动私刑!”   鹤不归无所谓道:“那就不讲规矩。”   萧旗咬牙:“不行,啸月楼立身之本就是规矩,凭此才在修真界挣得一席之地,想要答疑解惑,就得完成啸月楼的要求,哪怕上仙要我的命,我也不能松这个口!”   鹤不归不理他这番豪言壮语,问道:“偷盗空知,只为登船?可有旁人指使?”   萧旗狠狠道:“无可奉告。”   鹤不归又问:“昭诡的引神队何时筹建的?如今又有哪些人要登船?”   “无可奉告。”   “为什么非要浮空殿的傀儡,他们要拿去做什么?”   “无可奉告!”   每问一句,空知便划一道口子,萧旗疼得大汗淋漓,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多说半句。   还算个硬骨头,明明怕死怕得要命,抖得筛糠似的,眼神也不见半点退缩。   见他如此,鹤不归倒是对此人有些改观了。   空知不言不语,见主人脸色稍好,一刀捅进心脏,萧旗那半口骨气生生卡在嗓子眼里,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鹤不归,还是不信他能把事情做绝到这个地步。   不过只是片刻,剧痛消散,眼前幻象随即消失,空知手里根本没刀,只是按在后颈和心口处施法,将将松手,萧旗所处濒死之感便没了。   他猛喘粗气,抬头看着门外之人:“太微上仙这是何意?”   肩上巴蛇「嘶嘶」吐着信子,屋子里寒气倒流,被它吸入腹中,冰凌撤下,啸月楼的随从也被松绑。   鹤不归道:“我来跟你谈生意,为防事情外泄,总得确认楼主是楼主才行。”   空知颔首赔笑:“萧楼主未被术法控制,也无人附身夺舍,您身体无碍不过是受了些幻术惊吓,主人的意思,偷盗傀儡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傀儡说完还倒了茶呈上:“对不住。”   萧旗还有些恍惚,缓了片刻,也没有心思拐外抹角,他把人都叫走,直言:“太微上仙想得到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咱先把话说明白。” 第43章酋长   鹤不归脚步一顿,转过身直视他。   但凡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女子,不管年轻还是年长,美貌还是丑陋,鹤不归对这番话的理解必然是有「暧昧」一层的,这些年不论凡尘还是道门,是有不少胆大的姑娘将他堵下,或磕磕巴巴或豪爽直言地表明心迹,鹤不归一旦晓得对方对自己抱有这种想法,都是果断拒之然后立马揪着鹿属逃之夭夭。   不过当下情形,他非但不觉得暧昧,半点不想逃,甚至还觉得好笑。   好笑的点在于,跟他说这话的人喷着酒气,还是个半大不大一颗心只装着傀儡的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一门心思都在修炼上,懂什么儿女私情?鹤不归安静审视,内心嘲笑:喝不得就少喝些。   玉无缺眼睛亮晶晶,两颊只淡淡红了两片,大抵也觉得说这些烫嘴,一贯明朗的笑意见不着,好似有些害羞,肺腑之言抛出去,砸在一个冷冰冰的人面前,越是没有回应,越是稀碎一地,脸都快丢光了。   他有些懊恼,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只做不说,而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就把话给撂下。   “你就当没听见,师尊。”玉无缺借酒装疯,把人抱住,“当没听见,看我表现再说。”   这模样落在鹤不归眼里,就是个实打实的醉鬼。   鹤不归不解风情地戳了戳他的脑壳:“回去再喝一碗醒酒。”   一听这话,方才的冲动一泻千里,玉无缺找到台阶就猛下:“徒儿醉了。”   “瞧出来了。”鹤不归再戳他,“尽说胡话。”   玉无缺用脑门抵在鹤不归肩膀上,趁机深深吸了一口师尊身上淡雅的熏香,他瓮声瓮气道:“那你别往心里去。”   “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一身酒气,别老贴着我。”鹤不归把他推开,看他杵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是酒意上头,发忪了,便抓住他手腕拉着走,“明天事还很多,回去早些睡。”   玉无缺算看出来了,鹤不归是当真不解风情,可自己对所谓的风情也是一知半解,朦胧的少男心事刚一冒头就被打成了醉鬼,无处说理,好不甘心。   怪他喝多了两口酒,酒壮色胆就敢把事情说穿,待回天极宫,他定要偷偷问问岳庭芳,自己这鬼心思正不正常,对方是自己的师尊,他到底是真的起了歹念还是从来没和谁这么亲近相处过以至于把亲近会错了意。   可不管是歹意还是会错意,睁眼闭眼都是鹤不归,这确实是实话。   千金难买心头好,更买不回爷高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追再说。   “师尊,明早想吃什么?”   “不吃醉鬼做的饭。”   “馎饦,胡饼,地黄粥,胡麻汤,蒸饺……”   “胡麻汤。”   “还有呢?”   “蒸饺,可以选馅儿么?”   “你要求还挺多,不是,你别掐我,唉唉!那师尊想吃什么尽管点。”   “要虾仁的。”   “我也喜欢吃虾仁的,还有呢,继续点!”   一路点菜回画舫,二人收拾完就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晨起,玉无缺定时定点练剑,练完回房和师尊一同用了早膳,空知连夜命人送来傀儡,答应给啸月楼的东西,尽早交货那便能尽快和金桃城搭上路子。   于是大门一闭,师徒俩开始各忙各的,玉无缺得在今日之内将三个傀儡改装完毕,鹤不归则挑了上好的材料,亲手缝了三套足以以假乱真的胶泥面具,同时为了隐瞒真实行迹,另做三副傀儡留在船上。   一直忙到晚膳时候,萧旗带着随从登门拜访,众目睽睽之下,啸月楼主被太微上仙留下用膳的事传了出去,次日萧旗辗转递上献宝礼单,碎月群岛很快有人来验货,确认是太微上仙的傀儡之后,和萧旗定下了上岛日期。   四日后,萧旗一行五人登上了前往碎月群岛的船,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便站在了金桃城的地界。   能献出不可能之宝,萧旗一跃成为了昭诡要郑重相待的宾客,几人才下船便见人等在岸边,昭诡手下得力干将勾胜笑脸相迎:“萧楼主大驾光临,金桃城蓬荜生辉,主上特派我来迎候。”   萧旗抱拳:“勾兄客气了,能参加献宝大会是我之幸。”   二人一傀伪装身份,不好当众叽咕,便只能传音交谈。   【师尊,这狗剩是个人物?】   【昭诡左右手之一。】   【妖气好重,还有一股……嗯,泥潭臭气。】   【他原身是蟾蜍,本就不算海妖。金桃城是妖族重镇,在这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妖,他们五感灵敏非常,你我行事得万分小心。】   【嗯。】   二人正神交着,勾胜目光落在这群人身上,来来回回快速审视。 第44章出海   玉无缺难以置信:“酋长?!那怎么会……”   被族系除名,落魄至此。   鹤不归也觉得不可思议。   据他了解,海鸦族人口分散,遍布各大海域,大大小小的村落上百个,挨得近的几个村选出一人做村长,村长倒是很多。   但酋长只有一个,等同于全族族长,要是海鸦族有心成立门派,瑞溯算得上一门之主。   且不说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在族中得有多高的威望,瑞溯却从酋长的位置上被除名驱逐,怕是早已对海鸦族怀恨在心了。   瑞溯紧接着道:“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海鸦族将我除名已久,严格说来,在外我都不能以海鸦族自称,只是这次被屠杀的村落,都是我的亲族,所以才想助上仙一臂之力,为族人报仇。”   鹤不归单刀直入:“被亲族除名的妖人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哪怕金桃城有城南贫民区这种地方提供落脚地,出去一样被人肆意践踏。”   瑞溯心酸道:“是这样的。”   鹤不归稍微打量了会儿破败不堪的院落道:“瑞兄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酋长的身份被海鸦族抹去了,我只探听到除名的因由,如今过得如此艰难,并非犯过任何大错,仅仅是和人族结合。”   瑞溯坦言:“事实如此。”   鹤不归面无表情道:“你不恨,反倒一听说亲族遭难,就要为他们报仇。”   瑞溯笑了声:“上仙质问,是不敢信我。”   鹤不归摇摇头:“我信得过鸦莹,而她信你。”   “瑞兄开门见山自曝身份,便和我们撤下面具以真面目见你一个道理,若无信任,根本不会寻到此地。”玉无缺一拱手,“瑞兄,此事看似不大,只需你将我们偷运到洋流途经之地,可一旦被发现,你便是和整个妖族为敌,代价甚巨。”   鹤不归补充道:“除了为一早就将你弃之不顾的亲族报仇外,定然有别的原因。既然信任,瑞兄但说无妨,你也好思量花如此大代价,值不值得去做这件事。”   这二位的直接把瑞溯打懵了,懵了一瞬后他畅快笑答:“都是爽快人,那好,我便直说了。一收到小莹密信我就答应做这件事,一是为海鸦族雪恨,二是因为神女。”   鹤不归:“你认识她?”   瑞溯冷哼:“神通广大的神女大人,妖族之人谁不认识。今日对她顶礼膜拜,明日便是被她亲手送进无间地狱。”   鹤不归:“你对她有恨。”   “可以说,我既是因为自身遭遇恨她,也是因为整个妖族命运堪忧而恨她。”瑞溯苦笑,“妖人两族关系破裂非一朝一夕之事,自她出现,和人族亲好的妖人被驱逐迫害无数,在外,于道门间多次挑起事端,惹出那么大一桩祸事,眼看就要兵戎相见,再起战事,我岂能不对她恨之入骨。”   鹤不归:“看来瑞兄是不信神女那套说辞。”   “振兴妖族,复活神明?”瑞溯不屑道,“太微上仙,我不信神佛,只见动荡开始后底层百姓的疾苦,如果她嘴里的兴盛要踩着贫苦人的血才能换来,我宁肯不要。”   三言两语,在这破陋院落中却掷地有声地回荡,撞着人心,谁能想到,此等大义豪情,悲天悯人的话出自一个连体面衣衫都穿不起的流放之人。   瑞溯最后道:“话说多了,也说大了,上仙怕是不信的,只是我大半人生毁于此,不想看着后来人重蹈覆辙,我就剩一口骨气了,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该不该做。”   鹤不归嘴角微弯,对此人的赏识半点不遮掩,他简短道:“瑞兄字字珠玑,我信你。”   “瑞某人微言轻,凭一己之力难以和她抗衡,太微上仙能出手相助,实乃……妖族之幸。”瑞溯侧过身,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恭敬道,“屋内简陋,请二位莫嫌弃,入内细说。”   三人在屋内勉强入座,厨房厅堂和卧房集中在一间屋子,杂物肆意堆在墙角,正中一块小小的方几,瑞溯穷困潦倒可见一斑,连端上来的茶水都只有碎茶叶,茶叶罐是捡回来别人不要的咸菜罐,擦得干干净净,非是贵客登门,瑞溯根本舍不得拿出来喝。 第45章桃源   除了渔网,玉无缺手上还攥着一封又皱又湿的信,已经拆了,他一并交给了瑞溯。   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只好相顾无言地拍拍对方的肩,这一拍,差点把胆战心惊的瑞溯送走。   看见海燕时他就变了脸色,展信一眼,整个人脚软跪下去:“是给我的,家里,家里怕是……”   “别慌,瑞兄你先起来!”玉无缺把这个瞬间失了一身气力的男人安置在凳子上,安慰道,“海燕死状古怪,连吃下他们的妖兽也显异象,什么原因稍后解剖了尸身才知,急也没用。”   “玉公子,此燕只往返金桃城和蛮陵岛。”紧张和担心让瑞溯几近喘不过气,“出来做营生的也只有我,这信肯定都是给我的。”   按照七日之约,最多三四封,就算有事耽搁了延迟到半月一寄,也不过三两封,二十几封只透露出一个信息——对方很急切,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拆了的那封信玉无缺看过了,内容没什么问题,更没有透露任何有用信息,他只好道:“瑞兄,最差的局面也不过是整个岛的人都被抓了壮丁,那些人缺人手必不会杀人,咱们就有机会营救,都拆了看看,有任何古怪一会儿一并说来。”   瑞溯木讷点头,忙不迭就扑去海燕尸体里翻信。   “空知。”玉无缺冲着海面某处指了指,“先把水下的死兽打捞起来,一会人我要查验,掌舵的事也交给你了。”   空知:“是。”   鹤不归一言不发先进屋换衣,外头说话的声音很清楚,有玉无缺在,还有个安慰瑞溯的人,这些事傀儡做来僵硬,鹤不归却嘴软,情况是那么个情况甚至更糟,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生离死别,饶是看客,鹤不归也不想杵在瑞溯面前亲历这份伤心。   他细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用法术把头发蒸干,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玉无缺跟瑞溯讲话,思绪却落在今日怪相上。   二十一封家书,应当都是寄给瑞溯的,他忙乱之间拆了一封草草看过,信没有抬头,只有简短几句话——   卿卿如晤。   一别数月,思念不绝如缕,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冬安。   怀恩。   不知道其余二十封有没有细说如此急切寄信的缘由,如果说了倒还好,起码晓得岛上遭遇的情况,现下看来,让人更忧心的是海燕的死状和尸体的异象。   最初便是见到一缕蓝光闪过,海天一线茫茫看去皆是澄澈,那缕光实在太容易被忽视,要不是鹤不归盯着远处发呆,被刺到一瞬,他也不可能注意到这细微的怪异。   怪异的是海燕尸身漂浮在水面上,周身燃着蓝火,被喜食海鸟的吞山幼崽吞下后,那蓝火瞬间溢满口腔,幼兽挣扎着下潜,蓝火从口腔蔓延到表皮,鹤不归发觉一样追至海下时,那火也不见熄灭。   与此同时,他发现周身燃火的吞山幼崽不止一只,皆挣扎摆动,飘荡在水中像是被这团怪火给摄去了心魄,鹤不归一剑剖开其中一只的肚子,海燕尸体漂出来时完好无损,蓝火未熄灭。   血腥引来了附近的大型吞山,吞山本就凶戾,见人杀了幼崽,便张着满嘴尖牙追击,恰逢玉无缺也提剑一头扎进海中,师徒二人无奈之下只好大开杀戒。   乱剑剖掉幼崽腹腔,拢共收集到二十一只完整的海燕尸体,血水混在海水里视线也不甚清晰,火是不见了。   但鹤不归能感知到术法涌动迹象,便只能把尸体都打捞上来再做计较。   “师尊,怎么就披了一件外袍?”   玉无缺进屋见他坐在桌前发呆,自己都还一身潮湿,先给鹤不归拿来大氅披好,他趁机摸了摸披散着的细软头发,发现已经干了,这才放心道:“我煮了姜汤,一会儿喝一碗,海水冰寒刺骨,别压了寒气在身体里,夜里又得病了。”   “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鹤不归抬下巴指了指屏风,“换好过来。”   玉无缺随便换了身素白的衣袍,一头墨发也顾不上梳,随意拢在脑后便走出来,以为鹤不归有什么要紧发现要与他说,结果只是做师尊的突然体贴,要给他上药罢了。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药瓶,剪子镊子针线,开膛破肚的小刀,一滴就能把人麻到后天的麻药,还有五匹没裁的纱布。   玉无缺:“……”   倒也不必如此阵仗。   鹤不归斜眼看他:“坐过来啊。”   难得心疼一下徒弟,阵仗那是必须摆出来的,玉无缺乖巧地搬椅子坐近,将手臂放平。   “师尊,那尖嘴海兽叫什么,挺厉害的,只是碰了一下,给我划拉这么大一口子。”   “吞山算海中霸主,万幸只是皮肤上的刺刮到你,若是被咬住,这只手便没了。”鹤不归用清水擦掉血迹,见伤口有点深,他冷酷提醒,“我要上药了。”   “哦,啊!!”   药粉倒了半瓶,疼得玉无缺眼冒金星,这一喊,鹤不归觉得药量不够,又倒下半瓶,还死死按着他手掌,用小勺子把药粉怼进伤口。 第46章怀恩   蛮陵岛近北极寒之地,中原早已立春,这里却依旧白雪皑皑,海风卷着凛冽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船只逐渐靠近海岸,岛上情形在灯火映照下越发清晰,家家户户厨房亮着灯,冒着浓烟却无翻炒东西的声音,厚厚积起的白雪不见一个脚印,不论是海边还是家户院落,都如出一辙地静谧。   若非听过瑞溯的故事,这静谧也就不显古怪了,他总说这样的大雪天,孩童大人根本不嫌冷,会在门前堆出一个又一个的雪人,夜里饿了打牙祭,便生火烤些兔子和海鱼,围着篝火几家人一起吃吃喝喝。   可是眼前别说篝火人烟,岸边的厚雪把停靠小船埋得彻底,显然很久没人动过,静谧越发古怪,和瑞溯口中描述的和乐气象大相径庭。   空气里那股硫磺味道更加浓郁了,船行至此,腐烂血腥再也掩盖不住,瑞溯都后知后觉地捂了鼻子,作呕数次。   空知将祛毒面纱分发给众人后,鹤不归沉声道:“近海海水都被腐血污染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未免岸上有人守株待兔,瑞溯,我们要另觅他处登岛。”   “往东岸走。”瑞溯咳得满脸紫胀,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那边多悬崖峭壁,很少停船,住家也少,登陆很隐蔽。”   有影衣掩护,这个距离岸上即便有人也不会发现,如此,便又调转船头去往东岸登岛。   半柱香后,船顺利靠岸了。   刚下船,师徒俩一人往地上撒了一波「豆子」,「豆子」落地成人,行动迅速,立即四散开来不见了踪影,瑞溯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别一惊一乍的。”玉无缺笑着解释,“这是侦查用的傀儡,一个时辰后这岛上是否有外敌入侵便可知一二了。”   两只剑傀守船,另两只跟随在众人身侧前行,傀儡刀剑出鞘,玉无缺也拔出了佩剑,如此气氛让瑞溯更加紧张了起来,鹤不归缩在大氅里,脸色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冻人,瑞溯一脸的急不可耐,鹤不归扬扬下巴:“瑞兄,先回你家看看。”   “好的好的,上仙随我来。”瑞溯脚步轻快地走上前,“一会儿给你们温壶好茶暖暖身子,马上就到家了!”   急切和担忧已经彻底压不下去,全都堵在咽喉沉在脚底,让他恨不能直接飞进家门。   一路牵肠挂肚,近岛所见虽然古怪,但是听着让人害怕的腐血和蓝火是半点没见着,别人家里透出来的那点微光给了瑞溯希望,他千般祷告在心中,只求担忧不过虚惊一场。   然而师徒俩可没他这般轻松。没上岛时玉无缺就已经剑不离手,这上了岛。   虽然侦查傀儡散出去了,剑傀也紧紧跟着,四周死寂和腐败之气却挑动着玉无缺敏感的神经,他几乎贴在鹤不归身侧,半步不离。   【玉无缺。】   识海里一响起鹤不归的声音,玉无缺整个头皮炸开,身子一抖。   【怎么了?!师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发现,只是喊喊你。】   玉无缺侧过头还是一脸的紧张兮兮,他又贴紧鹤不归几寸。   【我还以为师尊有发现,你靠后些,我打前阵。】   夜黑风高意味着亥时过了,一个陌生古怪的岛屿纵然让人无法安心。   但身边之人的身体让玉无缺随时都提着口气,在这天之涯海之角的荒地,纯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万一出点意外,除了鹤不归本身,能有一战之力的只有自己,他必须全程高度戒备。   【岛上没有察觉到灵压。】   鹤不归将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挠了他两下,似安慰也似逗弄。   【别紧张。】   玉无缺抿了抿唇。   【我不是紧张。】   鹤不归收回手,玉无缺向后一捞,不安分的爪子将人的手腕一箍,拉回袖里藏着。   【师尊别离我太远,我不放心。】   护犊子的心昭然若揭,鹤不归贪恋那点指尖温暖,也就没有挣脱,随他牵着,此人背影都绷着,歪扭的发髻旁呲着几根没梳好的毛发,鹤不归又想笑又想起某种小动物,是了,山野里抱着松果的松鼠,随时把松果看得死紧,谁敢打松果的主意,便呲着毛跟人狠狠干上一架。   就像现在的玉无缺,气势汹汹地藏着自己的手,鹤不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放松些,我没事的。】   穿过峭壁,沿着唯一的一条小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海岛上住家最密集的村落到了,瑞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户挂着海贝风铃的人家:“那就是我家。” 第47章魂魄   蛮陵岛已无活口。   二人皆是一凛,不约而同地看向还在自己行动的尸体。   这一隅太平人间,到底没能留住。   “岛上虽然人妖混杂,好歹有同族,水妖下手竟然如此狠毒。”玉无缺难以置信,又问,“都死了,那尸体呢,也变成怀恩这样了?”   “是,每户人家留了一具尸体,和此人一般头颅是缝合上去的,负责烧火蒸煮丹砂。”   空知将刚画下的海岛图展开,上面已然做了简单的标记。   “其余岛民的尸体被存放在山上涵洞,做了防腐处理,血已经放了,近海的腐血应当就是这么来的。除此之外,尸体表面刷过香料,内里灌满白澒,死期将近一月,没有任何腐烂。”   鹤不归道:“方才怀恩触碰海燕,将蓝火染至鸟兽身体,我估计怀恩的尸体里被蓝火灼烧过内脏,山上的尸体也如此吗?”   空知道:“是,涵洞里有野兽寻尸而来,死于蓝火,尸体保存完整,应当是人尸上感染的,此外,洞中尸身没有头颅,我们在村子边缘寻到一个大坑,被积雪覆盖。”   玉无缺毛骨悚然:“埋着头?!”   空知:“是。”   玉无缺不解:“身首异处,这是什么道理?”   “蛮陵岛寒冷至极,倒是有利于保存尸体。”鹤不归盯了会儿怀恩忙碌的背影,喃喃道,“若是为了驭尸,分离首级显得多此一举,可他们既然砍下了,又留了一部分人将首级缝合,必有原因。”   鹤不归抬手招来傀儡:“你们把怀恩捆住,别伤了他。”   玉无缺:“师尊可是想到了什么?”   “怀恩行动自如,有自我意识,魂魄尚存于肉身,许和头颅有关。”鹤不归开始四处翻找,“找到蛊惑他的物事,才能想办法弄醒他,这个岛上发生了什么只能让怀恩亲口告诉我们。”   汤怀恩的尸体被捆住之后,他并未表现任何攻击意图,而是陷入了僵硬和呆滞,二人便在屋中翻找起来。   厨房里堆放着太多杂物,丹砂矿和柴火随意扔了满地,找了半天,别说符纸阵石,哪怕一丁点灵力都寻不到。   空知掀开墙脚木篓的盖子,「呀」了一声,像发现什么新奇物事,正待和玉无缺分享时,却见他突然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空知松手盖上,赶紧过去瞧他:“无缺你怎么了?!”   鹤不归已抢先一步将人扶住,玉无缺甩了甩头,有片刻的失神:“方才你们碰了什么,我听见……我听见神女的声音了。”   “我掀了盖子。”空知指着角落木篓,“里面放着不少长刺骨螺。”   玉无缺疑惑:“长刺骨螺?”   鹤不归解释道:“是海螺的一种,可储存声音。”   “师尊的意思是,神女利用长刺骨螺作为媒介,释放浊月魂术?”玉无缺眼睛一亮,“空知,把木篓搬过来!”   “术法存于媒介自然效力不济,可方才只是掀开一角你便受到影响。”鹤不归单手压住木篓的盖子,提醒道,“尚不知魂术和你体质是否有关联,不要轻举妄动。”   “师尊放心,我没事。”玉无缺定了定心神,自信地笑起来,“我能听见绝非偶然,梦中习得噬日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但或许是个机会。师尊此前提过不可擅自动用禁术,目下便是权宜之计,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神女一人会用魂术,我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鹤不归不大放心:“你想怎么做?” 第48章造岛   师徒二人瘦高的身影被两侧暖光拉出长长的影子,寒风呼啸,裹挟着灯笼挣扎起来,人影也晃得张牙舞爪。   他们踏雪而行,走得安静又沉默,穿过村落,一直行到小路尽头。   左侧入山,右侧通往海岸,鹤不归却在这里停下脚步,他倏然回头,恰好见到那间小院又点亮了一盏灯。凛冽寒风推着人往前走,太微上仙笔挺的脊背像天极宫后山上的雪松,单薄又执拗地和狂风较劲,他不动,大氅便呼呼扫着脚边积雪,掩住一声低叹。   几豆灯火从院落里照出来,原该是暖人心窝的光,这下看来却比茫茫雪山还让人觉得寒凉。   鹤不归伫立良久,直到霜雪满身,身侧的人怕他着凉,这才虚虚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人我可以劝,师尊原不必出来的。”   鹤不归情绪不高,嗓音有些低沉,只道:“我不冷。”   玉无缺兀自去大氅里翻找双手,却摸到一个又冷又僵蜷在一起的拳头,骨节都泛着白,情绪不在脸上,全攥在手心,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鹤不归的手指头抠开,牵住。   心想,到底谁惯出来的怪脾气,这么大的气性,哄都没地儿哄。   “没有手炉了,师尊把手给我。”玉无缺边说边做,不容旁人拒绝,但也没急着拽人走,他突然有些感慨,“以前总听人说,太微上仙铁石心肠,生杀予夺只以天道为铁律,半点不通人情,我差点信了。”   鹤不归眸光微动。   “为什么是差点?”   玉无缺晃了晃手,轻柔地搓着泛白的指节:“你都气得抠手了。”   鹤不归觉得那是句嘲笑,正要抽手打人又被牢牢抓紧,笑他的人成功打岔,把压抑的情绪推开,立刻转头就哄:“其实师尊嘴硬心软,看不过眼才逃出来的,我知道。”   鹤不归怔了下,狡辩一句:“我没有想逃。”   他说完这话,视线又落回那间平平无奇的小屋——瑞溯的家很安静,整个村子都一样安静。   如若一切安然无恙,当下便是久别的爱人重逢倾诉,家家户户点着温馨烛火,遵循日息入睡,静待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到来,这种彻夜安静才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只是可惜,爱人即便相见也是以天人永隔的方式,而瑞溯在行船上幸福洋溢地讲述蛮陵岛的风土人情,勾起的那一点点向往也在一片死寂中荡然无存了。   他们来晚了,已然见不到藏在天涯海角的一隅太平人间,更叫人难过的事,这里一夜之间成了人间炼狱,而这些无辜的可怜人,却——   这是鹤不归最害怕的事,这点软弱被身侧的小徒儿窥见,叫他恼羞成怒,也让他无地自处。   但他生不起气来,玉无缺眼明心亮,什么都看在眼里,说他落荒而逃,他就是落荒而逃。   鹤不归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世事无常不过如此,能逃到哪儿去呢。”   玉无缺终于把这人攥得死紧的手松开了,顺着指缝一点点抹过,没有半点暧昧,只是想安抚情绪。   “这种场面你不忍心看见,下次提前给我使个眼神,要么我去处理,要么我带你跑。”   鹤不归怔了怔,虽未说话,嘴角一点柔和的笑意倒是彻底将郁结的情绪疏散了。   不得不承认,「带你跑」着实是他需要的安慰,比任何大道理都有效,下意识回笼的指尖像是在沉默地答应——   好,那下次你得带我跑。   总站在岔路口喝风也不是回事,玉无缺擅自做主,带着他家师尊进山了。   此前二人从瑞溯的家退出来,先翻遍了整个村落,挨家挨户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两厢沉默着都在盘算这个岛还能怎么救,去了山上涵洞,那里有傀儡守着,洞中点着火把,因为尸体涂过香料的关系,倒是一点腐臭都闻不着。   可就和村子里情况一下,这些尸体要怎么处置实在让人头疼。   孤岛已无人,夜半无歌声,下山的路并不陡峭,玉无缺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着鹤不归下山,他们还要再去海岸的深坑看看。   不过看不看,蛮陵岛的现状都改变不了,鹤不归一路沉默大概也是在琢磨解法,玉无缺多少能揣测出师尊犹豫不决的原因,此人若真是别人眼里的「无情」,真正的「太上忘情」也就不会放着最简单合理的处理方式,非得给蛮陵岛寻第二次生机。   “师尊在想什么?”   “救人。”   “救死人?”玉无缺故意这么说,自己「嗯」了一声,“那好,咱们救死人。”   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猜中,反倒勾起了说话的欲望,四周静得骇人,这地方是被老天给彻底抛弃了,唯独他们两个还喘着热气的大活人不忍放手,鹤不归心里堵得慌,正想找人说说话。   鹤不归问他:“你不觉得荒唐?”   “荒唐?”玉无缺直言,“跟怀恩的提议比起来,师尊算不上荒唐,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你知道瑞溯早就醒了。”   鹤不归:“嗯。”   “你拂袖而去总不能是生怀恩的气吧。徒儿虽没见过多少世面,可也觉得汤怀恩心宽如海,比外头的人更难得。” 第49章魂境   逆天行道的法子一旦确定,师徒二人当即忙活起来。   一人主内——解除魂灵控制,让他们认主。   一人主外——起阵隐蔽,建岛悬空。   可谓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热火朝天地干着一件不容于世的勾当。   以至于玉无缺心理压力稍微有点大,毕竟他第一次用魂术被鹤不归抓包时,被打得皮开肉绽,对方甚至威胁他,再敢乱用必杀之而后快。   如今他要纳下整座孤岛的魂魄,除了一句「胆大妄为」,鹤不归非但没有半句责怪,还伙同他狼狈为奸得十分起劲,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转变,让玉无缺总有些惴惴的。   玉无缺将后续安排告知深坑亡魂,各种因由简单讲过,无人有异议,鹤不归旋即放出大量低阶傀儡,一队去山上收尸,一队去海里捞骨螺,空知带了几个人去打扫一间干净屋子,其余负责清空村子,以备施法和建造悬岛的设施。   鹤不归分秒必争地布阵,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抹了自己的血迹放好阵石,待天一亮功法恢复,大阵立时就能竖起。   所有环节紧紧相扣,有序推进,玉无缺的惴惴不安又多了几分。   一人荒唐也罢了,师徒一起荒唐,事情败露,会不会给鹤不归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担忧如影随形,以至于他把鹤不归送回小屋,准备去劝说瑞溯带回怀恩开始下一步骤时,腿脚开始不听使唤,走三步退两步,最终站定在师尊面前。   鹤不归回过头:“磨蹭什么?”   玉无缺:“师尊,当初在无量斋,宗焕大师也叫你立誓了吧。”   鹤不归:“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否和我有关?”   玉无缺直视过来,介于一种又想知道又怕知道的情绪之间。   鹤不归怔了下道:“与你有没有关系,很重要吗?”   “重要。”玉无缺道,“因为我立了一个毒誓,事关禁术,如今再次动法,若师尊的誓言和我有关,我就不可能心无旁骛地用它。”   鹤不归觉得好笑:“赤金山下你可没这般婆妈过,今日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玉无缺嗫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如今不是你……”   后面的话哽住,暂时没有想好怎么形容比较恰当,他只好住了嘴。   现如今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不都因为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师尊。   多了个牵挂的人么。   他对宗焕方丈立的毒誓里虽然有言在先,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可当初无量斋网开一面都是因为鹤不归挡在身前。   他很怕自己的行为有半分差池,孽力回报也被鹤不归担去,那可怎么办?   “算了。”自觉难堪又啰嗦,玉无缺揉着脑袋转身,“我去找瑞溯了。”   鹤不归目视他缓慢挪远的背影,眸光却落了一片温柔的影子。   宗焕曾说,此人白纸一张任人描画,当真不假。   当初赤金山下他行事莽撞无所顾忌,动法也罢杀灵兽也罢,振振有词全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现如今好像也没怎么教过他,却有了自己的心事和……   牵挂。   因为牵挂,才会顾虑,才会每做一件事三思而后行,想一想对错,掂量该进该退。   婆妈不过戏言,当鹤不归意识到他牵挂什么,心里难免一动。   也不知是自己没教好,还是这小子理解能力有问题。   要他顾念苍生以天下为重,他倒好,只想着自己是不是发了跟他有关的毒誓。   不过心有牵挂总归是好的吧。   鹤不归想。 第50章凶星   烛火从深夜亮到晨曦初现。   死寂持续了一月,村落里终于飘起了第一股真正的炊烟。   早膳是怀恩做的,他知道鹤不归的屋子灯一夜未熄,一早就使了瑞溯出海打渔,做了一桌香喷喷的早膳叫空知去抬。   空知看着差不多的时辰将早膳送进屋里时,鹤不归还是他出去时的模样,埋头案前,不知疲倦,主人做了一夜器物,到现在都不肯歇息。   屋里彻底没有下脚的地方了,但凡有空处不是放着机括就是轴承,还有上过漆料将将晾干的卯榫。   无数炭盆上蒸着东西,瓶瓶罐罐连着管子,咕噜噜冒着泡,实话讲,比起炼制白澒时硫磺的刺鼻气味,蒸烤油料和漆水的味道更呛人,不过鹤不归闻惯了,只叫点了安息香,就放在床头边上。   空知小心避开,好不容易才在桌角找了个地方把粥放下:“主人歇歇吧,用了早膳再做,这是怀恩亲手做的鱼片粥。”   “唔,先放着。”鹤不归眼睛都没挪开,听见是怀恩所做,他瞥了一眼道,“岛民如何?”   空知道:“情况还不错,正在恢复。”   鹤不归这次出门带的傀儡不多,好在机械简单的任务低阶傀儡还能做,这些傀儡用了一整夜缝补尸身,由汤怀恩和瑞溯认领,分别搬进各自家中放好,连屋子都替他们打扫过。   清醒的活死人并不能全然适应当下的状况,空知抬早膳的时候听汤怀恩说起,瑞溯已经带着大家去空旷海滩开小会了。   一来经历一场浩劫,死而复生对任何人都是巨大冲击,瑞溯必须出面安抚。   二来他们即刻要封岛出海,岛上的事不可能全部丢给傀儡去做,总得有人提前安排,有序地配合。   枯木逢春尚需一季,生机藏在流失的时间里。   一个覆灭的死岛要活过来没那么快,好在它已经在恢复了。   空知夸道:“瑞溯此人很有领导才干,在岛民中也颇有威望,有他安排人手安抚人心,主人可以放心了。”   鹤不归也难得舒了口气:“蛮陵岛交给他,确实可以放心。”   “既然放心,那主人不妨歇歇。”空知把碗往前推了推,学着某人催道,“这都温了三次了,再放只能倒掉。”   “你这口气打哪学来的?”鹤不归轻哼一声,“催个没完,没见我手里有活啊。”   鹤不归最恼做事的时候有人打岔,空知不是不晓得他脾气,实在是瞧他脸色煞白,明显透支了体力还要硬撑着,才使了一招借驴下坡催促的。   “我知错了,主人恕罪,只是以无缺公子现在的权限,他的话我也得听。”空知学了一股子贼精,横空甩锅,“这些是他叮嘱我的事,要照顾好主人,做不好还要克扣我保养用的机油。”   鹤不归:“臭小子,反了天了。”   空知捧哏:“可不是!”   鹤不归无语得很:“你也是。”   空知怂眉耷脸,垂下头去:“主人就用一些吧。”   这招管用,空知见过,某人哄饭时撒娇耍赖一齐招呼上去,鹤不归会在一刻之内败下阵来,果不其然,鹤不归无奈放下小刀,端过粥自己吃了。   吃了两勺,还不忘叮嘱空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记得给他留一碗。”   “留着呢。”空知看了眼近旁的小床,玉无缺眉目紧闭,抱着鹤不归的衣袍以一个奇怪扭曲的姿势蒙头大睡,他道,“无缺公子是累着了,竟睡到这个时辰,平日做完早课,连主人的早膳都做好了。”   玉无缺不止是累着了,他昨夜耗光了灵力,神魂也极度不稳,迷糊间窝在师尊怀里大哭一场,等情绪稳定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丢人的事时,他倒头就装死,结果还真在鹤不归怀里睡着了。   鹤不归把他抱回房安顿下,这家伙似是做了很多噩梦,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攥着鹤不归一截衣袖就是不松开,想起幼时模样,鹤不归心一软索性在床边坐着陪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空知替人洗漱完毕,实在耽搁不起时间了,鹤不归才无奈脱下衣袍塞过去,又回到桌前伏案。   安息香原是熏来给他安眠的,但比起这个,小刀刮擦木头的刷刷声,熬煮特殊漆料的木调香似乎比安息香更能抚慰神魂,玉无缺就在他最为熟悉的声响和气味里沉沉睡去了。   睡得踏实,鹤不归睁着眼睛陪了一夜,手上的活没停过。   直到天光大亮。   鹤不归问道:“药熬好了吗?”   空知答:“主人吩咐给公子喂一记固本精元的汤药,都已熬好了,还有补气血的汤药,温在炉上。”   “补气血?”鹤不归抬起头问,“给我的?”   空知:“是,早前公子就吩咐过,但凡发现主人熬夜,第二日必须熬药给主人服用。”   鹤不归:“……”   尽操些没用的闲心。   空知:“我把药端来?”   “不必,我要出门了,出门再喝。”鹤不归拿起乾坤袋,蹲在地上挑拣着器物,问道,“悬岛工事进度如何?”   空知蹲下边收拾边汇报:“悬臂安装好大体就完成了,不过悬浮切割还需要五日,水上好说,水下作业没那么容易,这次主人带的高阶傀儡大半都派去水下了。” 第51章心愿   驼铃岛在劫难逃。   一切都在鹤不归的预料之内。   就因为在预料之内,他控制不住地懊恼起来,连带着又把天公骂了一遍,隐隐带了些恨意。   他所期盼的,希望的,总是会落空,哪怕不为自己,仅仅只求无辜之人能活下来,现实依旧和心愿背道而驰。   他恼完天,还恼自己,不该随便发愿。   如若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兴许就不会晚了这一步。   “主人,和蛮陵岛情况相差无几。”   “知道了。”袖子里洒落木珠,落地成傀,迅速在驼铃岛散开,鹤不归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你们收拾,我去布阵。”   一上岛,玉无缺动作麻利地安排人手,侦查、打捞、搜山、祛毒同时进行,确认了全岛遇难,他把瑞溯赶回了文鳐,自己和空知归置尸体。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回速度快了很多,村子里都弄干净之后,玉无缺已见傀儡马不停蹄地在建造悬岛工事了。   但驼铃岛人数比蛮陵岛要多,缝尸、纳魂需要花去的时间不好估量,瑞溯并非当地人,统筹安排无法得心应手,等尸体都醒了恐怕会起骚乱。   除此之外,悬岛要用的器物还得另做,师徒俩再熬一夜加班加点倒是没问题,可一夜的时间他们等得起,寂波岛能否等得起呢?   近在眼前的寂波岛生死未卜,孰轻孰重,玉无缺也不敢妄自决定,下一步安排还得听鹤不归的。   他忙完四处找人,见师尊布了阵一直站在海边没动过。   觑着黑漆漆又腥又臭的海面,神色阴郁得吓人。   “师尊,在想什么?”   玉无缺拍拍手走过去,递过去一块干净白绢:“你脸色跟要吃人一样,为驼铃岛不平吗?”   为师要吃天。   鹤不归摇摇头不想说,拿过绢子擦掉指尖的血迹,问道:“侦查傀儡可有探到什么?”   “岛民死亡时间在四日以内,我方才问过其中一人,他道燮淼的水妖船队是两日前离岛的,侦查傀儡在岸边寻到的踪迹也能对上,另外,瑞溯说寂波和驼铃很近,只要三个时辰就到了。”   三个时辰,中间有两天的空档。   也就是说寂波岛凶多吉少了。   玉无缺:“与其追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倒不如一举擒拿,再后处理,师尊以为如何?”   “确实耽搁不起了,我们现在就走。”   “是。”   鹤不归又掏出一个锦盒放在雪地上,盒子里原先有五个高阶傀儡,级别也就比空知低那么一点,两个留在了蛮陵岛,又两个留在驼铃岛,还留了一具帝江偃甲做悬岛之用。   离开天极宫时,他和玉无缺专门装傀儡的乾坤袋还鼓鼓囊囊的,如今自己的空了大半,玉无缺的也没剩多少。   却连神女的边儿都没摸着。   再起大阵,他们半点没耽搁,即刻登上文鳐开往寂波岛。   舱内温暖,见了惨状几人情绪都不高,鹤不归埋头案前,玉无缺也抓紧时间打下手做傀儡,师徒俩沉默不语在角落叮叮当当,瑞溯只好得空就奉茶和加炭火,也不敢去打扰。   空知安慰他:“瑞兄歇歇吧,一会儿就到了,希望寂波岛能逃过一劫,你别太担心。”   “仙长们忙了两天两夜,还没吃饭吧。”炭盆边上烤着土豆和栗子,瑞溯拨了拨道,“临走前怀恩塞给我的,岛上能吃的就这些了,还是我往碎月群岛运回来的储粮,不知仙长吃不吃得惯。”   玉无缺抬头笑答:“吃得惯,多烤些,一会儿一起吃。”   空知也卷卷袖子一起烤:“海岛没有这些作物,靠你一趟趟背,当真是辛苦了。”   “蛮陵岛算好的了,起码还见得着太阳,要丰富些可以去碎月群岛换,没钱换自己岛上勉强也能种些吃食。”瑞溯盯着火盆有些难过,“这些在寂波岛可是奢侈,他们比我们苦多了,那里又叫永夜岛,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太阳。”   空知:“永夜岛……为何不换地方住?”   “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那儿定居,怎么换?来驼铃或者蛮陵吗,我们自己日子都过得艰难,偶尔互相接济,大多时候还是囊中羞涩。” 第52章寂波(倒V结束)   星宿呈凶之事,足足困扰了白应迟两日。   而这两日,水妖大军于四海点起战火,前线战报不断,光忙着安排人马,调度布防就耗去了大半精力。   水妖算不得突然进犯,但即便天极宫一早就安排了人手,也只够允出时间将沿海百姓往后撤离。   各大道门听从天极宫指令,已天南地北集结于各个要冲增援,以莱洛江为界,南边是狱释宗的势力范围,中原零星动乱有他们雷霆之力镇压,扑灭得很快。   可白应迟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水陆妖修向来疏远,何以这次里应外合地这样迅速?陆妖门派众多,成了规模的几乎依附狱释宗,他们冒着风险跳出来反抗,又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岂不是白白送死?   非说人妖两族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仇恨,似也不足以支撑他们这样送命吧,鸦莹此前私下寻太微上仙帮助,她明明知道幕后有人操纵这一切,转头烈燕堂就把矛头指向人族,于情于理,说不大通。   除开内陆动荡,四海战乱也透着古怪。   水妖表现骁勇非常,带着妖邪凶兽突破海域边防,似有不踏平中原绝不返海的气势,故而作战时简直是不要命,哪怕人族修士占了上风,他们也一个不退,往剑锋上撞。   这毫无章法的作战纪律,不像筹谋许久的严正大军,更似一帮滋哇乱叫的山匪抢劫,实在和神女叫嚣的「光复妖族」相去甚远。   闯入内陆都有困难,谈何光复?   用水妖的命填出一道窄得不能再窄的区域,就能做立足之地吗?   如此形势,水妖自己看不明白?不是傻就是疯了,但他们还是坚定地执行神女的号令,让去东边死绝不死到西边。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惹战事虽不足以威胁人族地位,但因为对方送死式进攻,道门消耗不小。   伤敌一百自损三千的水妖若耗下去只会落得个覆灭的下场,而这场动乱下的人族会被耗去大量人手。   水妖图什么?   白应迟着实想不明白,看着中原舆图,零星画了几笔就丢开了。   一向淡然超脱的太白上仙,如今俊朗的脸上少有地染了愁思,一愁两日,吃不下睡不好,想到凶星和天谴,他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去了玄徵殿。   “宫主别转悠了。”开阳长老刚算完一卦,缓缓睁开眼,忍不住劝,“少见你如此焦虑,一边是战事,一边是太微上仙,是让人头大,可都急不来的,徐徐图之吧。”   “战事好说,起码是我能左右的。”白应迟焦头烂额,“可事关师弟星宿,我要是能把它摘下来换一颗,我也犯不上这么急了。”   别人不知,他是清楚的,鹤不归乃冀望山仙鹤一族,出身十分高贵,天生就有一副长生不死的仙躯。   若非身体有异也不至于流落凡尘委屈生存,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实打实的仙族,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成大煞凶星了呢?!   太微上仙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鹤不归十岁便跟着璇玑长老入世,斩妖除魔,施慧苍生,没尊仙号前,早已是民间口耳相传,能力拔群又爱扶弱济贫的小仙君,后来尊了仙号,璇玑长老离去。   虽然在修真界因为脾气性格的原因名声怪异些,但待百姓是一如既往地宽和扶济。   妖邪没少杀,善行没少做,就算福报还不至于让其破格羽化登仙,也不可能寸到横空成了煞星,煞到自己的星宿上。   还是一颗身带天谴的凶煞之星。   要不了鹤不归的命,倒是快要了白应迟的命了。   白应迟握着师弟亲手送的礼物,左拍一下又拍一下,通体寒凉的玉萧都被他捂热了,他不甘心地问道:“真的没别的法子?”   开阳长老摇摇头:“天象可以破,星象可以解,命里有坎尚能度化祛灾,太微上仙是星宿都变色了,没得解。”   白应迟也知道没得解,他师尊都无可奈何之事,自己不过焦虑不下,随口一问罢了。   诚如开阳长老所言,天象、星象或命数若是有异,必是附近出现了凶星,凶星既然克六亲四八方,离得近了自然会受到极大影响,所以只要想法子驱逐或隔离。   但问题是,鹤不归本身就是凶星,根本无法解。   “那天谴呢?”   “天神所降,你我凡人,无可奈何。”   “可算得到源头?”   “上一世我看不到,既然太微上仙生来便带着,只能是上一世的因果,他这辈子大概在替人受过。”   替人受过。   白应迟捏了捏眉心。   开阳长老叹气:“我现在也说不准星宿呈凶对太微上仙会有何种影响,至于他亲近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盯了盯白应迟:“宫主此番去前线,须得万事小心才好。”   白应迟:“……”   “还有太清上仙,女娃子家总是舞刀弄棒的,要避一避血光。”   好了你不要再讲了,我家师弟才不会克到我们。   白应迟闭上了眼,烦得不行。   开阳长老毫不忌讳地继续提醒:“宫主知道厉害,我并非信口开河,你们同太微上仙亲近非常,确实是头一个会被凶星刑克的。”   白应迟干咳一声:“崇山,师弟和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向好好的,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事避忌,他星宿有变的事,务必保密。”   “我自然不会跟外人说起,个人星宿测算,无精确八字也算不出来,宫主也不必担心旁人知晓。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天谴凶星非同小可,哪怕太微上仙本身没有异端,难保不横生枝节。”   “什么意思?”   “那个玉无缺,可不是寻常人。”开阳长老直言。   正说到此处,灵雀扑腾着翅膀撞进玄徵殿,一股脑冲着白应迟飞过来。   “是师弟的信!”   灵雀跨越大洋,翻山越岭将密信送到白应迟手中时,已经过去两日了。 第53章计划   玉无缺前脚踏入,后脚跟进来的却是一股凛冽清风,混着淡淡芙蓉香的罡风加了一道清心咒,只一瞬便去了洞中浊气。   看清来人,傀儡弓腰的弧度更恭敬了些,连冰坨子萧熠都僵了一瞬,向那人行了大礼。   鹤不归边走边摘覆面的白纱,眸子虚虚扫视一圈,没什么落点也瞧不出情绪起伏,只随手甩出一道精纯灵力,悄无声息地封住了这个洞窟。   封好人却未动,玉无缺转过头正好看见鹤不归纤长白净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尖细微的震颤无法自控,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似是而非地琢磨什么,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又长袖一落把手盖住了。   “师尊。”   玉无缺轻唤他,语调平和,眼睛却直勾勾的,掩不住担忧。   藏在袖子里的指尖摩挲起来,这副身体又要坏了,鹤不归暗暗叫苦,可眼下没有让他安逸轻松的空间,他不得不继续强撑,万幸玉无缺在身边。   他抿了抿唇,抿出淡淡笑意,细不可查地冲徒弟摇头,让他别操心。   鹤不归向萧旗的方向颔首,算是打招呼,单刀直入地说:“先解毒。”   那一刻,萧旗知道自己得以活了。   不止能活,抱紧这对师徒的大腿,必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中原,这两日属实算他活到现在最煎熬绝望的两日,从一开始的「天无绝人之路」转变成「天要亡我」只需要三具尸体——亲眼目睹由生到死的过程几乎将他求生的希望碾个粉碎。   重获新生的巨大喜悦让人前风度翩翩稳若泰山的楼主一下子没绷着,呕出一口黑血,噙着热泪便喊:“太微上仙和玉公子的救命之恩,啸月楼必涌泉相报,不论是天字号密令,劫字号密令,还是绝字号——”   鹤不归冷着脸凶人:“闭嘴。”   萧旗呛了一下:“……”   鹤不归趁其不备,往满是污血的嘴里抛去一颗小药丸,他威严地扫去一眼,仿佛喂进去的不是解药,而是要命的毒药,药丸卡在嗓子眼里辛辣无比,萧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咳,这是?”   “护心丹。”鹤不归冷声叮嘱,“压在舌下,保你不死。”   萧旗动了动嘴,想起江湖道义,再次提道:“那密令——”   太微上仙又瞪来一眼,显然,他要再多说一个字,保不齐对面这位仙尊会因为不耐烦药死自己。   是了是了,太微上仙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天大的酬劳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说这些没用的纯属吃饱了撑的惹人嫌。   萧旗只是获救的喜悦无处宣泄,如此闭了嘴,乖乖将手递出去,眼看鹤不归以指为刀,连麻药都没上,直接就把他腕脉给划开了。   黑血汩汩往外冒,萧旗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敢喊。   另一边的萧熠可就比他淡定许多,毕竟是练家子,能排上神武天榜前十的人物,别说割腕,就是割头也未必吭一声。   不过他用灵力生生压着体内剧毒撑了两日也快到极限了,方才和玉无缺动了手,竟不慎被打了好几下,此刻放血解毒,他偏开头闷咳不止。   玉无缺扶着他,递过去药丸:“含着,永乐真人亲手所做,就算把血放干也能给你吊命的。”   “唔。”   萧熠张口吃下,顺便打量起玉无缺来。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没有几个,面前此人还是个无名无姓之辈,却已有这等本事,怎叫人不刮目相看?   他咬着后牙,难得地多说了两个字:“多谢。”   玉无缺笑笑:“没事儿。”   空知动作很快,端出小锅生起篝火立刻就开始熬药,师徒俩架着两人的胳膊利落割脉,放出的黑血中带着一股诡异的海腥味,萧旗定睛细看,黑血浓稠异常,表面还浮着不少墨绿血泡,里头有细细密密的类似虫卵一样的物体在游走。   萧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玉无缺捻了一簇灵火,生生把恶心人的黑血给烧透了。   萧旗:“太微上仙,萧某虽功法不精,但见的异端术法不少,这毒……和炼尸蛊有异曲同工之处,难不成水妖和血渊殿沆瀣一气?”   “不知,你们如何中的毒?”   “毒烟,也就是一口的事,就成这样了。”   空知忍不住插嘴:“这么厉害?”   萧旗道:“可说呢,阿熠修为如此之高,不一样遭了毒手,毒烟让人避无可避,你们来时没发现么?”   空知道:“已经散了。”   “散了……”萧旗叹气,那就说明利用毒烟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黯然道,“想必这岛上已经没有活口了吧。”   想起萧熠方才捂肚子的动作,萧旗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和阿熠又是怎么遇见的?”   这就要说回一个时辰前,披着影衣的文鳐好不容易寻到个僻静港湾,偷偷停靠在岸。 第54章凌花   刷——   妖人只是被火光晃了一下眼,再低头,喉咙便被利剑豁了个大口,鲜血喷涌的声音成了他此生最后的响动。   他甚至没有发现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血还未尽,就这么站着气绝了。   萧熠下手利落,从瞭望塔底到顶共七个妖人,死得无声无息,现在还笔直地站着,要么一根木锥捅穿腰腹固定在栏边,要么由眉心入脑卡在廊上,总之,维持着须臾前的模样,底下巡逻的人不会发现整个瞭望塔已经陷入瘫痪。   除此之外,死去的妖身不但做了固定,按照鹤不归的吩咐,萧熠还挑断了所有尸体的手脚筋脉,贴上定身符,以防诈尸。   掐着换班时辰动手,整座岛屿共七座瞭望塔,相隔不算近,要不是萧熠身手不凡,执行能力又经过啸月楼的千锤百炼,很难卡在两刻之内完成这最重要的一环。   今夜他最大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为那对疯师徒扫清障碍,就得看他们的了。   瞭望塔上暗光一闪而过,与之相合的,是岛心山峰之顶的暗光。   萧熠靠在廊下休息,静待接下来的指令,他不免回想起方才听到计划时的错愕,这师徒俩确实有点疯了。   一开始以为的计划,无外乎潜入头目府邸将其制服,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整座岛的水妖听令,到那时才到不降者杀。   敌众我寡,萧楼主说的都没错,他们只有三人,就算能变出傀儡,就算太微上仙在传说中有撒豆成兵的本事,硬碰硬也都是下下之策。   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俩人不但要硬碰硬,所定策略称得上一句冷酷无情——不论对方降不降,今夜都得一死。   二人默契一致地决定,要把水妖赶尽杀绝。   当时萧熠错愕万分,虽然他习惯于执行指令,但太过离谱的还是控制不了问一句:“如此计划,死伤不可估量。”   玉无缺点头道:“还估量什么,就是要全歼水妖。”   萧熠倒吸一口凉气:“千人之众,玉公子和太微上仙是不打算姑息任何一人了。”   其实心里想问的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此事传去中原,被修真界的人知道了,太微上仙和玉无缺所做的事即便是为了寂波岛无辜枉死的百姓求个公道,连求饶机会都不给就大开杀戒,这也实在是过了些呀。   结果鹤不归满不在意地道:“他们不配。”   不配二字说得清浅,却让萧熠品出些浓重的情绪,好似这师徒俩和水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不敢深问,便也只能听从差遣。   ……   瞭望塔下的海面碎冰相撞出叮当脆响,若是细看,个别碎冰块起伏并非随着海浪,像是被人轻轻点了一脚,往下沉了些许。   同时,海面上浮起一层油污,从碎冰两旁荡开,逐渐连成一体。   萧熠自然知道下头动静,实际上,除了他在清除瞭望塔耳目,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两具身披影衣的傀儡,他们身手矫健,材质轻便,绕岛一圈正好和瞭望塔连在一起,将海面倒了一圈油料。   这点油料算是榨干了太微上仙随身所带的所有储备,甚至于,空知将文鳐上做饭所用的菜油都给搜刮来,才勉强够用。   见傀儡泼够了,萧熠再次发出暗光信号。   这回应和的并非来自山顶,而是半空中突然亮起的火光。   玉无缺御剑凌空而立,在他四周有大大小小十蔟火星跳跃飞舞,他勾唇一笑,抬手散出:“乖乖们,去!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吱吱!”   十个火星当空一炸,像流火划破星空,往四面散去,落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轰」一声便点燃了墨汁一样的海水。   火舌如赤红的绸缎翩跹翻腾,逐渐纠结成圈,在寂波岛的近海竖起一道火墙,而腾腾灼烧的火焰并不寻常,它顺着油料烧到近海停靠的船只,只不过瞬息的功夫,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便骤然而起。   水妖惊叫跳船,岸上戍守的人也忙不迭汲水救火,有能耐者设法呼风唤雨,可不论他们想什么办法,这火非但浇不灭,但凡碰上一星半点,立刻引火烧身。   水妖本就怕火,何况玉无缺放的这把火,是取自赤金山的圣火。   而十个落海放火的傀儡,就是他精心改装过的狡兔,狡兔身带魂核,无须傀线操控,天然做这件事最合适,他们腹腔里有个储囊,在天极宫修复坤达兽机甲时,阿坤感念玉无缺起死回生之术,便把圣火当做礼物借他了。说是借,其实是送,玉无缺取了一些放在狡兔储囊中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派上了大用场。   火舌被海风卷上瞭望塔台,萧熠这才御剑飞出,自高望去,圣火墙已然把寂波岛包得严严实实,瞭望塔在火海里毁得一干二净,对外联络的门路断了,以火封路,岛上的水妖也不可能突破这道火墙出去求援。   寂波岛困死了。   只听「嗡」一声。   山顶华光大甚,寂波岛的景象在眼前逐渐消散,不知道的,以为是被浓烟滚烫给遮挡了,萧熠提气御剑,堪堪卡在落阵前闯了进去。   山峰之顶,鹤不归淡然地坐在枝头观察着战局,火海一燃他便起阵隐藏了寂波岛。   鹿属匍匐于树下,随时等着接他家主人离开,鹤不归不急不慢,单腿盘着,一只随意吊在半空晃来晃去,他面前铺着萧熠画的血岛图,手上还捻着几颗木块。   引蛇出洞,这才刚刚开始。   清冷孤高的仙尊此时面上挂着一抹阴厉笑意,手中的木块抛过来抛过去,好似一局僵持的棋局,不知在哪落子才好,而上仙的笑又恰恰说明他运筹帷幄的自信,棋局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落在哪,何时落,都由他说了算。 第55章吞吃   燮淼第五次被大卸八块后,终于彻底变回妖形,丑陋的大鱼头旁两排像翅膀一样的鳍,柔软的部分往里一合,外缘皆是坚硬的刺,如此将要害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在身体里,以防被乱剑挖出。   鹤不归的剑,太快了。   而他的近身偃甲鹿属甚至没有动法。   若非继承了水伯的妖力,在此人面前根本挺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然而燮淼经历了五次类似五马分尸的过程,恢复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他舔了舔脸颊溅上的血迹,深吸一口气,极尽满足又十分痛苦地喟叹道:“是你的血,鹤不归,是你的血,我尝到了,我尝到了!”   “水伯没能吃到的美味,竟让我有幸品上一口。”燮淼全身钝痛,突然呕了一口血,“你不惜用自己的血压制妖力,够舍得的。”   仙血染剑,五次捅穿燮淼,让他妖身遍布仙力,水伯复原的能力再是强大,毕竟还是妖物,在仙禽面前是连提鞋都不配的。   以此法耗尽他的能力再吊住一口气,也是看在他有些许问话的价值,否则鹤不归的仙躯,岂是此等宵小能觊觎的,更别说碰上一碰,吃上一口。   鹤不归问他:“好吃吗?”   燮淼身上的伤口又爆裂开来,疼痛难当,但仍满足地回答:“世间珍馐万千,比不上太微上仙的一滴血,美味,美味极了。”   “妖物无福消受,好吃也是催命的,你且受着吧。”   燮淼疼得原地打滚,鼻涕眼泪直流,嘟嘟哝哝地还在找鹤不归讨要东西,好似吸食了上瘾的药草,即便身体四分五裂,脑子里却只想着鹤不归这个人。   鹤不归觉得他恶心极了,冷笑一声,甩了甩还在冒血的手掌便挪开几丈远,视线落在远处。   那边爆发起剧烈的灵力碰撞,灵压荡过来,让本就垂死挣扎的燮淼一个踉跄,滚了开去。   巴蛇身带雷电,剑傀和空知在萧熠的带领下杀入敌军,虽又是火烧又是雷雨地去了大半威胁,仍有一些妖兵殊死抵抗,而三只长满触须的妖邪围攻玉无缺一人,他身形忽隐忽现,十只狡兔也配合着他的行动。   方才那阵灵压暴动,便是玉无缺一剑劈开了其中一只怪物的妖丹。   还剩两只,鹤不归微扬下巴:“护住他。”   鹿属打了个响鼻,「嗖」一声蹿出去便没了影。   零落妖兵不足为惧,玉无缺实力上乘,此番又有进益,对付妖邪也不在话下。纵然敌众我寡,可放手一搏,这场战局往鹤不归这方一边倒得很明显。   燮淼不看也知道寂波岛已经覆灭,自己带来的人马就快被赶尽杀绝。   但他痛苦归痛苦,却不见一丝惧色,努力爬到鹤不归身前,伸着手乞讨:“还想要,太微上仙,再给我一点,就一点。”   “不是不能给。”鹤不归睨着他,“可我要听实话。”   “实话?实话……什么是实话……”   “最后问你一遍,分尸敛尸作何用处,水妖大军藏在哪里,神女复活蠃鱼到底要做什么?以及,她的藏身之地。”鹤不归退后一步,连一片衣袍都不让燮淼的脏手沾到,“说明白,我让你死得舒服些。”   “舒服些,舒服些……”燮淼喃喃道,“大业即将完成,神明降世,生死又有何惧,又……又有何惧。”   灵压碰撞出阵阵耳鸣,玉无缺收了法力,已经成功手刃三只妖邪。   而岛心混乱的战局已经止歇,暗光忽闪,是萧熠发来的信号。   水妖已经全歼。   唯有燮淼半死不活地嘟哝着「生死何惧」。   鹤不归捏了捏手腕,手心划开了一个不小的伤口,他有些疼了,灵力也不剩多少,万幸战局结束在两个时辰内。   他也懒得再同燮淼多言,砍杀妖物五次逼问不出结果,便知他是死也不会开口的,鹤不归本也没打算在他清醒的时候问话。   “死到临头,庇佑你们的神女和神明又在哪呢,不说罢了,我自有法子撬开你的嘴。”   傀丝自袖中激射而出,钉进燮淼血肉,控制住了他的魂魄。   鹤不归又缓慢送剑,戳进他的心脏和妖丹,把这人封在了树干上。   【师尊,我这边完事儿了。】   【可有受伤?】   【徒儿一切安好。】   【嗯,回来吧,燮淼还活着。】   【来咯,你等我。】   “你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燮淼低着头,血不住地往下滴,视线落在钉死自己的宝剑上:“神女自然是庇佑我的。”   他艰难地抬起双手,扶住剑身:“生死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太微上仙,神女掌控的能力仙凡皆不可奈何,你们阻挡不了她的,谁都不能阻挡她了。”   一声惨笑,燮淼将剑身捅穿心脏,碾碎了妖丹。   与此同时,牵着他魂魄的傀丝开始剧烈震荡,一阵阴尸之气拂过,只见遍野焦尸挣扎着站了起来,从尸体上泄出的股股黑雾汇聚成团,飞速撞进燮淼的尸体。   他眉心现了一抹怨灵煞印,肢体也疯狂都动起来。   吸收水妖的魂魄还不够,眼见平民房屋里也有黑雾冒出。   鹤不归在识海里大喝一声。   【玉无缺,小心死而复生的妖邪!】   说时迟那时快,妖丹都被掏出来了,那些巨大的触手却突然挥舞过来,拦腰捆住玉无缺,将他猛地拖了回去。   黑雾疾风骤雨地冲着玉无缺而去,鹿属急急调转方向,义无反顾地撞进挥舞的肢体中。 第56章倾心   天际的金印自带罡风,修行之人沐在其间,能受正阳之气感召而法力暴涨,有它相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但这气势汹涌的大阵却轰然碎裂。   金印乍然散去,突兀得让人心惊,连同走尸和怨煞也在顷刻间丧失动力。   不知是好是坏。   萧熠狐疑地望过去。   山顶发生了何事他没能看见,实际上,岛心发生了什么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非他立在成堆的尸山里,满身腥臭脓血,他必然会以为自己入了幻境。   万幸的是,这场算是按下了,他们以少胜多,自然有了活路,寂波岛虽葬送了太多无辜性命,好在罪归祸首也有了个该有的下场。   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他见玉无缺踢开埋成堆的妖邪尸块,行色匆匆宛如一阵风似地卷去了山顶。   萧熠带着傀儡赶过去时,远远见着他抱了个人往小路下山了。   除了太微上仙也没有旁的人能劳动他如此着急,萧熠原想帮把手,却被空知拦了下来。   “寂波岛情势复杂,须得主人安排处置,萧公子此番相助实在辛苦了,请回文鳐歇一歇吧。”   萧熠看着消失在小路转角的人,问道:“可是太微上仙受了伤?”   “起阵总有消耗。”空知指了指天,净化大印的光华散得差不多了,但凡有些修为的人,都清楚此阵非比寻常,运转一次耗费盛巨。   萧熠拱手道:“在下会些医术,也带了药,是否需要——”   “不必。”空知赶客赶得很明显,特意提醒他,“萧公子心意我代主人领了,三日后便会好,只是今日所见所闻,还望萧公子保守秘密。”   “啸月楼之人,守信保密自当做好。”   “非也,空知要萧公子保密,是为了寂波岛救下你们的小吉一家,也是为了我家主人。”空知领着人去到岸边行船,把人送上去后缓缓说,“此约是浮空殿于萧熠之约,而非天极宫和啸月楼的生意,待萧楼主醒过来,也请你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谈。”   萧熠话少,却是个明白人,傀儡言尽于此,他没再多问,干脆道:“我明白了。”   “多谢。”空知端着温和笑意,“寂波岛的人会记得公子善行的。”   剑傀撑船将他送回文鳐,海边碎螺混着寒冰漂浮不定,油污荡开,圣火已熄。   只是再回头,他才惊觉寂波岛早就隐去了。   这座才经历过屠杀,上千人丧命的小岛,在无声无息间消弭成了漆黑深海,一种无可言状的遗憾堵在心口。   好歹三日前,这岛上还是生息盎然,萧熠总觉得,自己只要一转身,那身后的一切就会被从人世间抹掉。   非说遗憾的是什么,大概是没来得及替小吉一家收尸吧。   “但愿你们魂魄得以安宁。”   萧熠用灵力捏了一张引魂符,写下小吉家人的名姓,点火烧去,符纸却怎么都燃不起来。   他愣了下,朝虚空里望去一眼。   而后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他灭了灵火,将符纸往空中一抛。   那张引魂符随风飘荡,最后触到结界一角,消失了。   萧熠堵在心口的遗憾这才化成一声叹息:“这样也好。”   ……   空知是在半山腰一间空置许久的院落里寻到他们的。   找到人时,鹤不归的模样着实吓人。   嘴角血迹未干,手掌豁了个大口,满身血污,玉无缺大概是顾得上一头顾不上另一头了,草草铺了个干净的被褥,也没舍得把鹤不归放在这陌生的床榻上,他便是半抱半搂地把鹤不归圈着,一边用体温捂着,一边给人渡灵。   空知进来时,见玉无缺脸色十分不好,便没打扰他,兀自将屋子收拾干净,主人常用的物品从乾坤袋里一一拖出来,做完这些,玉无缺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空知这才劝道:“无缺公子,没用的,让主人躺下吧,你也歇歇。”   玉无缺知道没用,他家师尊这精贵仙躯,破漏百出,亏成这样便是塞他十颗八颗金丹也无济于事。   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缓解鹤不归的难受。   他窝在自己脖颈那嗫嚅着难受,每一声都揪得玉无缺心里又酸又疼。   饶是晓得渡进去一百分灵力,大概只有一分留得下来,只要鹤不归能因为这一点点的灵力好受些,便是将他榨干了他也甘之如饴。   床已经铺好,总这么抱着也不像回事,玉无缺将人放下,却见那沾了血的手还攥着自己衣襟。   他只能轻轻摘下来,细心擦掉血迹,往伤口敷好药膏,再耐心包扎,空知抱来炭盆点上蜡烛,在床边放下一杯热茶。   “公子别太担心,用些茶吧。” 第57章灵书   鹤不归实打实地昏睡了两日。   他确实是给累着了,自从去了蛮陵岛开始,便不分昼夜地制傀和布阵,如此一来几乎没给他休养调息的时间,以至于造成巨大亏空。   死是死不了,他便是仗着死不了才往死里折腾,大事一解决身子立刻像被海浪冲散的沙堆,溃散得彻彻底底。   不过身子虚归虚,精神一直都是紧绷的状态,仅仅解决了岛上的水妖和燮淼,还不足以让鹤不归舒舒坦坦地放松养病。   昏天黑地地睡了两日后,他虽不能睁开眼睛不能动弹,但神识已经苏醒。   因此玉无缺和空知偶尔几句言语他都清楚地听在耳中——   萧熠被遣回文鳐待着,换回瑞溯,寂波岛混乱的秩序逐渐恢复,由瑞溯一手操持着,帮助重获新生的岛民适应现在的生活。   比起蛮陵和驼铃二岛,寂波情况稍微乐观一些,岛民尸体未来得及被分解处理,省掉了缝合的过程。   他们少些痛苦,不过接受自己已经死亡又将复生,并且往后要以这副模样长久地隐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于悬岛工事,有空知在,第一时间便加班加点地开始建造了,虽然能用的傀儡已经不多,不过核心的装置是鹤不归一早就做好的,哪里需要修改调整,也有玉无缺把控决定。   岛下时不时传来有序的轰隆之声——岛屿切割已近尾声。   至于罪魁祸首们,水妖的生魂被玉无缺吸食殆尽,独独留下燮淼一人的魂魄存在首级里,玉无缺审了多次,认了主的魂魄自然是知无不言,从玉无缺跟空知的谈话里,鹤不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玉无缺:“尸库用途有二,一来驭尸,存放魂魄最好的容器便是血肉之躯,能控制魂魄达到驭尸效果,可比血渊殿那般下蛊炼尸轻松多了。   二来补充施法材料,所以才要身首分离,首级是精魄所在,一股脑存给神女,她施术便有源源不断的能量。”   其实这个猜测在蛮陵岛时就有了,只是当时玉无缺不敢确定,也就没来得及告诉鹤不归。直到他悟到魂术灼烧自己魂力的过程,吞吃生魂后身体发生的诡异变化,才坐实了这个猜想。   神女法力通天,是因为她肆无忌惮地吞吃旁人的魂魄,得知此事倒也有一点好处,起码这个神女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此为一大弱点。   空知不解:“魂术既然直接作用在魂魄之上,驭活人不比驭尸省事?为何要先杀呢?”   “活人哪有死人听话。”玉无缺道,“况且横死的生魂不少残缺不堪,魂术又不只是打下烙印和操控这么简单,还有一术我听师尊提过,叫「曜星」,缝魂补魂后几近于创造一个新的魂魄,完全只听魂主一人之令,且因为由数缕魂魄相合,能量更大。”   空知恍然大悟:“所以积累生魂,神女不止为了食用,有可能是要用「曜星」创造大量听命于她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并不准确,这些经过缝合弥补的魂魄是有神智的,且修为并不低,还能累加,挑个壳子放进去,比活生生的凡人更好驱策,也更为强大。   “那岂不是,死的人越多于神女越有利?”空知惊骇道,“这让我想起了不死城下那个传说中的魂窟。”   当年姬瑄手作万千傀儡盛放魂魄,如今神女所为不过是仿着曾经的姬瑄,碍于她没有鬼斧神工的偃术技艺,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尸体。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空知担忧道:“燮淼说,水妖大军早在我们离开碎月群岛时就开始在中原点燃战火,目下不清楚局势。   但照你这么说,这场人妖对立的争斗必然是死伤无数,只要死人,对神女便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正是如此,不过……”玉无缺有一节没想明白,他道,“燮淼只管扩充尸库,据他所说,尸体现在并未派上用场,也没有听神女提起要运往前线,像是并无此打算,神女至今为止都在以复活蠃鱼为己任,她做下这些事又不运去前线,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空知:“无缺公子不是说,燮淼说话支支吾吾,明显被人抹去了一部分记忆,兴许就是神女为了掩盖真实目的,刻意为之。”   玉无缺嗤笑一声:“还大祭司呢,我瞧着燮淼也根本未得到神女信任,倒是凌伯伯,一直和神女形影不离,他恐怕一开始就全然清楚这场阴谋所谓何事,根本不是为了救女。”   情谊,名誉,百年基业都能抛之脑后,玉无缺实在想不出来,隐忍低调会做人的凌斯到底和神女有过怎样的利益交换,才甘愿做他的走狗?   二人正说到此处,鹤不归终于缓缓睁开眼,他想问「神女在哪」,却哑得直咳。   “师尊醒了!” 第58章永夜   三日后,文鳐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除了鹤不归、玉无缺和傀儡们,还多了一个穿着怪异的水妖。   不是别人,正是被玉无缺粗糙缝补后,套了个破烂披风遮盖身体的燮淼,原是只提溜个头回去就够了,反正招引鲸鱼的口器就在舌下藏着,也用不着手脚。   不过燮淼魂魄已经认主,再无多余隐患,与其带一个毫无用处的头吓人,不如给他残肢缝上,勉强还能做些洒扫杂役的活。   萧旗被关在文鳐里憋了五六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此时一肚子好奇只想一股脑砸在众人身上问个明白。   见到拖着抹布身体的水妖,他大为诧异:“这是俘虏?”   玉无缺:“姑且算是吧。”   萧熠眯眼,深沉道:“我怎么看着像那头目。”   “哦,就是他啊。”玉无缺轻描淡写道,“不过别怕,他现在是我小老弟了。”   玉无缺只是偏了下下巴,燮淼便福至心灵地开始干活,收拾东西,端茶送水,除了眼珠子可以看出他像是挺不甘心的,但整个人都很听玉无缺的话。   给萧旗萧熠送去茶水,萧旗盯着人的眼睛看了老半天,接下了,还说了声谢谢,燮淼木愣愣的回礼,眼神却射出一股「我要毒死你」的精光。   萧旗:“……”   萧熠抱剑立在一旁,对此人十分戒备。   他不接茶,视线落在略有些青紫的手上,便猜到个大概,但空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便也什么都没问没说。   萧旗眼睛提溜转:“你们如何收服的他?带着他要做什么?去什么地方吗?哦对了,寂波岛为什么凭空就没了,问阿熠他也说不知道,岛上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水妖呢?目的是什么,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还有那个姓瑞的兄弟,他不是蛮陵岛的人吗,怎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鹤不归被吵得耳朵疼,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萧楼主,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闭嘴跟我们走,要么我现在放你出去。”   萧旗吃惊:“上仙愿意带着我?”   鹤不归淡淡道:“不带跟让你死有什么区别?你回得去?”   萧旗老实道:“回不去。”   鹤不归挑了下眉。   萧旗:“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烦你。”   鹤不归轻笑一声,捧着热茶去前舱,萧旗猛地又凑头过去,伸出食指:“我只问一个问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鹤不归眸光落在一片虚空中。   “洛鲭部落。”   萧旗愣了下:“东海?”东海离此地万里之遥,行船过去,没个半年都到不了。   萧楼主突然的后悔,还不如打破砂锅问到底,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哪怕被鹤不归丢去海上也好过再在这文鳐里憋半年。   玉无缺提着后衣领把人扯走:“萧楼主,你那一大堆问题,到时候见了神女自己问她便是,别再烦我师尊了。”   “啊!”萧旗来了精神,揽着玉无缺的肩殷勤至极:“是去找神女?你们此行竟然是为了找到神女?!玉公子你年少有为,又心宽如海,能否多跟我讲讲,憋了几日了没人理我,我可难受死了,你别不理我。”   远处的鹤不归深觉辣耳朵:“……”   “理你理你,我自然理你。”玉无缺也没憋好屁,神秘一笑,“过来我俩细聊,倒是有事要问你呢。”   太微上仙低声和掌舵的傀儡说了几句话,指了指平静无波的漆黑深海,在不远处,视线所及的黑暗里,终于响起了一些生气。   哪怕十分细微,也算是希望,是瑞溯养的海燕在为文鳐指路,鸟鸣啁啾,便是洋流抵达之处。   文鳐「轰隆」一声向前推开两股浪花,朝着鸟鸣指使的方位而去。   而身后隐匿的寂波岛早已悬至高空,开明兽稳稳地拖着它,渐渐和驼铃、蛮陵靠近。   三具巨型的偃甲撑起了荒岛,不久之后便会连成一体,岛上的活死人会建造拱桥,让三岛合而为一,寂波不再,驼铃和蛮陵也将被抹去,这世上除了瑞溯,便只有鹤不归和玉无缺知道它们的存在。   鹤不归取了新的名字,便叫它永夜岛。   玉无缺透过琉璃壁往外望去,耳边是萧旗聒噪不断的问题,他却没怎么听着,想起去驼铃纳魂时,在那和瑞溯分手告别。   瑞溯求了他一件事。   想要一直守护着永夜岛,陪伴着爱人,这副血肉之躯就必须舍弃,眼看凡人寿数总有尽头,瑞溯恳求玉无缺纳下他的生魂,待他死了,便能以活死人的方式和永夜岛共生下去。   可魂术的影响在如此远的距离下,要作用数十年,玉无缺也不敢做保证。   万一将来效力失散,瑞溯有可能还是被冥府收了去,要么就是变成怨灵。   瑞溯深思熟虑后道:“我其实早就想好了,他们不眠不休,不用五谷轮回,我一个活人身在期间也多有不便,不如……让我现在死了也好。”   玉无缺:“怀恩为了让你活下来,费尽周折。”   “可在玉公子这里,生与死有何区别?”瑞溯百般恳求,差点给玉无缺磕头,硬是被玉无缺给提溜了起来,他不依不饶道,“独活有什么意思,若和他们一样,我才能更好地守护着永夜三岛,不叫上仙和玉公子的苦心白费。”   玉无缺叹气:“瑞溯,你这是逼我,逼我杀你。”   “玉公子若将来有了心爱之人,有了牵挂,必会明白我今日所求。”瑞溯固执道,“人活一世,有人求富贵,有人求飞升,我只求和他白头到老,如今不过是换个方式相守,还望玉公子成全。” 第59章洛鲭   东海,洛鲭部落;   深海之下,两座大鲸相距不远,游得极其缓慢,看上去颇有一番遨游的闲情逸致。   而不远处厚如幕墙的吞山群落紧紧围绕着两座大鲸游弋,这些成年的吞山一只足以撞毁一艘不小的渔船,而大鲸周围聚集了不下千只,猩红的双眼在海底尤其显眼,尖牙外露,妖气浓郁。   这些吞山不是为猎物而来,它们背上大多坐了人,这些人面部和脖颈处隐隐露出鳃状缝隙辅助呼吸,手肘和脚掌也不似凡人模样,长着鳍和蹼。他们手持兵器,身着铠甲。   分明就是严阵以待的水妖大军。   而外头这些画面,清晰地呈现在面前的水池之中,神女满意一笑,把鱼食抖落在池中,争抢的小鱼苗荡起一圈圈涟漪。   神女道:“凌宗主就跟着他们先去吧。”   凌斯从水池里收回视线:“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大业将成,你只该担心蠃神复活是否顺利,我个人生死不足挂齿。”神女看他一眼,笑得坦然,“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凌斯摇头:“神女虽以小女性命引我入局,可之后也愿和盘托出,你我各有所图,利益相牵,也算知根知底,怎会信不过?”   神女道:“正因如此,才需凌宗主替我看着,有你的眼睛看着这场大戏,我放心。”   凌斯了然,郑重点头后没再多言。   姜宁关上栅栏门,有些依依不舍地回望片刻,而后一路跑到池边:“爹爹,该走了吗?”   凌斯摸摸她的后脑勺:“没落下东西吧?”   姜宁乖巧道:“都收好了。”   小姑娘天真烂漫,这就要出远门,知道神女不和他们同行,便张开双手抱住神女的腰:“我舍不得流苏姐姐。”   “还会再见的,跟着你爹爹,他会护好你。”神女低头轻笑,取下头上的枯枝插到姜宁的发髻上,“姐姐还要送你一个东西。”   神女摊开掌心,是一枚表面流光溢彩的金珠,内里妖气氤氲。   “水伯的妖丹?!”凌斯吃惊,“如此至宝,怎可给阿宁拿着。”   神女道:“不是要她拿着,阿宁,来,张嘴吃下。”   姜宁犹豫不决,看看自己爹爹,又看看神女。   神女看向凌斯:“成败关键,我交于你手中了。”   凌斯知道轻重,得神女如此信任,他自然受宠若惊,便轻轻冲女儿点头,于是姜宁便把妖丹吞入了腹中。   神女交代:“此妖丹得来不易,危急时分可护你性命,要用到时你吐出来便是,不会伤你分毫。”   姜宁点头:“我一定保存好姐姐的东西,等姐姐与我们会和,我就还给你。”   将二人送上小船,凌斯在甲板上看着周围静谧平和的村落,略有忧色。   而此时此刻,神女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她转头看着某个方向道:“他们快来了。”   凌斯忧色更浓:“当真是太微上仙?”   神女答:“但凡动了千古城的主意,鹤不归必是天下第一容不得我的人,这话不是你说的?”   凌斯道:“是我说的,可啸月楼的消息不会有错,太微上仙人还在千鹤城采办,怎可能一日千里,出现在东部深海?”   神女嗤笑:“中原战祸不止,他却一直留在千鹤舫,我却是不信的,为了保下钥匙他都肯亲自去一趟无量斋,怎么可能放任水妖靠近千古城?像他那样的人,必不会被我们的计划牵着鼻子走,肯定会竭尽所能地把我找出来。”   凌斯不理解:“所以你就故意等着他?神女大人,鹤不归虽不在神武天榜上,却并非他实力不济,而是无人见过真正的实力没法儿排名,从他手下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神女淡定道:“只要拖住他的脚步,千古城一役就有十足把握。”   凌斯问:“为何?”   神女露出片刻的犹疑,缓缓道:“他的偃术技艺,许能和那人比肩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让他瞧出千古城的破绽,玉无缺落到他手上也不知是否那人留下的机缘,若是,鹤不归便是大业最大的绊脚石。”   “不必担心,我不会死。”神女抬手轻轻一挥,“你们且去吧,祸患迟早要除去,等事成了,他也不足为惧。” 第60章玉人   是幻境无疑,但境中景象真假难辨,且在众人毫无察觉下发动,可见对方实力上乘。   除了傀儡,船上最有战力的三人皆中招,唯剩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楼主急得满屋乱转,他甚至拿了把剑在手里,剑鞘一扔,挡在舱门口。   萧旗大义凛然:“看来只有我保护你们了!”   萧熠有点头疼:“楼主,稍安勿躁。”   鹤不归被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吵得烦:“文鳐有结界,旁人进不来,你不要站在门口挡着。”   萧旗一喜:“上仙恢复视力了?”   鹤不归冷漠道:“没有,但是我又没聋。”   萧旗眼看着傀儡陆陆续续下了船,在四周探查情况,便听话挪开,但三人站着不动,时而蹙眉,时而歪头,可见幻境之中的景象一直在变化,找不到破绽,一时半会出不来。   玉无缺问道:“那女子还在吗?”   萧旗看了一眼:“在,她也没动,而且她周围有东西——”像一团云雾围绕着女子背影漂浮不定。   玉无缺道:“是师尊的傀丝。”   萧旗「呀」了一声,从舱门跳开:“还真是,原来上仙早已留了一手。”   这些傀丝在撞进鲸鱼腹部时,便如肆意生长的藤蔓钻进村落里找活人去了,之所以见不到寻常百姓,便是都被傀丝束缚了手脚,以免战斗发生他们跑出来误伤。   至于女子那边,连鹤不归的傀丝都无法近身,想来必然是神女本尊。   探查后的空知在外头回禀:“主人,村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原本都在劳作,是神女提前让他们回屋待着,说会有外人闯入,待在家里安全些,他们都还活着,没什么修为,妖力低微,我设了结界暂时限制他们的行动。”   鹤不归动了动手指,傀丝从村子里撤出来,全力对付神女一人。   鹤不归道:“她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空知道:“可除了她,此处并没有任何护卫,我方才试着过去,桃林四周像是有东西,越靠近景象越是虚实难辨,过了溪涧神女就不见了,只有走到这里才能看得见人影。”   鹤不归愣了下,连玉无缺都「咦」了一声,问道:“空知,你看得见那女子?”   空知道:“我看得见,但是其余傀儡都瞧不见,不是虚实难辨,是根本瞧不见那有人。”   鹤不归默不作声,空知看出他们二人神色古怪,又问:“主人,怎么了吗?是不是我也中招了?可并未察觉任何法术流动啊。”   玉无缺刚要说话,听见鹤不归咳了一声,便立时改口:“没什么,神女在魂灵境界之中,故而现实里的物事靠近不得,咱们先破了幻境再说。”   鹤不归问:“萧熠,你所见之物和那日有何不同?”   萧熠道:“应当……分毫不差。”   萧旗奇道:“什么叫应当?”   萧熠忍着极大的痛苦道:“不止我自己,那天所有人的动向,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此前这些事我是不知道的。”   他幼时所在的村子被邪魔侵扰,后来村民都被术法影响,又中了毒,未免死后异变走尸,当时除魔的仙门便将整个村子屠了,若非前任啸月楼楼主萧黎心慈将他带走,萧熠早就死了。   前任楼主萧黎便是萧旗的父亲,将萧熠收为养子,改名换姓,陪在小儿子萧旗身边,从小做影卫,说来啸月楼待他不薄,他也是一直念着养育之恩,兢兢业业地护着小楼主长大。   只不过幻境里不是一个人的视角,邪魔怎么侵扰的,仙门怎么屠村的,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那个村子下头埋着一个沉睡的灵脉。   因此才惹来邪魔觊觎,带头屠村的仙门是上清观,而后也是他们占了灵脉。   至于将灵脉消息倒了两手赚得盆满钵满的,不是别人,正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萧黎。   末了,他被萧黎抱在怀里,一旁是大火漫天的村庄,耳边却传来虚虚实实的女声。   那人只说:“魂境无秘密,你守护的人,坚守的道,值得吗?”   萧熠问她:“你就是神女?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女子轻笑:“我又不知每个人的魂魄承载了什么,挑了一段你觉得最痛苦的,没想到还是这些肮脏不堪的人心。”   萧熠嗤笑一声。   他若只是个尚未入世的无知少年,或许真会因为这个单薄的真相,论一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此事过去三十多年,他在凡俗中滚了一身坚韧沉稳,对恩怨情仇自有一番理解。   哪怕真相叫他意外,也不至于动摇本心。   萧熠冷笑:“离间?我不会中计的。”   女子喟叹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你真是小看我了,如你经历这般,恩怨情仇,大是大非,在我看来都是小事。”   萧熠蹙眉:“人命关天,在你那里都是小事?!”   女子道:“不过是叫你看清楚,世间苦痛万千,大多生于无穷无尽的欲求——凡人永远放不下的欲求。   所以争斗不休,杀戮不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不也是欲求之下的牺牲品么?这样的事永远都不会停下,也一直都在发生,无穷尽也。”   萧熠反问:“神女复兴水妖,复活蠃鱼,不也是欲求?”   那边静了片刻,萧熠感觉到四周一切开始变幻,像是要从这个幻境里挣脱出去了,他甩了甩头,最后听见神女的声音。   “以欲求造一无欲无求的世界,无恨无爱,可换永世太平,不好吗?”   萧熠恢复视觉时,神女说话的声音余韵未消,而落入眼中的却是捻着帕子给他擦汗,一脸担忧的萧旗。   萧旗边擦边念叨:“阿熠,阿熠没事了,过去的事不值当细究,你现在有啸月楼护着你。”   “怎么流这么多汗啊,到底是里头热,还是你难受?”   “阿熠,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从幻境里出来,萧熠半点没被神女影响,反倒庆幸那些话没被萧旗听了去。   要细究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手段,非面前之人莫属,萧旗比之他老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61章血祭   东海之滨,白令川;   一向平静的海面,数日间惊涛骇浪不休,戍守的修士早早将异象上报,道门纷纷加派人手,几乎将不死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天南地北抽调人手集中尚且需要一段时日,然而白令川却像被人放在铁锅里突然煮沸了似的,天上浓云积聚,浪涛里影影绰绰的影子破浪而来。   同一时间,陆妖也像是得了某种召唤,不论妖力强弱修为高低,哪怕只是混在人堆里讨生活的老实人,也往白令川汇聚。   “他们不从海里出来,我们就无计可施。”白应迟站在高处,转了个方向看着后方,“陆妖不足为惧,可里头混了不少无辜百姓,若打起来也是束手束脚。”   开阳长老叹气:“你说这些人,素日畏首畏尾,偏挑这个时候进来凑这要命的热闹。”   白应迟道:“若是热闹该站得远远地瞧,哪会用血肉之躯去撞刀剑,他们素日惜命,如今连命也不要地过来,更像是……”   开阳长老问道:“什么?”   白应迟远眺不死城,幽幽道:“朝圣。”   开阳长老道:“我本以为是受魂术影响,可这些人神智清明,并未有浊月蛊惑的痕迹,神女就有这般的号召力么?”   白应迟淡淡道:“要细究原因,怕是几百年来妖族对于人族压迫的反抗,蠃鱼复活是个契机,也算个征兆,殊死一搏若能换后世昌盛,妖族有这个心气去赌。”   人族安于现状,独占天时地利长久,未必会因为某件事,某个神明显灵就放下彼此间的成见恩怨同气连枝,可妖族不一样,神女正是拿捏了这种心理,看破了他们的处境,才加以利用。   只需轻轻一撬,积年的不甘和对于平等的渴望便能撬起这场祸事。   白应迟问:“永乐那边如何了?”   凌岚道:“药修院这几日忙坏了,百姓拦不住,难免起冲突,加上陆行妖兽暴动不止,捉妖的修士多有受伤,听我哥说,临时搭建的医馆已经挤满了伤患。”   这几日凌岚跟着开阳长老在不死城和白令川边布阵,而永乐真人带领药修院弟子在后方搭建了不少临时医馆,可大战还没开始,就因为百姓擅闯引发的冲突和零零碎碎出现的妖兽伤了不少人。   太清上仙坐镇天极宫,术修院弟子只来了三分之一,其余也都分散在各处处理祸端,至于器修院……   长思真人一把老腰都要拗断了,除了赶制针对水妖的法器,还得忙着锻剑锻刀,简单的活计都交给江练和岳庭芳去做了,偏偏丹炉还得分一半出去给永乐做药,熬了几日,简易丹房里除了连续不断推火炉的声音,便是薛易越来越大的嗓门。   不少弟子顶不住这暴躁脾气,进一趟丹房出来都是丧着脸的。   “快走快走,你没听见真人连太微上仙都骂上了,我看他八成是疯了。”   “这要是宫主听见,不得跟他急眼呐?”   “谁敢跟他急眼呢,真人现在连傀儡义肢都戴上了,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旁的仙门没有咱这技术,都得靠他一个人做,累得要死,怪不得脾气如此暴躁。”   长思真人忙归忙,又不聋,在房里猛咳一声,直接把门口絮叨的小弟子给吓跑了。   他确实控制不住脾气,谁来烦他他骂谁,还骂了鹤不归,骂鹤不归抢走了他的徒弟,此时若是玉无缺在,他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跟个八爪章鱼一样了,那小子平日确实不靠谱,干正事是一顶一的有效率。   偏偏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太微上仙伙同玉无缺闹失踪。   太不像话!   不止天极宫窃窃私语,聚集此处的道门也颇有微辞。   这可不是小事,水妖暴动,马上就是一场大战,堂堂上仙居然面都不露,再怎么不问世事也不能漠视至此吧!   薛易不至于揣测鹤不归漠视人命,但大家忙得焦头烂额他们迟迟不出现,薛易心里苦,心里气。   隔了会儿,岳庭芳被臭骂一顿,也被一脚踹出来,端的东西差点洒了一地,瞧他一脸的黑灰,季雪薇扶了一把,把东西接好:“芳大哥,站稳当些,都洒了小心真人追出来踢你。”   岳庭芳捏住她的小臂往一旁拽:“别仗着自己姑娘家家,就敢在丹房外头说他坏话,我给你讲,真人发起火来连女子也骂的。”   房里的薛易吼了一声:“岳庭芳,你再说一遍!!”   “我,我这就滚!”岳庭芳缩了缩肩膀,赶紧提溜着季雪薇走了,“小妹你扶着我,咱去找一趟宫主。”   是器修院赶制的辟水珠,第一批五百颗,服下能在水中闭息一个时辰,效用自然比不上精心炼制出来的,奈何此次来的道门很多,人数不下三千,加班加点赶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白应迟凝了一股灵力化出无数小雀,一只衔了一颗避水珠去分发。   白应迟笑了笑:“辛苦了,又挨骂了吧?”   岳庭芳揉了揉脑袋,嘿嘿一笑:“嗨,师父急起来就这样,惯啦。”   季雪薇捂着嘴笑,抽了帕子给他擦脸:“芳大哥,这话是缺二哥最爱说的,如今他不在,真人就揪着你折腾。”   提起玉无缺,岳庭芳眼神暗了暗,忍不住问道:“宫主,无缺他们还没回来么?”   白应迟摇了摇头:“他们——”   话音未落,海面惊雷乍起!   「噗呲」数声,便见突然涨起数丈的浪涛里伸出无数肢体,它们扎进沙里,酝酿了片刻,肉肢从海里拉出无数巨型坐蛸。 第62章城主   所有关于妖邪的传说中,被九天神君收走还赐名是最为离谱的一个。   可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一只不被人族放在眼里的妖邪,竟真的有掌控五行之水的能力。   万人之血汇成几股,源源不断地注入蠃鱼,哪怕仙门在不死城外竖起再多的保护结界,也抵挡不了如此阴邪的血阵。   雷雨积聚在上空,蠃鱼在水幕之后静默良久,轻轻挥动翅膀,触到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结界,灵力相撞,剧烈的威压宛如劲风扫过狂野,凡人不过是屈膝杂草,片刻之后结界便碎了。   开阳长老眼看着自己的大阵彻底破碎,急得一脑门汗:“宫主,那到底是不是蠃?”   白应迟看着蠃鱼身下无端自冒的水源,道:“自然是它。”   开阳长老狐疑道:“蠃鱼是上古妖邪没错,死去多时,既被人封在城柱里,哪里来的力气破我大阵!”   除开为备战所布的阵法,数千年来为了防止不死城异动,无数的道门三不五时便会来此加固结界,少说也有上千法阵。   然而对方只是挥了挥翅膀,便破了大半。   开阳长老也是术修大家,哪接受得了自己精心布下的阵法比纸还薄。   白应迟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蠃鱼并非纯粹的妖邪,它是第一个得道飞升的妖兽,九天神君赐名一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千年前伏诛于白令川,恐怕也是因为姬瑄一介凡人,将它斩杀太过荒谬,故而人们宁愿相信这只蠃鱼是冒充的。”   白应迟又道:“如今看来,浩瀚之名当之无愧,凡人之力难以抵挡。”   开阳长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蠃鱼已是仙体?”   白应迟道:“半仙半妖,法力无边。”   暴涨的海水还在往内陆蔓延,加上蠃鱼召唤来的雷雨,和他身下无中生有的水源,不多时便已将海岸变成了泽国,水位急剧上升已经越过膝盖。   修士们行动受限,水妖又因蠃鱼复活士气大涨,吞山冲进人群肆意撕咬,局面一时混乱不堪。   白应迟蹙起眉:“水中不利作战,不少人水性不好,如此都不用等水妖靠近,光吞山就能去了大半人力,开阳,你带弟子和其他仙门往后退,以不死城为界往后十里设隔水阵,将百姓先带出去。”   “是。”开阳长老应下,但他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见白应迟死死捏着剑柄,他忍不住问道,“宫主,蠃鱼虽是飞升妖兽,看样子他并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与他相谈也无济于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应迟道:“姬瑄区区凡人,不也能将他收服,蠃鱼既然不顾及自己半仙之身非要为祸人间,那便让他再死一次。”   开阳长老拉住他的手:“可是凡人伤及仙体,是会被降下天罚的,宫主,你飞升在即,若因此而被九天仙君降罪……”   白应迟只淡淡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开阳长老说不出话。   白应迟笑道:“穷尽一生修道,飞升不过是其中一条路,并非目的。修道的本意是为了天下,若因此而无法飞升,也不可惜。”   开阳长老拱手:“宫主大义,可牺牲也不小。”   “算不上牺牲,不飞也挺好。”白应迟挥出一道剑气,割开水幕一角,“我便有了最正当的理由陪着师弟了。”   “宫主你真是——”   开阳长老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抹白衣义无反顾地冲进水幕之中,他不敢耽搁,立即安排人带着仙门后撤。   小些的道门无意在此无辜送命,跟着开阳长老走了,而上清观和玄戒门堂堂百年道门,天极宫的人一力挡在前头,他们岂会做缩头乌龟先跑,也招呼着自家门人一力抵抗。   砍杀声又起,才稍有平息迹象,蠃鱼复生,白令川再次陷入战火纷乱。   ……   而另一边,鱼梭在深海本就行进急速,又有滔天浪涌推波助澜,几乎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拉向白令川。   感觉快到了,鹤不归撑开神识扫向岸边,叮嘱道:“只要杀了蠃鱼,水妖便群龙无首。”   玉无缺同样用神识观察着战局,难免心惊:“这蠃鱼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妖邪。”   鹤不归没做声,蠃鱼的传说他自然是知道的,同样,非亲眼所见只当封在城柱里的不过是个赝品,不过他不至于有开阳长老那般瞻前顾后。   半仙之躯若是凡人所杀,确实会招来天罚,可他不是凡人,仙鹤品阶高于浩瀚万千,由他出手了结蠃鱼,再合适不过。   可就在这时,二人神识远远瞧见水幕被横空劈开一角,白衣仙尊一马当先冲将进去,宝剑辉光闪过,荡开的剑气让鹤不归一凛。   玉无缺惊呼:“是宫主,宫主跟蠃鱼打起来了。”   见此情状,热血沸腾的少年人丝毫也没有忌惮,摸着腰间的剑跃跃欲试道:“敢在我天极宫门前撒野,定要叫他好看!”   鹤不归有些头疼,按着他的手道:“收回去,蠃鱼是我和师兄的,你看好水妖,想大展拳脚就顾好自己人。”   玉无缺顿了顿道:“师尊,我有分寸,不会拖你们后腿。”   “不是怕你拖后腿。”鹤不归只好直言,“蠃鱼法力高强,已是半仙之体,除了我,旁人碰不得。”   简短说完因由,鹤不归不容置喙地叮嘱道:“血祭大阵还在继续,它实力尚未恢复,正是斩杀的最佳时机,你尽量别让人靠近蠃鱼本体。   否则水妖献祭了妖血,再贡献妖丹,会加速血祭完成,待蠃鱼彻底复苏,我也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玉无缺想了想道:“水妖死了大半,若是想一力控制他们,我只需……”   黑暗中,玉无缺感觉到身侧之人瞪过来凌厉一眼,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我只需挑拣几只死去的妖兽,吃了他们的魂,便有法力控下所有水妖。”   鹤不归立即道:“不可!”   玉无缺不解:“这明明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鹤不归捏着他的手腕,力道加重,像是有些生气:“这便是出去前,我一定要你答应的事,玉无缺,不可在他人面前动用魂术。”   玉无缺道:“可全天下都知道我会了。”   鹤不归严肃道:“知道你会皮毛便已如此害怕,恨不得把你押进无量斋刮下一层皮。若被人看见浊月的效力,或是知晓曜星汲魂之法,你还有命活吗?”   玉无缺小声嗫嚅:“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都做了,师尊也是默许的。” 第63章蠃鱼   魂魄烙上他人名姓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回忆的往事。   咒文根攀爬的速度越快,被禁锢和不得不臣服的感觉也就越强烈。   熟悉又让人憎恨的感觉传遍周身,蠃鱼恨恨地想,他当年确实不该贪图一时玩乐私自下界,好好地做个神仙不好么?   可是来不及了。   千年前马失前蹄,在姬瑄那个小偃师手上栽了跟头,原本想着放弃凡尘这副肉身,魂魄回到仙界那半副神识里,恢复个百八十年又是一条好鱼,谁能想到区区凡人会通晓冥灵之术。   肉身被杀不说,连魂魄都被写上了他人的名字,不得不低头唤一声主人。   而当时他的魂魄第一次被打上烙印,是一个飘逸潇洒的「姬」字。   从此他便恨上了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姓氏,把姬瑄,以至于所有姓姬的,会偃术的都恨了个遍。   抽筋拔骨的疼跟囚禁在地下做苦役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恨的小偃师瞧上了他无中生有的本事,堂堂仙兽竟被奴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河道中,背着整座城池的运转。   蠃鱼还记得,姬瑄曾笑嘻嘻地来开解他说,你凶性不除又造了那么多杀孽,回到天界那些神仙也要罚你,不如做这城池的支柱,为万民造福。   蠃鱼难以理解,外头明明都是木疙瘩,四处阴气浓郁,根本没有一个活人,谈什么为万民造福,这个小偃师八成是个疯子,他便问,做支柱可以,但是得有个期限吧。   姬瑄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子民永世不得超生,你也一样,也要永世囚在此处。   旋即露出一双称得上狂热欣喜的眼睛,拍着胸脯跟蠃鱼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你会明白做这些都有意义,这是座伟大的城池。   而要你同我做的,也是一件伟大而超前的福祉。   鸡同鸭讲,蠃鱼内心嗤笑,我只是一条鱼,毕生所念就是在深海里放肆游弋,别说你万民的福祉,便是成仙都是遭人迫了去的。   而后他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和更重的憎恨,直到姬瑄将他的尸骨埋进城柱,立在四角之一,魂魄视野开阔起来,他得以俯瞰这座被他撑起的城池。   蠃鱼第一次体会到姬瑄说的伟大。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原来那些木疙瘩是「活」的,和他见过的所有活人都不一样,不用五谷轮回,不眠不休的木头却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在认真生活。   他们劳作,生产,会哭会笑,喜怒哀乐都一样鲜活。年节时张灯结彩,炊烟漫天,家家户户贴上对联门神,去庙里敬香,也走街串巷互送节礼。   后来城门大开,和外面互通有无,真正活着的凡人第一次踏入这座城池时和蠃鱼一样,震惊于它散发的灵动活气。   城池越来越热闹了,有人进来,有人离开,蠃鱼见过从城门绵延至巷尾的十里红妆,也见过一路吹拉弹唱送出城外的戴孝喜丧。   万民拜服姬瑄,尊他为城主,谢他再造之恩。   姬瑄转头却问蠃鱼,这一切离不开你,虽然并非你自愿的,但你看看如今的城池,难道不觉得高兴吗?   惨遭奴役的一条鱼并不觉得哪里值得高兴,但他向姬瑄承认,这座城池确实伟大,原来永世不得超生还有这层意思。   姬瑄笑了,说此城名之千古,便是不朽的意思。   你说的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永垂不朽。   蠃鱼却好奇,他们不得入轮回,跟你没有关系,为何要救?   姬瑄只道,自己心软,总是不忍心。   蠃鱼很生气,难道我同他们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生灵,你救他们,就得囚着我是什么道理。   姬瑄难得露出悻悻之色,说完肺腑之言,向他郑重道歉。   蠃鱼自然是不会接受的,但也是那一刻,他不恨姬瑄了,也没再做过逃出去的梦,有些无奈又自暴自弃地做一根城柱,兢兢业业地背起这座城。   直到仙门百家打上来,天雷不断侵扰,天怒人怨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让那个得意了一辈子的偃师头一次力不从心,最后,姬瑄果真闭锁了城门。   以四根城柱作为大禁制,将千古城彻底封死。   那是蠃鱼第二次看见自己的魂魄,上头的字在他感知到姬瑄身死时,变成了「玉」。 第64章师弟   鹤不归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蛮荒……兵主?”   “是。”玉无缺拍了拍被他系在腰间的袋子,“蠃鱼说他只知道这些,连长什么样,是男是女还是妖都不清楚。”   鹤不归摸着下巴:“唔。”   见他神色介于狐疑和不理解之间,玉无缺等了半天的后话,没等来只好问:“师尊,兵主到底是什么,此前从未听过,是人名还是称谓啊?”   “是称谓。”鹤不归不确定道,“但这个叫法,又特殊些。”说是对某个人的特指也可以。   兵主确实是一个称谓,诞生于诸神混战,妖邪割据的洪荒时期。那时不论人神还是妖魔都聚集成一个个部落和族群,彼此抢夺天地之灵气,立命之毫厘。   越是野蛮乱世,越是人才辈出,兵主恰是部落或族群间最骁勇善战者的尊称,只是后来,它只独属于一人,而那人是开天辟地以来,人人公认的战神。   渐渐地,人们把统御一方的霸主尊为王,尊为将,却保留了兵主的称谓,无人再敢以此自居。   因为普天之下,战神唯那一个。   鹤不归之所以听见的一瞬间狐疑又不解,正是因为洪荒距今已有万年。诸神回归天界,妖邪几乎覆没,后人也大都修道入世,和人族平和相处。   洪荒时期的战神,怎么可能死于姬瑄之手,还被他封进城柱?   时间上说不通,实力对比上说不通。   所以鹤不归只当,要么是蠃鱼听岔了,要么这柱子里的人妄自尊大,捡了个最不可思议的称谓让别人给自己脸上贴金。   “别吵。”玉无缺捂住袋子,看着鹤不归道,“蠃鱼说他没瞎说,姬瑄立城柱时第一个就封了他,紧接着就封了第二个,显然尸骨也早在手中,那时姬瑄便说这是蛮荒兵主,还强调他和蠃鱼一样,对这个城池功不可没。”   鹤不归问:“四根城柱分别封了四个人,每个人都对不死城有特殊作用?”   “是这样的。”玉无缺想起什么道,“也不对,蠃鱼说第三根城柱一直到他沉睡过去,都是空着的,姬瑄说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坟冢,将来身死城主之任交于他人,他便长眠在此。”   鹤不归道:“姬瑄之于不死城,就是偃师之于傀儡,只要偃师在,傀儡哪怕旧了坏了也有人修缮维护,从这个角度讲,历久弥新也是不朽。”   “师尊聪慧。”玉无缺叹道,“你这番话,和姬瑄当时告诉蠃鱼的一字未差。”   “姬瑄本没有设大禁制封城的打算,若非时局越变越坏,他许是预感到自己没有好下场,这才开始筹备。”玉无缺问,“难道他的尸骨还在第三根城柱那里?”   鹤不归轻抚鹿属:“去看看。”   鹿属驮着二人,绕着不死城飞了好几圈,每一根城柱,每一处可能有古怪的地方都探查了,这城池的禁制虽弱了些,但依旧死死地封着不容撼动,哪怕轰然倒塌了两根柱子,破开的地方也有浓雾一般的东西挡着视野,飞至高空同样浓雾弥漫,瞧不清里头一丝一毫。   第三根第四根城柱完好无损,以灵力相探,第四根里的尸骨尚存,第三根却少了很多东西。   鹤不归收了法力:“应该是封进去时就只有残肢,若我推断没错,这里是一双手。”   毕竟偃师的手可造万物,封进去很合理。   不过是不是姬瑄的就不好说了。   玉无缺笑道:“蛮荒兵主和第四根城柱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只要搞清这城池除开动力和修缮,还有什么是最为紧要的,便能反推!”   鹤不归扭过头,投过赞赏的一眼:“你瞧明白了。”   “自然。”玉无缺道,“运维傀儡之城,有几件事不可或缺,而不死城又特殊在于魂魄,我想答案就在书中。”   玉无缺回头望着已经平静的海面,轻轻揽了下鹤不归的腰:“咱们回去吧,时辰不早了,还有很多事要从长计议,师尊也该好好歇歇了。”   “嗯。”鹤不归是有些累了,“还记得你答应我什么?”   玉无缺点点自己的嘴唇:“不该说的不说。”   鹤不归弯了下嘴角:“嗯。”   鹿属带着二人返回白令川海岸。   浪潮退去,修士们忙着清扫战场,押运零落的俘虏,虽然事情已了,但诸事繁杂,一时半会儿仙门还不能将人手撤去,故而纷纷在岸边安营扎寨。   等白应迟赶回来时,鹤不归和玉无缺已经在他的房中等了许久了。   煮了三壶茶,才将不死城前前后后的事说完,除了现有情况,玉无缺也说了大致的推断。   和鹤不归一样,白应迟在听到「蛮荒兵主」这四个字时也是狐疑又不解。   “蛮荒兵主……”白应迟抿下一口茶,咀嚼着这四个字迟迟未说后话。   他眸光穿过热气蒸腾的白雾,茶汤被浮叶荡出一圈圈涟漪,像极了兵荒马乱的涿鹿之野。那里曾被铁蹄踏起的尘烟弥漫,山河破碎恰如这茶汤,在野蛮之下终日动荡不歇。   直到血枫林绵延千里,盖世英雄折戟旷野。   “古往今来能配得上兵主一称的,唯有蚩尤。”白应迟搁下茶杯,喃喃道,“非人非仙非妖非魔的战神,若非他人合力诛杀,早成了天地共主,但……怎么可能呢?”属实离谱,连他都觉得这件事有人在胡说八道。   “是不可能。”鹤不归听得昏昏欲睡,“姬瑄胡说,或是这兵主本身就是假冒的,都有可能。” 第65章咕咚   一夜过后,白令川又是天高海阔,碧波万顷。   只是比起千年沉寂,这一次水妖暴动,倒是给不死城周围带来了人气。   之前备战水妖还只是临时戍守,如今城柱碎了两根,禁制陡然变弱,未免再生变故,天极宫将带头在此地设监寮,此事已和上清观、玄戒门通气,几大道门商量之下,决定各派精锐人手一同驻扎,直到抓到幕后主使,彻底平息祸端。   海岸线一直到不死城周围,往后十里尽是忙碌的修士身影,天还没亮大家就已经匆匆用了早膳各忙各的,鹤不归在陌生的营帐睡不踏实,一醒过来便提溜着食盒去找白应迟用膳。   “呀,是无缺的手艺?”白应迟接过食盒,打开看了一眼,“好香,还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是他做的。”鹤不归笑笑,“也不知他吃了没,一早便出去了,我一人也吃不完,便来找师兄一起吃。”   白应迟问:“他跑哪儿去了?”   鹤不归道:“各修院都忙,他既回来了自然是去薛易那儿帮把手。”   白应迟道:“你又舍得了?”   “难不成薛易还能硬抢?”鹤不归挑眉,“况且我早就放玉无缺在山下学堂念书,总不能因为是我的人,便一直拘着他不接触外界。”   什么叫你的人?敏感的神经又被刺痛,白应迟纠正:“是你的弟子。”   “好,我的弟子。”鹤不归催道,“都一样嘛,快坐下吃。”   白应迟把食盒打开,一样样拿出来,量不太多,但都挺精致,属于就地取材又节省时间下能做的最好的饭食了。   一人一碗滚烫的豆浆,三两白糯蒸糕,洒满糖霜,还有去腻的山楂糖。   白应迟不得不承认,如此用心照顾师弟,他俩亲近些是情理之中。   之前师弟总说这小子爱拍马屁,如今看来怕都是顽话,心意藏在这些软糯香甜的小食中,是个人都看得见。   何况日日都亲口尝着的鹤不归呢?是真心是假意,他最清楚了。   白应迟喝下一碗豆浆,揉揉肚子:“有个不太好的消息,等你吃完再说。”   “话说一半,师兄存心让我吃不好。”鹤不归放下碗看着他,“现在就说,怎么了?”   白应迟道:“凌岚昨日就失踪了。”   凌岚又跑了,但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她留了书信给开阳长老。   很简短,但目的明确,她要去找爹。   白应迟道:“显然是怕再出一回上次的事,平白让同门受牵连,让尊长们担心。”   鹤不归顿了顿道:“师兄知道了?”   “那肯定的。”白应迟笑他,“师弟,你堂堂上仙,怎么伙同弟子一起骗我,当我好糊弄呢。”   鹤不归:“……”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懒得讲。   “我假做不知,凌岚仁孝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怪她。”白应迟道,“这次的事,她说会小心行事不再莽撞,一路也会保持联络,但凡有凌斯任何动向,第一时间禀报天极宫。”   鹤不归想了想说:“也就是说,凌斯其实来过这里。”   白应迟点头。   鹤不归道:“凌岚家传术法是能感应到凌斯的,凌斯来过这里却未现身,想必是和神女一早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他目的就是第二根城柱。师兄这是打算由得她去了?”   白应迟叹了一口气:“我若强行将她找回来,一日寻不到凌斯,她一日牵挂,还是会走,索性这次放她去找吧,凌岚说想以身作饵,若不能感化凌斯便加入他,有父女这层关系在,她深入调查比任何人都有优势。”   鹤不归不放心道:“小妮子倒是勇敢,就怕遇到危险。”   “放心,我用灵鸟暗中追上了她,已经附了半道神识。”白应迟道,“即便真有险情,她也不会出事。”   鹤不归道:“最好告诉凌霄,凌家兄妹心肠又软,别他稀里糊涂地也追过去,御灵宗现在都担在凌霄身上,他万不可有闪失。”   “放心,凌霄我会看着的。”白应迟揽上鹤不归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师弟,你一向不过问小弟子的事,现在倒也会为他们担心了。”   是呢,鹤不归自己都没意识到,别说为弟子们担心,他此前连弟子们的名姓都记不住,更别说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兄妹,谁又往哪个世家门阀来的。   鹤不归捏着一颗山楂糖,塞进嘴里裹了一圈,酸酸甜甜地道:“玉无缺像是极在意他们,若他们出事,他定会坐不住去凑热闹。”   白应迟撇嘴道:“又是为了玉无缺,师弟当真心疼自己的徒儿。”已经很克制酸意了,但说出来还是变了味。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瞎跑。”他不在谁给我做好吃的? 第66章声名   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并头夜话反正也没旁人看见。   可是这俩人无意识的那些小动作亲密得有些过头,你摸摸我,我拉拉你,鹤不归身子虚是真,但是没虚到走路还要人十指相扣地牵着。   简直不敢想象关起门帘后又是怎样一幅画面,反正光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自己这个师弟像是如今连饭都不会吃了,成天要人喂。   这是什么毛病!   若是被薛易瞧见,定会大喝一声「不成体统」,管教弟子言行的木青君虽不至于呵斥,也要委婉提点几句,你们这样子拉拉扯扯实在不太好看。   何况是宫主本尊看在眼里?   白应迟徘徊一阵,犹豫再三是否要去同师弟说一说这种事。   鹤不归总归和旁人不太一样,因为身体发育迟缓了许多,又总是生病,璇玑长老和自己两兄妹对他娇宠成了习惯,总想着师弟还小,故而情爱风月之事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   若是莽撞去同鹤不归说,肌肤相亲是夫妻和有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他能懂吗?况且这种事,都是父亲同儿子说,白应迟虽担了个师兄的名,要他出面去跟鹤不归说也太难为情,尤其在他察觉到自己也并非心如止水,对师弟同他人亲近时同样会生嫉妒醋意,说这样的话更是嘴软心虚。   犹豫再三,白应迟踱步回了自己的营帐,暂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结按下不提,想等哪日闲下来了,再同师弟聊一聊。   结果忙了三日,白应迟硬是没再抽出空去见鹤不归。   萧旗回来了,狱释宗听闻天极宫带头开始修建监寮,也马不停蹄地带着人赶了来。   修真界的各种风云人物挤在营帐里,一说就说了三天。   这三天鹤不归倒是落得清闲,趁着这个机会养身子,每天都提着玉无缺备好的食盒和小酒去齐松山画画,有空知照顾起居,玉无缺可以放心将人交出去。   齐松山崖壁还是险了些,空知用三天时间在崖边修了个小亭子,一方石台,四面挂上梨白纱缎,熏炉炭盆皮毛软垫一应俱全,太微上仙窝在亭子里抚琴画画,说不出的自在。   见他搁下笔,空知才敢出声说话:“无缺公子晚膳时候像是回不来了,主人想吃些什么,我提早吩咐了人去做。”   “随便吃些吧。”鹤不归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慢悠悠说,“反正他总要煮宵夜的,今晚又是谁请客?”   空知答:“药王谷谷主。”   鹤不归轻轻点头:“哦,季雪薇的父亲。”   “正是。”空知道,“之前在天极宫有些误会,季谷主这次特意设宴,其实是想给主人和公子赔罪的,只是主人怕热闹不爱去,无缺公子这才一个人赴宴。”   鹤不归不去,一是不喜欢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二来也是因为玉无缺现在是个香饽饽,谁都往跟前凑一凑,他躲还来不及。   白令川一战,经过三日发酵,玉无缺手刃蠃鱼力挽狂澜的事已经传开了,再加上萧旗坐着文鳐归来,由他亲口所证,玉无缺和鹤不归从千鹤城便开始部署抓捕神女,并直捣神女老巢。   此前在千鹤城落下的败家徒儿名声,一眨眼成了至诚至孝忍辱负重的形象。   还不止如此,玉无缺在坊间本就背着离奇身世,也多有传闻他是妖孽转世,甚至亲上无量斋受刑也是众人皆知的,而他自小到大调皮闹包的性子也变成种种传言流落民间,说他偷鸡摸狗都算轻的,什么杀人放火,修炼邪功信的人更多,谁也没真瞧见他做了什么,便早早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忌惮的同时也一直耿耿于怀。   此次终结战事,彻底扭转了他妖孽祸世的形象。   老百姓大概是出于弥补的心态,之前骂得越过火,如今就夸得越厉害,民间拥戴者一下子多出无数,捧他是少年英雄,庆幸太微上仙收了个好徒弟,将来必能继承上仙衣钵。   其他仙门同样对他大有改观。   这小子是不是个好东西还两说,但他和太微上仙能齐力斩杀蠃鱼确是大家亲眼所见,实力非同一般,并非大家以为的,太微上仙只是为了保下他才收入门中,玉无缺有配得上亲传弟子的功法,也有了拿得出手的战绩。   天极宫三大仙尊的徒儿,其余仙门自当郑重相待,礼敬有加。   他若将来真继承了上仙衣钵,岂非一跃到众人头上?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呢?   何况连啸月楼楼主都夸个不停。   鹤不归淡淡道:“该得意时就得意,本就是他应得的,不过这小子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空知问道:“主人是怕公子被声名所累?”   鹤不归反问:“你怎么看?”   空知想了想说:“某些时候,我觉得公子和主人挺像,主人将这些视作身外物,公子同样如此。”   鹤不归「哦」了一声:“怎么看出来的?”   空知揣着手笑:“从前有观夏婆婆,如今有主人,是非对错公子只在意你们的看法,他是这么长起来的,往后也不会变。”   天极宫的弟子,哪个不是家世显赫,出身世家门阀,各个父母亲族围绕,从小便是周围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第67章霜露   “岳庭芳不是陵玉道长的养子么?”鹤不归问道。   陵玉道长,也就是上清观掌门,是难得的仙门楷模,行事清明为人正直,由他执掌一门,上清观愈发清廉端正,若说修真界大大小小仙门或多或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烂事,鹤不归也不会认为上清观身在其间,或者说,是因为信得过陵玉的人品,上清观不至于有这样的事。   空知肯定答复:“是,岳庭芳是陵玉道长养子没错,自襁褓婴儿便养在身边,说是亲戚家的孩子,成了孤儿便由陵玉收养下,这些世人皆知的事他倒是没有说谎。”   空知给鹤不归添上热茶,又掰碎一块糖糕,感觉还差一盘瓜子,下次再说旁人家里琐事,得给主人把东西都备上才行。   空知道:“不过岳庭芳亲生父母的身份他知道且没有公开,硬要说是亲戚也没错,父亲便是陵玉道长最小的师弟周玄清。”   “哦。”鹤不归问,“周玄清是谁啊?”   空知:“……”忘了你对其他仙门毫不关心,那我重新讲。   空知道:“此人在陵玉道长那一辈里,资质平平,无甚建树,当初选拔内门弟子他甚至都被排除在外,可是过了几年,周玄清从山外游历归来突然修为暴涨,一跃成新贵,倒也做了几件好事积攒了好名声。   然而没多久就走火入魔了,听说打伤了不少弟子,是陵玉道长出面才将他压制下来,至今关在独殿中,不少人唏嘘不已。”   外出游历所见所遇各有不同,修为暴涨或是尽废的事也不算稀奇。   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鹤不归有些乏味道:“那岳庭芳的母亲又是何人?”   “重点来了。”空知故弄玄虚一番,故意拔高音量道,“岳庭芳的亲生母亲竟然是武九九!”   哦,那又是谁?   鹤不归没搞懂他在稀奇什么,问:“武九九是谁,空知,你回禀便回禀,怎么像个说书的三句一喘气,赶紧说完。”   “哦哦,我错了。”空知正色道,“武九九呀,主人竟然不知,此女子人称九姑姑,她真实身份是逍遥廷的圣姑,若非十数年前突然失踪,如今逍遥廷的掌门就不是张茵茵,而是武九九了。”   鹤不归有些意外。   逍遥廷门如其名,全派逍遥,修的合欢术法,一个女弟子能有七八个面首作为炉鼎修炼。   以此术修行,修为自然比单枪匹马的快得多,但名声也一日比一日狼藉,反正她们一向是不嫁人的,倒也无所谓声名如何。   可堂堂上清观正经弟子,怎么会和逍遥廷的圣姑搅在一处,且不说当时的上清观掌门若知道了,会不会将周玄清的腿打断,便是他师兄陵玉也绝不会放着这样的丑事不管。   空知道:“此事怪就怪在,九姑姑修为高深莫测,面首数十人,各个是绝色男子,周玄清资质普通,也没有俊到哪里去,她跟周玄清定情本就蹊跷,更蹊跷的是她有了身孕,主人大概不知,逍遥廷的女弟子是有避子功法的,而面首日常也要服药,绝不会留后。以岳庭芳的年岁推断九姑姑的身孕,是在她下山之后,而两岁时被陵玉道长从山下接回,当时正是周玄清走火入魔被关进殿中之时。”   鹤不归摸着茶盏道:“合欢术法我没怎么研究过,但若提起炉鼎,是修习双方都互为炉鼎,只不过强势一方吸纳,另一方负责输送,你说周玄清修为暴涨,会不会和武九九有关?”   空知如实道:“萧旗能知道的只有方才那些,至于九姑姑人去了哪里,周玄清修为暴涨是否是因为将她做了炉鼎,这些无从查知。”   鹤不归拧眉道:“但是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必会和我们怀疑的一样。”   而疑心生暗鬼,丑事传千里,即便真相并非如此,到那时陵玉道长,上清观,岳庭芳都会被世人吐沫淹没。   逍遥廷必会以此发难上清观,背后的狱释宗和天极宫又将进行一番博弈。   熟悉的煽动伎俩,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修真界两大仙门势力。   鹤不归闻到了神女阴谋不散的味道,暗暗觉得有些不安。   鹤不归道:“昭诡要走这个秘密,也不知他打算如何利用,可别人家事不好指手画脚,师兄可说了他打算如何处理?”   空知道:“宫主直言,周玄清若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陵玉道长必不会留他一命,除非陵玉道长也不知情。   所以这件事只能委婉相告,宫主打算写一封信,隐晦些提醒陵玉道长将岳庭芳身世查清楚,还有周玄清走火入魔的原因,事事留痕,以备不时之需。不管查到什么,务必由陵玉道长亲口告知岳庭芳身世之谜,以免有了嫌隙,旁人有机可乘。”   鹤不归点头道:“如此也算个折中的法子,空知,这事暂时别告诉玉无缺。”   空知道:“是。”   那小子心里憋不住事,岳庭芳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关心则乱。   若岳庭芳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肯定会闹起来,闹回上清观问陵玉反而坏事。   关起门来,这对养父子要说什么那都是家事,也更好处理。   鹤不归却想起在秋朗城外,鸦莹抓走凌岚那日,血渊殿和逍遥廷的人将人围了起来,当时张茵茵调戏了玉无缺一句,却对岳庭芳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第68章空知   空知瞳孔微缩,紧张得抠起手来,就连模拟常人呼吸韵律的机关都跟着情绪变化加快了速度。   胸膛一上一下,急促得他自己都惊了片刻:“主人,我,我,我真的活了?”   玉无缺觉得好笑,把他死死抠着的手掌分开:“就算不会出血,也别这么抠了,再抠罩衣得破,咱们出来可没带那么多材料,想一路漏着风回去我可不拦你。”   “无缺公子……”空知求助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鹤不归,倏而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有心,没有五脏六腑,不会流血不会痛,怎么算得上活了呢。”   玉无缺揽住他一笑:“谁说你没有心,方才不还替人难过?”   空知眨了眨眼:“难过?”   “会高兴,会难过,还会嘲讽我。”玉无缺把他身子掰正,抬了抬下巴逗他,“来,翻个白眼给我看看。”   空知怔了一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啊!”玉无缺用肩膀撞他,“别以为你背后翻白眼我没瞧见,好几次了!”   鹤不归只问他:“那你想活吗?”   空知又把头低下,半天没敢说话。   玉无缺看了鹤不归一眼:“师尊,他怕你。”   鹤不归:“……”我又不会吃人。   他揉了揉眉心,也怪他立的规矩太严,早几年有傀儡议论活人和死物的区别,被他杀鸡儆猴地当着大家的面拿去报废了,害得浮空殿的傀儡都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且傀儡天生忌惮傀主,他自己说的「不许」,谁敢当着面说「我想」呢?   鹤不归亲手给空知点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推过去,尽量柔和着语气道:“想或不想自己决定,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干涉你。”   空知余光盯着那杯茶,受宠若惊地说:“主人,我不敢。”   鹤不归也看着他:“嗯。”   空知静了静,懵然抬头道:“可是我想活。”   鹤不归笑道:“好。”   玉无缺一拍大腿:“想就行,这样就不必我出手打散你那小魂火了,得来不易,抹掉怪可惜的。你和活人相比到底还是缺东少西的,别怕,有我和师尊在,别人有什么,你一样不会缺。”   空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有魂火?主人?无缺公子?你们的意思是,我长出魂魄了?”   魂魄当然不可能凭空长出来,但空知有「灵」这件事,看得最清楚明白的就是玉无缺。   在刚入洛鲭部族鱼腹时,神女藏匿在魂境之内,按理来说,只有活人瞧得见她的身型,彼时空知带着剑傀出去探查,剑傀根本瞧不见,空知却隐隐约约能看见影子,当时玉无缺就觉得奇怪,后来收复蠃鱼时对方说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魂魄是否能无中生有,你不是最清楚吗?   玉无缺顿悟了无中生有的意思,不是凭白长出来,而是可以靠魂术捏出一个新的,缝缝补补,查缺补漏。   至于空知是何时产生了变化,或者说,将破碎的残魂纳入了体内,生出了一小簇魂火,大概只能追溯到寂波岛上玉无缺捏碎水妖魂魄食用时,漏了丝丝缕缕的进去。   原本玉无缺还对这个意外感到惊诧,在听见空知的「我想活」时就有了答案,他有这个念头,机缘巧合成全了他,想来也是另一种必然。   鹤不归拿出一个小锦盒,勾勾手让空知靠近些:“回去再替你补足,这个先用着,把罩衣脱了。”   空知听话照做,战战兢兢地问:“主人,这是什么?”   “胃囊。”鹤不归看他一眼,“以后吃饭喝茶就用这个,味觉嗅觉会随着魂魄完整开始复苏,五谷轮回还要调试,回家再说吧。”   鹤不归手快,玉无缺帮着一起拆卸安装,一炷香之后,空知穿上罩衣,揉了揉肚子捧着茶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   “师尊在做你们的时候,就是依照着活人该有的制式造的,也算天意吧,还真给你用上了。”玉无缺道,“喝一口试试呢。”   空知小心翼翼地抿下一口,惊喜神色一览无余,再喝一口,好似一双眼睛都腾起水雾,高兴地道:“主人,你点的茶好香。”   空知放下茶杯,「噗通」往地上一跪:“再造之恩,空知铭记于心。”   鹤不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有些五味杂陈。   傀儡顾名思义,是受人操控的木偶人,亲眼看着自己造出的偶人成了真,对任何一个偃师来说,都称得上毕生欢喜,他难免想起幻境里的姬瑄,失落和狂喜交叠,是对生命的另类崇敬,此时此刻,鹤不归全然能够理解那位活在千年前的传奇。   作为一个追求极致技艺的偃师来说,将死物做活是心愿也是信仰,只是普天之下,唯有姬瑄做到了,而他做到了也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天道也忌惮的祸害,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鹤不归才立下规矩,死物便是死物,不议生死,天才才得太平。   但他却也承认,姬瑄是当之无愧的造物主。   直到今日,听见傀儡亲口承认,他想活。   鹤不归高兴之余也心生震撼,生命有莫大的吸引力,由死到生的过程,未必只以是否有「灵」作为界限。   也许当空知有了「活」的念想,他也算得上有灵万物,是鹤不归这样的修道之人需要守护的苍生中的一员了。   没有区别。   “给我磕三个头。”鹤不归收回纷杂心绪,弯起嘴角道,“磕完改口,既不是傀儡了,也不用再叫我主人。”   空知张了张嘴。 第69章旖梦   鹤不归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里。   四周物事全然同幻境里千古城大殿一模一样,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姬瑄,而玉台上也没有即将复活的玉人。   整座城池浸泡在细雨中,被洗刷得一片澄澈,天色暗下去,四处的铜制宫灯被点亮,潮湿的气息不断往殿中袭来,细雨微风下,墙角的九枝灯有些晃眼。   鹤不归却并不觉得寒凉。   许是白日里同玉无缺聊了太多不死城的构造和设计思路,总是姬瑄来姬瑄去的,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回到了这里。   那日只顾着同神女和玉人周旋,没来得及将大殿内瞧仔细,现在不着急出去抓谁,也没有紧急的情况,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以姬瑄的技艺和审美,怕是连一片砖瓦都称得上杰作,值得好好欣赏。   鹤不归将目光从殿外收回来,背起手颇有闲情逸致地绕着殿中走。   和玉不同,姬瑄造傀,追求极度的逼真,可大殿里四处都是暴露在外的机关,轴承、卯榫、齿轮,环环相扣,瞧得出偃师缜密的思路和绝妙的技术,哪怕连主殿的座椅都很不寻常。   鹤不归踱步过去,掀了衣袍坐下。   这椅子没有雕龙画凤或鎏金宝玉,机关层层镶嵌,既能自动行走也有精密的保护机制,感应到座椅增加了重量,桌上有个钳子似的悬臂开始自行泡茶,而椅子下方热源不断,该是有装置在自动添加炭火保温。   鹤不归新奇地看着偃物运转,待茶泡好,桌案上浮动的纽带将茶杯送到了他的手边。   即便此处是真实的千古城,想来那姬瑄活着的时候,连随侍都不需要,靠一双手便能创造出自行活动的一切物事,倒是省时省力,不过毫无生气可言,寂寞了些吧。   想到寂寞,鹤不归自嘲一笑,他也没什么资格取笑姬瑄。   鹤不归双手托着下巴,撑在自己泡茶泡得不亦乐乎的桌几上,继续观察。   他瞧见了梁上悬挂的铜制宫灯,定睛一看,没忍住笑了出来。   果然只是梦境,不然怎么可能在千古城的宫灯上,看见玉无缺那手拙劣的树杈人小画。   看得入迷,又觉可爱,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都没察觉出来,直到那人低声唤他:“师尊,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鹤不归倏然回头,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像是今天第二次听见了,他笑意未退,也没计较怎么又在梦境里看见这小子。   醒着是他,睡着了也是他,赶都赶不走。   鹤不归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指了指那盏宫灯道:“你猜谁画的?”   玉无缺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我画给你的,你倒问我,是嫌画得丑故意笑我呢?”   看来这梦境里的玉无缺和外头那个一样聪明,鹤不归扭过头,好好地将人瞧了一遍,穿着精干收腰的门服,衣襟上有芙蓉花样,梳着干练的马尾,上头是自己亲手做的玉冠。   如假包换的徒儿没错了,和玉人没半点关系。   鹤不归杵着香腮看他:“怎么跑到我梦里的?我们明明在去江陵的路上。”   “这就要问师尊了,你的梦,我还能生闯进来?”玉无缺笑得极好看,漫不经心张开手,把人圈在怀里。   鹤不归没有挣脱,任由这人将自己越抱越紧,甚至脸颊相贴,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才察觉到一点不自在。   不是和人肌肤相亲的不自在,是明知这是自己徒儿,但在他怀里很安心又舒服的暧昧心思让人不自在。   空旷的千古城大殿就同寂寥的浮空山一般,总是让人觉得冷清的。   玉无缺的怀抱和陪伴暖的是心,鹤不归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承认过,他确实不喜欢同人太过亲近,然而徒弟除外。   玉无缺有一股子不请自来的坦然,说上手就上手,鹤不归斥过几次便随他去了。   倒是习惯了之后,还挺喜欢有个人上哪儿都非得牵着自己的那种笃定和霸道。   他晓得玉无缺在意自己,甚至不经意间感觉到这小子想把人给霸占了,鹤不归却也觉得挺好的。   是被人需要,被人认定了的那种好。   相对的,他也想霸占着徒弟,不想他同随便什么人吃饭喝酒结亲,不想他脱离视线到处跑。   以至于鹤不归又开始恐慌,百年之后,玉无缺飞升了或是死了,自己会有多难过。   不知是否身后人听得见心中所想,玉无缺将手放下,环在鹤不归腰间,轻轻一拢,让这个拥抱从踏实变得温柔了些。   不过一个梦而已,又不是真的。   贪恋温暖罢了,反正醒了谁也不知。 第70章别扭   夜雨渐大,砸落在房檐上敲出清脆声响。   却又催不出困意了,反而越听越清醒,千古城的大殿里也是这般淅淅沥沥,除了雨声,还有座椅被撞出的——   鹤不归一头闷进水中。   足足在浴桶里泡了一个时辰,水都凉了才起身穿衣。   肚子是饿了,脑子更乱,他明知梦境是假的,人有七情六欲,做一场旖旎春/梦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介意的是这场虚幻的情/事是和玉无缺做的,他欲拒还迎和不肯承认的情愫并非空穴来风。   难道不知不觉的亲近,竟让他对自己的徒弟有了别的心思?   区别于璇玑长老和师兄师姐的感情,冲着玉无缺,这种感情多了一些隐秘和冲动。   会是情爱么?   鹤不归呆呆地站在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却端着忘了喝。   不可能。他是个生怕和人多有牵连的人,一给一还都计较得十分清楚,从给月钱,到送书本,再到收徒教习,每一件事都是计较好了还这小子情谊的,跟情爱无关。   若是跟情爱没半点关系,又怎会想将他私有,不许结亲,不许收别的姑娘赠的香帕,甚至回屋晚些都有些许生气。   鹤不归叹了一口气,放下水杯,想去窗户边透口气,吹醒这装着浆糊的脑子。   结果一开窗,「咣当」掉进来个人。   鹤不归:“……”   玉无缺浑身湿漉漉的滚到了地上,磕得眉头直皱,鹤不归将他拉起来,顺手蒸开湿衣服,问道:“你做什么?”   “偷听墙角啊。”玉无缺揉了揉肩,答得坦荡,“又不敢闯进来,万一你还泡着,不得将我打出去啊。”   门被敲响,空知在外头说:“我也在偷听,饭食刚热过,师尊可以吃了吗?”   “呃……”鹤不归往凳子上一坐,“你们在等我?”   “嗯。”玉无缺道,“师尊不吃,我们哪敢吃。”   鹤不归还在犟着:“我没胃口。”   “这家驿站有烧鹿筋,做的还不错,其他是按你口味做的,多少吃一点呗。”玉无缺哄着,“我保证不压饭,吃点就睡,成不?”   鹤不归只好无奈点头。   同往常同桌吃饭没任何区别,鹤不归只需要坐在那里,盛菜的小碟子里不一会儿就摞成山,汤也是晾好的,不爱吃的都给挑出去了,小碟子里都是鹤不归喜欢的菜,甚至连青菜里的葵花仁都给捡出来一颗颗码在米饭上。   饭后甜点一如既往不重样,还有助眠的牛乳。   鹤不归吃一半放下筷子,问道:“玉无缺,你为什么要把葵花仁给挑出来?”   “你喜欢吃啊。”玉无缺答。   鹤不归又问:“我喜欢就要都给我吗?”   “不然呢?”玉无缺莫名道,“不爱吃的你吃几口就摆筷子了,这又不是在家里,夜里饿了翻不到东西吃。”   鹤不归想问的不是这个,但也说不上来要问什么,便「嗯」了一声,轻轻地说:“你不必在我的喜好上费太多心思,其实我吃什么,吃多吃少都没关系。”   “师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说的话好奇怪。”玉无缺歪头看他,连空知都觉得鹤不归不像是在跟谁生气,是有了心事才词不达意,别别扭扭,空知也道:“师尊,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鹤不归闷闷不乐地道。   “没有就好。”玉无缺瞧他确实没什么胃口,便挖了一勺甜酪喂过去,“张嘴,上面有山楂碎哦。”   鹤不归下意识张口就吃,吃下才懊悔,这该死的恃宠而骄。   鹤不归:“……”   玉无缺笑问:“山楂开胃,不是太酸吧?”   鹤不归舔舔嘴皮:“还好。”   “那再吃几口饭?”玉无缺知道他吃不下多少了,把饭扒到自己碗里,留了一半,“差不多了。”   鹤不归认命地重新拾起筷子:“好。”   空知悄悄在桌下给玉无缺竖了大拇指:你真行。   玉无缺踩他一脚:哄小孩儿,我是真的行。 第71章江陵   从不死城出来,一路磨叽,终于在第九日到达了江陵。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马车速度越行越缓,空知干脆将车挪到了最外侧,把路让开。   许多马车进进出出,天上地下修士御剑的御剑,骑马的骑马,百姓扛着货物同样忙碌地你挤我我挤你。   这般热火朝天的大城景象,确实许久未曾见过了。   门帘掀开了一半,鹤不归坐在车厢里一边煮茶,一边看外头景象,两个徒儿坐在车头一左一右,同样目不暇接。   空知忍不住「哇」了一声:“我同师尊去过许多地方,大都绕开大城镇,我以为千鹤城已经足够繁华,原来江陵更繁盛。”   鹤不归淡淡道:“千鹤城是码头港口,又是商业重镇,自然看上去要繁华些,可江陵自古便是大城,四处又多村落,此地仙门兴盛,工农商发达,交通便利,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城镇。”   “玄戒门还真是会选地方。”玉无缺同样没怎么见过世面,新奇道,“自水妖暴动以来,我当走到哪里都是白日戒严,夜里宵禁,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恢复总要些时日,如今看这江陵像是没受影响。”   玉无缺见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腿脚像是不大方面,踉跄走了半天还是被挤到了马车边,草靶子上的糖葫芦都被挤掉了好几串,没来得及捡就踩得稀巴烂,老伯一脸惋惜又弯不下腰去捡,差点给人撞得跪下去。   于是他跳下车,扶了老伯一把,将人带到车旁。   “多谢仙长。”老伯抬眼看了看玉无缺和空知,又瞥见车厢里的人,被几位的尊荣给惊了一惊,暗暗感叹自己是不是遇到下凡的天神了,忙不迭抽了几串糖葫芦相赠,“我也没别的东西,仙长不嫌弃便收下吧,都是我亲手做的,干净卫生。”   空知双手接过,舔了舔嘴皮,甜丝丝一笑:“谢谢老伯。”   玉无缺挑了一串往身后递去,车帘后一只白嫩纤长的手将糖葫芦接住,默默拿走,还不忘低声提醒:“付钱。”   “哎。”玉无缺答应着,解下钱袋子在手里掂着,随口问道,“老伯你算算,加上方才被踩坏的和这三串,多少钱我一齐给你。”   老伯摇手:“踩坏的就算了,又不是仙长踩的,这三串算十五贝玉。”   家大业大的空知略略震惊,忍不住问:“一串糖葫芦只卖五贝玉?”老实说,整个草靶子的糖葫芦加起来也不值一赭玉,连张符纸都买不起,这也太苦了些。   老伯笑着道:“家里有田,这不是趁着江陵最近很热闹,我便做些糖葫芦来卖,多一门营生嘛,不然靠这个养家糊口也不顶事。”   玉无缺脑筋一转,摸出一金玉塞过去,吓得老伯连连摇手:“太多了太多了,仙长收回去,这买我家那破草房都够了。”   “拿着。”玉无缺指了指草靶子,“这些就当我全买了,我瞧老伯腿脚也不好,你权当休息一日,也不妨你赚钱,正好我找你打听点事。”   玉无缺跑到一侧同空知挤着,让老伯坐在马车上,他们把马车停在了远离主道的地方。   老伯问道:“仙长要打听什么?”   玉无缺道:“你说最近江陵城很热闹,为的什么事啊?”   “玄戒门广收门徒,大家都想去。”老伯指着城门悬挂的家徽道,“喏,你瞧,那个旗子下头就有登记名录的点,不然怎么这么挤呢城都进不去,大多是慕名而来想要入门,排队登记把路都给占了。”   玄戒门广收门徒不算什么新鲜事,放眼整个修真界,在编人数最多的就数玄戒门,他们不比天极宫,选拔都是从仙门里收优秀弟子,也不比上清观,世家门阀都爱往那里送,玄戒门在收徒这一事上向来接地气,权贵要,普通人也要,以至于门人数量可观,但根骨修为层次不齐。   妖族闹这一场,家家仙门都消耗了不少人手,再收弟子扩充实力也在常理之中。   老伯道:“这次之所以来的人多,是因为玄戒门降低了入门要求。”   老伯一个乡下人,对修仙的弯弯绕绕不懂,按照他的描述,玄戒门这次收门徒几乎等同于只要胳膊腿脚齐全的就纳下。   “往年收门人吧,登记是不要钱的,但入选之后得交一笔费用,一百赭玉呢,很多人交不起这个钱,登记之后即便选上了也入不了门,这回不同,非但不交钱,玄戒门还倒给,一个人头给五百赭玉。”老伯遗憾道,“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也想去试试,万一入选,家里下半辈子就都有保障了,何况听说玄戒门还给发月钱。”   这般来者不拒,倒贴收徒确实有些奇怪。   玄戒门再是家财万贯,收些根骨不好,修不出个所以然的人去白养着也得有个理由吧。   只是老伯对修仙的事不甚了解,再问便问不出个什么,他遥遥看去,叹了口气:“哎,不晓得得什么时辰挤进城里,错过了就可惜了。”   “怎么?今日城里除了收徒,还有别的大事?”玉无缺问道。   “有哇,你们不知道吗?今天要来天极宫的大仙,玄戒门的掌门早早就派了人来城门口接了。”老伯搓搓手,满眼虔诚,“听闻大仙就是前不久将水怪收复的高人,姓玉还是姓太来着,我这脑子,记不住事了,反正是大仙要来。”   空知和玉无缺对看一眼。   老伯看着他们,又想回头瞧一瞧车厢里不说话的那位,但他不敢,只好作罢,笑道:“方才见几位仙长容貌端方,我还当你们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仙,可是……”   可是玄戒门弄出那么大阵仗,提前了几日就放出风声,日日在城门等着接人,大仙就算不是御剑飞来,也一定是仙音缭绕,汗血宝马驮着十几架镶金马车浩浩荡荡地过来。 第72章花灯   玄戒门闹鬼了。   萧旗以他亲眼所见加上这几日听来的流言蜚语,还原了闹鬼一说。   这第一件怪事,就是玄戒门弟子无故失踪。   自花锦云带着弟子从白令川回来开始,玄戒门府邸的弟子不论品阶高低,实力大小,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府内。   没有和人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者,没有邪祟妖魔侵入,就是这么青天/白日地丢了。   萧旗道:“一开始只是丢了一两个,还道是不是近日府里忙,有人回家或是别的事离府没同上头禀报,花舵主也派了人去查,可事还没查清,接二连三丢了的人更多。”   花风羽认为是有人搞鬼,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丢了,不管是跑了还是被人抓了得有个藏身之处,江陵城虽然大,玄戒门府邸就占了四分之一,所以寻了个借口将府邸搜了个底朝天,人还是没找到。   后来各个城门出入查验身份都加大了力度,玄戒门不敢将消息外泄引起恐慌,私下就说日常戒严,抓捕遗漏妖族,在城里也搜了许多次,依旧没找到人。   人还在无缘无故失踪,失踪人数比在白令川牺牲的修士还多,这事已经快捂不住了,花风羽下了令不许外传,但这种怪事,越是捂着流言蜚语越是传得离谱,没几日便闹得人心惶惶。   但玄戒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每年都是这个时间收门徒,本就需要大量的人员进行登记和选拔。   再者妖族暴动之后,哪里都不太平,戍守江陵城四面的人马多了数倍,这一项是不能少的,偏偏这时候还得分人手去寻失踪门人。   “为了填补人手空缺的大窟窿,只能降低入门门槛,尽快收纳些门人。”萧旗摇头叹气,“我来这几日,眼看着玄戒门乱作一团,事情没查清,做了再多防备还是防不住人平白无故消失,花舵主着急上火,忙得两脚不沾地了。”   而流言越传越诡异,恶鬼吃人,仙门内讧,邪术导致自相残杀,妖族报复,说什么的都有。可想而知,如今玄戒门内里得乱成什么样子。   鹤不归听完问道:“弟子失踪的时间,最早当真是花掌门回来的时候吗?”   萧旗看他一眼,笑道:“玄戒门口径一致,我问过花舵主,他也是这么说的。”   玉无缺挑眉:“但是?”   萧旗道:“但是我是个喜欢听百家言的人,流言蜚语虽然离谱,又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到处打听,有个小弟子的哥哥丢了,早在花掌门回府之前,只不过他哥哥失踪之前说过有事,所以之后几天才开始寻他,时间计算上有些错漏。”   “之前多久?”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也问:“是白令川之战后吗?”   萧旗打了个响指:“上仙聪慧,就是在这之间。”   玉无缺和鹤不归沉默不语。   萧旗立刻问道:“上仙提及白令川,可是怀疑弟子失踪和不死城有关?”   鹤不归没答,倒是玉无缺反问道:“萧楼主出现在江陵,又在我们进城第一日就迎过来,不是巧合吧?”   萧旗坦然道:“当然不是巧合,不死城的事暂时收尾,但诸多谜题未解,你们不回天极宫,而是一路向西来江陵,路上走走停停在查什么,我自然好奇。”   他好奇,玄戒门也好奇,且他和玄戒门关系向来亲厚,也知道从不死城到江陵之间出现了种种异象,花风羽派出去许多人沿路诛杀邪祟,遇到玉无缺一行人的事也早就回禀到了府中。   萧旗道:“沿路植被腐坏,邪祟丛生,上仙是想查这个?”   鹤不归也不想瞒他:“灵力精气流失造成的,原因要弄明白不难,但我要查的是跟不死城占据的灵脉是否有关联,而玄戒门同这条灵脉又有什么关系。”   “果然是不死城。”萧旗诧异道,“流言蜚语还真是猜对了方向,不过提到的并非灵脉,而是魂窟,许多人都说是不死城泄了口子,将地底阴魂放出来了,来玄戒门追魂索命的。”   这就实在是无稽之谈了。鹤不归摇头道:“不死城未开,只是禁制减弱,但也并非好事。”   “萧楼主,我有件事不明白。”玉无缺摸着下巴道,“玄戒门管事的难道不是花锦云么,怎么你方才说的这些,半点没提他的名字,反倒是那位分舵主忙前忙后。”   “玉公子,你脑筋转得够快!”萧旗喝下一口茶,正色道,“这便是第二件古怪事,花锦云疑似入魔了!”   花锦云从白令川回来之后,同花风羽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因由不清楚。   但许多弟子都瞧见了,阵仗颇大,两人甚至动了手,将院子打得七零八碎。   众所周知,花锦云和花风羽是亲兄弟,从小感情就极好,花锦云更是早早就说过,未来掌门之位不传儿子,要交给他这个亲弟弟。素日这对兄弟连红脸都不曾有过,更别说大打出手。   自打了那一架之后,花锦云就闭门不出,府中大小事宜再也不过问,这本就非常反常。   虽然花锦云为难了玉无缺两回,且两回都被鹤不归给堵了回去,但此人心思缜密,万事要在掌控中是明眼人都瞧得见的,玄戒门如此大的家业,他管得一向有理有条,不该在出了诸多乱事时将门一关不闻不问。   之前在白令川设监寮时,花锦云明明还好好的,什么都要争抢,生怕玄戒门被压了一头,怎么回了家反倒不管事了?   萧旗道:“事不关己都罢了,好歹还有花舵主撑着,怕就怕是花锦云本身出了岔子。” 第73章师命   鹤不归不急着问,玉无缺也就不急着说。   两个人从花灯铺出来,悠悠闲闲地逛着大街,偶尔闲聊几句,在摊贩前停驻片刻,玉无缺把仙鹤花灯往自己腰带上一插,挂着走到哪晃到哪。   俨然鹤不归的一条小尾巴,还痞里痞气的。   江陵的繁华比之千鹤城多一重烟火气,千鹤城的万家灯火浸泡在声色犬马里,这个时辰最热闹的地方不是青楼便是赌坊酒肆,江陵别有一番热闹,日夜交替收摊的人很忙碌,有的店忙着打烊,有的店把小桌支到大街上,生着炭火又能烤吃的又能取暖,还有半开半掩的食肆,已经在为第二天的营业准备食材了。   一对老夫妻,女的摘菜,男的劈柴,低声聊着什么,嘴角带笑,夫人在兜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一块帕子给她相公抹汗。   玉无缺笑道:“师尊,我原想过,若是没做偃师也不在天极宫修学的话,大概会开一间食肆。”   “以你的手艺,”鹤不归难得夸他,“开一间食肆绰绰有余,酒楼也可以的。”   玉无缺故作意外:“这么高平价?师尊嘴最挑了,你这么说,我当真了?”   鹤不归勾唇一笑,没答话。   玉无缺用下巴指指店铺里的温情一刻,悄声道:“有时我想呀,兼济苍生也不是都得和妖邪打打杀杀,能留住一点风调雨顺,过些舒心平凡的日子也算的。”   “算。”鹤不归和他并肩往前走,“羡慕这种生活?”   “说不上羡慕。”玉无缺知足道,“我过得挺好,要什么有什么的,不至于见到旁人好了就羡慕,只是瞧见他们恩爱,有些感慨。”   鹤不归问道:“感慨什么?”   “想起瑞溯和怀恩了。”玉无缺看着远处热络的街道说,“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有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也许和从前千篇一律的日子没区别,但只要相爱的人陪着,怎么都不会无聊,你说呢?”   鹤不归抿唇道:“是这样的。”   玉无缺道:“我自来了浮空殿和师尊相伴,也觉得日子一点都不无聊,连最无聊的念书都成了趣事,你猜为何?”   鹤不归摇摇头:“不想猜。”   “那我自己说。”玉无缺道,“不论是小店里的夫妻,还是瑞溯怀恩,若放在自己身上,站在身边的人我从头到尾都只能想到一个,就是——”   “那是什么?”鹤不归打断他的话头,抬手指着一个冒着白烟的摊贩,“看着很好吃,我饿了,去给我买。”   玉无缺:“……”   真是好生硬的打岔。   玉无缺看过去一眼:“蒸饼呢,真饿了?”   鹤不归眼神闪躲,点头:“想吃。”   玉无缺无奈得只能边笑边摇头,拉着人往摊位上走:“好,给你买。”   捧着热乎乎的玉米饼,鹤不归小口小口地咬着,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像是知道玉无缺要说什么,不反感但是不敢听,因为无法想象直言不讳的后果是什么。   旖梦后的疏离并没有改变玉无缺对自己的态度,相反,证实了这种亲近是相互的,鹤不归并非单方面对他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这小子刻意的试探接近,明目张胆地亲昵,简直将他的爱慕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了。   只是鹤不归总是故意闭眼睛,叫他不敢捅破窗户纸直说。   这一点上,鹤不归是庆幸的,玉无缺知道照顾他的情绪和感受,没一杆子把人支到两难的境地,空出来的这些时间,反倒能让人好好地想清楚。   玉无缺将人领到了小桥墩上坐着:“在这边赏月边吃,来。”   鹤不归在他身边坐下,终于把玉米饼吃完了,转头看去,玉无缺无声闷笑,替他擦掉嘴角的饼渣。   “你长高了。”鹤不归突然说,“比为师高了半个头。”   玉无缺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还要长呢。”   鹤不归却道:“不能再长了。”   玉无缺问:“为何?”   鹤不归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河面平静流淌,有些调笑着道:“比我高那么多,以后出去得抬头看你,我好歹是你师父,岂不是很没面子?”   玉无缺一愣:“不是吧,太微上仙还在乎高矮胖瘦呢?”   鹤不归也笑:“这话是师尊当年同我说的。”   怪不得,玉无缺问道:“当年是什么时候?也是师祖发现师尊长个儿的时候?”   “嗯,我长得慢,活了很久了,才到……”鹤不归扭过身子,比了比玉无缺的腰,“才到你这里。”   玉无缺「哇」了一声:“这么矮!”   鹤不归踢他一脚:“后来蹿个儿,一下子就比师尊还高了,他就同我说了这话,不过是笑着说的。”   璇玑长老当儿子一样疼大的小孩儿长个了,嘴上说着别再长了为师好没面子,事实上那天璇玑长老去各大修院都串了个遍,不夸张地说,就连山下守门的弟子都知道鹤不归长个儿了。白家兄妹更是提着鸡蛋和老母鸡要来看热闹,说是营养要跟上让小师弟长更快,被璇玑长老轰出了门。   璇玑长老左手老母鸡右手五串红鸡蛋,哭笑不得地道:“哪有送红鸡蛋的,喂,你,白应迟你给我滚回来,告诉我什么时候当送红鸡蛋?”   白应迟是来偷师弟出去玩的,抓着人就跑:“不……不知道!”   璇玑长老插着腰:“你师尊连这个都不教?那是生孩子才吃的东西!”   白疏镜提着兄长和师弟跑得比兔子还快,笑得灿烂如花:“哎呀,长个儿和生孩子都一样嘛。” 第74章八婆   在玄戒门住了三日,勉强算得上相安无事。   第一夜许是大人物方才住进宅子,歹人不敢顶风作案。连续半月弟子无故失踪,唯这一夜无事发生,狡兔傀儡变成兔子形状,在府中隐蔽乱蹿,也没查出什么古怪。   至于花锦云,照样夜里闭关,白日活动,但并没有什么呜呜乱刮的鬼风和渗人的怪叫。   玉无缺照旧很早起来去练剑,用客院的小厨房给鹤不归做好饭食,鹤不归还没起床,花风羽果然已经等在了门外。   花风羽为人处世很有分寸,早早便带着药师医修来客院敲门,一早猜到玉无缺他们自己会带药傀,便只提了煮好的药膳送进去。   玉无缺客气收下,随口提到自己是来江陵办杂事,花风羽没打听具体事项,只说太微上仙难得来一趟,他必要照顾妥帖,玉无缺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开口邀请花风羽随他去城中绕绕,买些东西。   “买什么东西?”鹤不归坐在庭院中,身后是大片大片开得正好的芍药和杜鹃,他悠闲地捧着书本喝着茶,随口问道。   空知在一边整理书册,想了想道:“都是些材料,师兄说咱们出门这一趟,几乎把家底都给败光了,得紧着做,再有突发情况也能应急。”   “况且也找不到其他借口。”空知一手挡着嘴,凑近小声道,“那花风羽不是忙得两脚不沾地么,师兄硬是拖着他在城里绕了三日,杂七杂八的东西买回来一堆,都放在临时库房里,说来也怪,萧楼主猜测他有所求,怎的给他创造机会,他还憋着不说呢。”   鹤不归轻笑着翻了一页书道:“他也在试探,这种人在无万全把握之前,不会贸然开口的。”   玉无缺粘着花风羽无非是想多试探此人深浅,经过三日观察,只能评价一句,花风羽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温文尔雅待人宽和,问话答话前都是思忖再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硬要和花锦云相比,此人确实更好相处也更容易收服人心。   但不代表他说的话,做的事,表露出来对玄戒门和掌门的关心就都是真的。   玉无缺一直留着心眼跟在花风羽身边,至于鹤不归,反正他和花锦云是互相呛得下不来台过,也就不怕再得罪他几分。鹤不归直接上门找他借书,什么江陵地方志,玄戒门门史,花家家谱,江陵一带灵脉舆图,上下千年从白令川到江陵的变迁记载等等等。   每一册都戳在花锦云敏感的神经上,鹤不归此行目的昭然若揭,花锦云听罢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了下人带鹤不归去藏书阁,要看什么随便看。   空知道:“师尊多次去找花掌门,他也从未闭门不见,闭关又都是在夜里,那白天……”   “屋子里很浓的药味,却盖不住血腥味。”鹤不归道,“他强撑着见我,身子却虚亏得厉害,不是涂脂抹粉就能盖下去的。”   空知道:“可师尊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你明明也是一番好意,带去那么多救命药他就是不收,已显濒死之象了,若无高深修为是撑不到现在的。”   “他防着我也正常。”鹤不归道,“好歹是一条人命,时间再拖我怕这倔驴一样的花锦云把命搭进去。”   空知意外道:“师尊先前不是很讨厌他么,况且玄戒门古怪的事没停下来过,前日昨日都有弟子失踪,狡兔傀儡说了,人是平白在花锦云闭关的府邸外不见的,花锦云嫌疑很大。”   “我是讨厌他,也觉得他古怪。”鹤不归道,“但此人并不是个险恶歹毒之人,否则撞见他满脸血的下人怎会好端端地活着,还到处盘是非。”   若真是花锦云将弟子藏了起来,兴许还是好事,起码不至于要了谁的性命,若不是他可就不好说了。   空知揣手道:“萧楼主晚膳就到,应该查出些眉目了。”   “嗯。”鹤不归将书合上,“不管有无眉目,今夜我们都得走一趟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空知掏了掏小兜,抓出一把糖渣:“师兄做的这些小玩意儿没想到能派上那么大用场,我已偷偷洒去了井中。”   塘粒都是中空的,玉无缺烧了追踪符咒,用塘渣拌了纸灰将术法浸下,不管吃饭喝水,府中上下都得将这东西吃到肚子里,鹤不归又改良了追踪咒,将他们尽数投射在纸上,如此便可在六个时辰之内看见每一个人的位置。   玄戒门人虽多,自来管束有方,亥时之后除了下人,弟子都回房歇息了,到时哪个弟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可追去一探究竟。   哪怕无故失踪或是死了,烧得只剩一撮灰,这法术都能寻到,除非歹人有什么奇诡法子连骨灰都能灭迹。   鹤不归满意一笑:“今夜见真章。”   空知收好糖渣:“是。”   ……   与此同时,东海龙宫。   蚩尤依旧躺在棺中,近身伺候的唯有姜宁一人。   棺前一方案几,上有五块木牌,分别写着几大仙门的名字,蚩尤半依在棺前,从桌上挑拣了一块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才道:“自千古城起,这一脉就算是断了,如今开不了城,玄戒门无计可施,不用理会他们。”   姜宁抱着药钵捻着草木,淡淡道:“可鹤不归已经在查了。”   “就算被他知道,他又能如何呢?”蚩尤漫不经心地说,“仙凡有别,许多事超过他们的认知,一时好奇去了解,只会更加无能为力。”   姜宁担心道:“鹤不归不是凡人。”   “是啊,仙禽……当真是少见,独独留在了人间,还是那样一副病体,啧。”蚩尤颇有些遗憾,“要不是他仙禽化形,我差点要以为那姬瑄转世成了他了,天道如此憎恨的人,不可能许他轮回之后还得仙人之体吧。”   那姬瑄可是受过天谴的凡人。   想他蚩尤叱咤天地数百年,仙兽妖胎杀死无数,更是曾问鼎中原,差一点就将天地纳入囊中,饶是如此,天道也未曾降下天谴。   可见那区区凡人,触了天神多大的忌讳。   蚩尤兀自摇着头笑,后又问道:“璎珞,你当真在意那个人?”   “几次交手,他确实很不好对付。”姜宁心有余悸地说,“已经在姬瑄那失了手,又来一个鹤不归,他太聪明了,尽快除掉这个绊脚石于我们是事半功倍,我原想等哥哥身体恢复完毕再动他,可他追得太紧……” 第75章仙肉   天极宫,灵枢殿;   「咣叽」一声,有特殊阵法保护的灵雀直直撞进后院,跌在了桌上才显出身型,它扑腾着翅膀半天站不起来,白应迟正在和白疏镜用膳,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逗得笑起来。   不过等白应迟看清这灵雀来自何处,他变了脸色,赶紧拿出信筒。   “说的什么?”白疏镜把碗碟摆正,捡掉一片雀羽,“是凌岚送来的吧,凌斯又有动作?”   白应迟将信反复看了几遍,递给妹妹:“他去了啸月楼分舵。”   凌岚这次卯着劲儿要将父亲追回,一路都十分小心,但凌斯出入谨慎非常,往往在凌岚发现他踪迹之后,他又遁入无形,无奈之下她暂时打消了靠近父亲的主意,只远远地跟着,瞧他到底孤身在中原做什么。   和上次有所不同,凌斯从天极宫离开后一路向东海行进是为了逃跑。   但这回兜兜转转一直在内处出没,出现的几个地点凌岚都做了标记传回天极宫,可根本瞧不出什么规律。   而这次凌斯是直接就近寻到个啸月楼明面儿上的分舵,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白疏镜放下信纸道:“啸月楼一向中立,凌斯突然出现,分舵根本没有能一举将人抓获的实力,老实说,我估计他们也并不想去抓人,凌斯肯定也心知肚明。”   “所以是特地去传递消息的。”白应迟轻轻扣着桌面,思考片刻,“凌岚等凌斯走了之后就进去查问,啸月楼却不肯透露半个字。”   白疏镜也道:“未经楼主允许,他们不会将知道的事往外说,这是规矩。”   “可凌岚却提到,见她是天极宫来的,啸月楼门人神色很古怪。”白应迟皱着眉说,“虽然没说具体事由,却道「自己仙门的事,连你也不知道」,这断然跟凌斯没关系,跟凌岚没关系,而是冲着天极宫。”   天极宫有什么秘辛值得凌斯冒着危险去给啸月楼讲?自上到下,清正端直,两个人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事,就在这时,侍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了,宫、宫主,不、不好了!!”   “出了何事?”白疏镜一把将人扶稳,“别冒冒失失的,天塌不下来。”   “是……是太微上仙。”侍童咽了咽口水,“太微上仙的事,被人传得到处都是。”   一听是师弟,白应迟脸色一变:“他什么事?”   侍童道:“外头谣言四起,说太微上仙出身冀望山仙鹤一族,是天生地养的仙禽,吃上一口肉,就……”   白疏镜猛拍桌子:“放肆!”   “太清上仙请息怒。”侍童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去。   白疏镜瞥他一眼:“不是冲你,把外头传的话,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侍童战战兢兢地重复:“谣言说,吃上一口仙禽之肉,便能得长生不死的仙体,不必再辛苦求道飞仙,还说太微上仙虽有仙体却一生病骨,就是九天仙君怜悯世人,送来的福飨。”   白应迟沉声道:“仙族现世本就属无稽之谈,如此谣言也有人信?”   “原是无人信的,可是……”侍童道,“太微上仙去无量斋后,由那传出来的事尽人皆知,加上白令川一战,确实有修士听见鹤唳之声,玉无缺和太微上仙合力斩杀的蠃鱼乃是上古仙妖,人人都说,斩杀仙妖而不遭天罚的,唯有仙族身份。”   谣言变成可信度高的传言,只需要几个模棱两可的所谓见证者,再加上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佐证,几乎就能把谣言牢牢钉死成真相。   何况这本就是真相。   白应迟面不改色地问:“此事啸月楼可有动静?”   “说也奇怪。”侍童道,“若是碰到这种消息,啸月楼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真是假皆由他们评判为准,有不少人为了查证真假询问啸月楼,他们到现在都不肯透露半个字,不说是真也不说是假,但凡问起这件事,就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白疏镜同白应迟对看一眼,看来凌斯去啸月楼传达的消息,必然跟鹤不归有关,且他并非是想利用啸月楼将事情传开,只是希望在谣言四起之时,由啸月楼坐实这件事的真假。   啸月楼的金字招牌,断然不会传出假消息,他只剩两个选择,枉顾鹤不归这个救命恩人的死活承认消息为真,或是支支吾吾装聋作哑。   但不管啸月楼是什么态度,说还是不说,这件事只要不是啸月楼出来辟谣,便已成真相。   “近日太微上仙行踪明确,都晓得他受玄戒门相邀,住在江陵府邸。”侍童观察二位仙尊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去信请上仙回宫?”   白应迟摇了摇头:“此事我想想,你先下去吧。”   侍童走后,白疏镜提起剑就道:“定是妖族人传出去的,那个神女没死,她想利用水伯探得的消息对师弟不利!” 第76章邪阵   花风羽语气又快又急,门被拍得生响,反倒让院中诸人都有些意外。   鹤不归料想到他迟早会憋不住找上门来,要么好好将府中怪事说清楚,要么委婉请人离府,到时都有找台阶近一步探求龙脉真相的机会,却未曾想过当下情形,府中出了人命,他竟不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直接来求助。   鹤不归微微偏了下头,空知赶紧过去将门打开,玉无缺顺手将桌上的追踪图一卷,收到了袖子里。   “哎呀花舵主,你这血——”空知两手张开,想搀不敢搀,只好让开一步,方才被拍的门上都是血手印,灯笼一晃,那血色殷红夺目,空知关切道,“哪里受了伤?”   小厮将花风羽扶进门,两个人都走得踉踉跄跄,花风羽面无血色道:“手断了。”   鹤不归:“空知,去拿药箱,先给花舵主将血止住。”   空知:“是!”   玉无缺给他搬过去一把椅子,蹲下轻轻撩起右边袖子检查伤口,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袖子也早被浸透,玉无缺手起刀落干脆地把他袖子割断,露出里头已经皮开肉绽的手肘,白骨外露,着实让人心惊。   玉无缺:“手骨断了。”   萧旗瞧得自己都疼,「嘶」了一声问道:“谁弄的?”   “是掌门打的。”小厮带着哭腔回话,“晚间又有弟子未归,舵主带人去寻,在禁地后院将人找到了。”   如果不是花风羽一路带人追去,这些藏在后院里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被发现的。花家的禁地就是掌门闭关之所,前院府宅唯有三两下人侍奉洒扫,不能进屋,更不能靠近后院。   因为花锦云血糊糊地被撞见一次后,连扫地的下人都给赶了出去,还加固了数层结界。   后院靠山,连着一片浓密的树林,只有花家人可以在掌门允许和特殊的日子进去,因为那里埋着花家的先人。   萧旗问道:“所以事发至今,你们所谓的搜遍玄戒门和江陵城,独独放过了禁地?”   花风羽承认:“祭祖之地,除了花家人是进不去的,更何况禁地府邸,那里设下的结界连我也闯不进去。”   玄戒门出事,也不会有人将怀疑目标放在掌门头上,要不是花风羽亲眼所见后院有异象,撤下第一层结界带人进去搜,又怎么会发现这半个来月丢失的弟子都被藏在了地道中。   花风羽:“地道少说也有六七个,又深又宽,看方向是连通禁地密室的,地道里已经塞满了人,今夜丢的那几个小弟子就跪坐在出口。”   鹤不归不解道:“那你方才怎么说是花掌门杀人了?”   “弟子叫了没反应,每个人周身散着邪魔之气,那气息一股股灌进花锦云闭关的府宅,满院子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藤蔓,将弟子紧紧捆着,我想法子靠近但根本走不过去,藤蔓会攻击人,砍了再生的速度极快,一旦破皮流血那藤蔓就跟渴血似的缠上来猛吸。”   有个弟子不小心被绊倒划破了皮,藤蔓缠上来不过瞬息的功夫,几近将他吸成人干,好不容易拖出去,修为是废了,人也只剩了半条命。   遑论跪坐在院中的人,更别说大部分人已经失踪了半月之久,哪里还留得住命?   “我远远看着,那些失踪的弟子多半是活不了了。”花风羽黯然神伤起来,“于是我只能去找掌门,若是误会解开也好,若是走火入魔大家也能帮他一把,谁知道他见了我,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我推开前院的门时瞧见他起了一个阴邪大阵,不知作何用,许是到了关键时候被我打断了才怒不可遏。”   小厮回话:“掌门断了舵主一臂,警告他今夜不许再靠近禁地,然后封了门。”   花风羽点头道:“我若再贸然闯入,他心一横杀了我也有可能,到时更没人能劝住他,整个院子邪气四溢,还有浓郁的血腥味,修为低些的弟子站在远处都会被邪魔气蚕食,实在不敢想象再任其发展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我只能来向上仙求助。”   空知将将替他包扎好,花风羽还要忍着剧痛,向鹤不归拱手行礼:“还请上仙帮在下这个忙,此前掌门多有得罪,我替大哥向您赔个不是,今夜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敢叨扰上仙,还望上仙——”   “好。”鹤不归点头道,“稍等片刻,我拿些东西便随你过去。”   花风羽松了口气:“是。”   鹤不归转身回屋:“玉无缺,随我进来。”   进屋只随意换了件衣服,玉无缺将追踪图打开,确认花风羽所说的弟子失踪地点在禁地后院,他给鹤不归披上一件大氅后道:“今夜原本就打算前去一探,没想到是他们先出事了,师尊怎么看?”   鹤不归:“太巧。”   玉无缺:“你不相信花风羽的话?”   鹤不归打开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两截从外头带回来的藤蔓,还活着,只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扭动缓慢,色泽晦暗。   和花风羽所说吸人血的藤蔓完全不同。   鹤不归:“记得我同你说过,此藤古老,由灵脉而生,源头被人占了去,脉络灵力枯竭,此藤不过是作辅助之用,将天地间零散的灵气吸纳注入到脉络之中,并非要强取豪夺。”   一会儿众人要去事发地,必然会看见乱舞的藤蔓,花风羽不至于在这样的事上撒谎,那便有两种可能。   鹤不归:“藤蔓如若受到某种影响会发生异变,那这两株不会是例外,但它们还是本来的样貌。”   “那只能是另一种可能了。”玉无缺伸手触碰,藤蔓给与了微弱的回应,他道,“植物也有秉性,那花风羽所说后院的藤蔓,和这古藤根本不是一种。”   “有心人刻意种下的。”玉无缺轻笑,“是想混淆视听,让知道藤蔓存在的人将事件起因引至花家身上,毕竟按照我们猜测,这古藤绝对是花家先祖的手笔,而花锦云又极像个为了灵脉不择手段之人,祸水都无需东引,大家便相信是花锦云干的,不过我这么推论,前提是已经认定了花锦云无辜。”   鹤不归道:“照花锦云一贯表现来看,确实像个为了灵脉而不择手段之人,你我认为的无辜并无实据,只是凭着直觉。”   玉无缺将盒子盖上:“但直觉作不得数。”   目下情形,不论是道听途说还是眼见为实,花锦云都已经是昭然若揭的凶手。   若说他身为掌门,一直想把花家的龙脉抢回手中,也确实有这个动机。 第77章饮血   花锦云目露凶光。   他一只眼睛是爆发灵压时自然而生的灵力之光,半边脸还有忽隐忽现的梵咒,可另一边就着实吓人了。   瞳孔猩红,两股血泪自眼角眼头流下,而那半张脸却已是干枯老翁的模样,皱皱巴巴沟壑纵横,血脉已呈黑色,现于皮肤上就像攀爬的黑色蛛网。   至于后院地穴里扭做一团的灵丝,现在都从地底爬出来盘在他的腿上。   一边汲取能量,一边吸饱了魔气。   大家看得真切,花锦云就是罪魁祸首,且一半已成魔。   花风羽死死盯着他,嘴边絮絮叨叨地喊着「大哥」,可花锦云也同样只是回视,并没有任何反应。   玉无缺拔起剑爆散灵压,径直往里就冲,剑意在周身飞舞,割断灵丝,劈开一处安全的空间,花风羽根本没等鹤不归说话便带着人冲了进去。   “大哥你别糊涂了啊!大哥!”花风羽边哭喊边往血泊里走,伸手去抓人,哭腔断断续续,“到底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修邪法,入了魔便救不回来了,大哥呀!”   近身弟子拔剑尾随其后,未等玉无缺将人拉住,便有人抬脚闯出了剑意范围。   「噗呲」一声。   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在大家眼前变成了血雾,玉无缺一把将鹤不归拉到身侧,抬臂挡住他的脸,才避免了血珠溅上。   可那血味依旧让人作呕。   弟子们吓得说不出话,立时停下脚步,再也不敢触碰那漆黑的魔丝,花风羽满脸血珠子,也是呆若木鸡,玉无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挥出剑气将不相干的人给打出了门。   玉无缺呵斥:“别进来添乱,花舵主,你身上有伤,也去外头避一避吧。”   花风羽惋惜道:“可是——”   “花风羽!”花锦云突然大喝一声,“败坏门风,坏我大事,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今天就是一死,也要拖你下去向先祖告罪!”   话音刚落,花锦云一掌打向心口,黑色魔丝尽数被他吸到体内,他呕出一大口血。   下一瞬,他闪身到了花风羽身侧,杀气腾腾一剑挑来,花风羽躲避不及,被甩出去几丈远,花锦云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杀招叠起,逼得他只能抽剑格挡。   花风羽大喊:“收手吧大哥,收手还能留一条命,有我在,怎么都会保住玄戒门,你若执迷不悟,就算我不忍心,太微上仙也不可能放任你滥杀无辜的,大哥啊——”   花锦云怒不可遏:“我清理门户,旁人谁敢插手!玄戒门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是真的要亡了!你还敢妄自尊大?!”   “我并非觊觎掌门之位……”   “废话少说!掌门之位给谁都可以,除了你!”   一切发生的太快,加之四面邪魔气侵扰,众人都未来得及护住花风羽,只听得二人大声讲话,弟弟诘问哥哥指责,围绕掌门之位互不相让,实在一副争权夺利的狗血戏码。   且花风羽被打伤在先,如今步步退让仍换不来花锦云半点怜惜,谁看了不替弟弟捏一把冷汗,不止是院内诸人错愕,尤其门外弟子,心惊胆战之余更是心寒。   待魔气散去,只见花锦云怒火中烧地抬起一掌,离花风羽的眉心不过几寸的距离。   “锵——”   宝剑鸣音刺耳,破空划去。   同时抽剑的还有花风羽,不过来不及了,掌风先至,他停下手上动作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灭顶痛感并没有到来,身侧白衣翩然而至,剑身没入花锦云心口,将将赶在最后一刻将他救下。 第78章师姐   鹤不归头晕眼花地靠在墙壁上放血,心想这恐怕是老天有意安排的。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满世界溜达的仙族人,又这么巧,他执拗于不死城的事,迟早会查到玄戒门来,来得还不早不晚,龙骨虽一副寿终正寝的死样子,偏不需他花什么力气,用血就能喂活。   若是得用灵力和修为,鹤不归还真没把握可以帮到花锦云。   可见冥冥之中,这副病弱仙体被安排了最恰当的去处。   也挺好。   四圣物吸饱了仙血,以很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明明是骨制却泛着羊脂玉般温润通透的光泽,仙气自内而外溢散,半点也闻不见血腥味,反倒有一股沁人心脾闻之通透的清香。   它们灵力自然聚合,散出一股精光汇在一点,像是往虚空撕开一道门。   鹤不归赶紧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草草止血后扯了裙角布料给手腕囫囵裹住,藏进了袖中。   威压再次爆发,震得灵位乱颤,烛火晃动不息,那道虚空的口子越开越大,鹤不归终于听见了玉无缺的声音。   骂骂咧咧的,说身上疼,叫花掌门不要拽他。   旋即二人咕嘟滚出,重重砸在地上,阵门立刻消散。   “师尊呢?”玉无缺捂着脑壳问。   鹤不归赶紧将人扶起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里头打仗了。”玉无缺的模样很是狼狈,衣服破破烂烂,不止刀剑伤,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见到鹤不归安安稳稳坐在蒲团上,他咧嘴就笑。   鹤不归奇道:“打仗?”   玉无缺动了动胳膊,疼得皱眉:“这个樊笼阵局每走一步都是不同的时空,连道门都没有,我一不小心就闯到了万年之前,神魔大战的时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幻境。”   “是真的。”花锦云笑道,“此阵是由应龙生前记忆而来,你看见他了吗?”   “那头巨大无比的双头白龙?”玉无缺惊讶道,“可不止一条,还有一条黑龙,嘴里衔着一柄火烛。”   “龙王烛阴。”花锦云解释,“二龙争霸,闹得三界大乱,这四物便是当年应龙死后遗骨所制。”   这些事除了话本和戏文里偶有演绎,已经远古得都不像是真的了,花锦云是说不出的羡慕,那样史诗的场面哪怕头破血流也值当亲身经历一遭,玉公子真是好幸运。   幸运你个头,什么头破血流,我若修为低些跑慢一步,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还好把师尊给推出来了。   玉无缺晃晃手,不想多提阵中险象环生的事,只问道:“所以应龙输了?”   花锦云摇摇头:“赢了,他们争的是凡尘霸主,所以烛阴回了天界受罚,应龙在人间称王,从深海龙宫移居到中原建了京都,后来死在白令川。”   “龙宫?”玉无缺猛拍大腿,扭头看着鹤不归又重复一遍,“师尊听见没,龙宫!会不会和昭诡要找的是同一个,哎呀可惜了!”   若在阵里再待一久,兴许就能问到龙宫的位置,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机会再入一次阵,最近频繁听到龙宫都跟神女有关,一路查到这里不可能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巧合。   “别乱动!”鹤不归凶他,扯开衣服露出大半个脊背,噗噗往上倒药粉,“这些事稍后细说,外头还没闹完呢。”   花锦云微微颔首道:“此番多谢二位了,只是,只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关于龙脉和圣物,等事情了结我会将花家秘辛毫不保留地告知,现下——”   “收拾你那不听话的弟弟。”鹤不归丢掉药瓶,将玉无缺的衣服穿好,“恐怕还有一场恶战。”   三人从地底密室上到大殿,还未开门,便听见外头的动静。   “掌门入魔,屠杀弟子,守护一门乃我身膺之责,众人听令!”花风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铿锵有力,极具煽动性。   “江陵护院,在!”   “沅江分舵,在!”   “青城分舵,在!”   ……   报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十八分舵皆在,包括玄戒门的护院弟子和江陵分舵,如此算来,现下玄戒门里里外外聚集的人马比之白令川的还要多上一倍。   花风羽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先卖惨后怂恿,获得弟子们声声附和和支持,叫嚣着除魔卫道,不知谁喊了声鼎力相助新任掌门,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大家也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   花锦云剧烈地咳起来,缓了缓才道:“花风羽在我眼皮子底下集结这么多人,我竟不知,让上仙身陷险境,我难辞其咎。”   鹤不归只是摇摇头。 第79章初吻   辰时一过,体内有灵力流转,鹤不归便没那么难受了,回到客院将被子捂住头,一眨眼就睡了过去。   是真的很困很困,困得一句唠叨都听不得。   玉无缺:“……”   不过玉无缺给他把脉的时候瞧见了腕上的伤口,加之十分糊弄的包扎手法,当下便能确定是他自己割的,身上除了这处没别的伤,也确实很听话没动法,如此虚弱的原因就是流血过多导致。   好好将养就能缓过来,玉无缺松了口气。   不过现在也问不了原因,花锦云伤势很重,且魔气侵体,被白疏镜带去医治了,玄戒门后院的弟子一多半活不了,剩下的也修为尽失只吊着一口气,参与这场讨伐的弟子受伤的受伤,受惊的受惊,救治和安抚要花不少功夫。   哪怕玄戒门内的医馆规模足够大,如今也满满当当都是病患。   好在天亮之后,四门掌门带着弟子,以及无量斋的监院都赶到了玄戒门,同白疏镜一起处理安排,这才解了太清上仙的燃眉之急。   是到了下午时候,她才得空到客院看看师弟。   “还睡着?”白疏镜见卧房大门紧闭,只好坐在院中。   空知给她端来清茶:“中途醒过,喝了些药就又睡了,不过看气色像是好了许多。”   “喝的什么药?”白疏镜问道。   空知:“补气血的。”   “你们出来快大半年了,别说是药,就连傀儡都耗了许多。”白疏镜道,“我赶到时就只看见巴蛇和鹿属,加上你三个傀儡,其余人呢,是不是都在路上用光了?”   空知默默点头。   “胡闹。”白疏镜有些生气,“明知你主人脾气犟,平时就该劝着些,他身子不好你是知道的,纵着他迟早有一天出事,手边没有可用的傀儡,药也不够,空知,我若迟来一步,你们是打算和花风羽玉石俱焚吗?”   空知赶紧跪下:“我知道错了。”   “玉无缺呢!”白疏镜将石桌拍得咚咚响,“他怎么不来认错,不是拍着胸膛保证会将人照顾好,叫他来!”   空知:“师……是,玉公子在药房煎药呢,哎哎,太清上仙你消消气,他一身伤可打不得,哎——”   空知拉也拉不住,反被白疏镜提小猫似的拽到了药房。   于是他俩就坐在小马扎上,被白疏镜数落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乖乖低头挨训,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玉无缺出奇安静,也是因为他内疚,就少看了那么一眼,鹤不归都能自己给自己割成这个样子。   他不爱惜身体,玉无缺不好去怪他,但既然说了要照顾好人,这次错漏出在自己粗心大意上,挨多少骂都是应该的。   白疏镜训得口干舌燥,听见卧房里咳了一声,便道:“我去看看师弟,无缺熬好药一会儿端进来,空知去准备晚膳吧,我还叫了萧楼主过来,一起在这用了。”   空知:“是。”   ……   气势汹汹的太清上仙,在推开卧房门前一刻,努力调整情绪和脸色,换上贤妻良母的模样才走进去。   鹤不归靠在床上看她,轻笑:“生气了?”   “咳,没有。”白疏镜在床边坐下,再次把了脉,这才语重心长地道,“小西,身子好些了就随我回家吧,你总在外面,我和兄长放心不下,如今你真身的事都传开了,到处不太平,若再——”   “好。”鹤不归没等她把话说话,立刻就答应道,“好些了就回家。”   “难得你肯听劝。”白疏镜温柔地抚了抚鹤不归额边碎发,“见你病一次,心头就难受,要是兄长知道了怕是觉都睡不好。”其实已经失眠好几日了,眼下乌青重得像是被人下了毒。   鹤不归:“……”   鹤不归好笑道:“所以你不敢骂我,就拿着旁人骂,我可都听见了。”   “不该骂吗?”白疏镜理直气壮道,“他俩没把你照顾好,为徒为侍都有极大过失。”要不是瞧着他俩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的,打都是应该。   “说说看,为何划伤自己。”白疏镜靠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将人揽着轻轻拍着后背,“若有理有据,我便不罚他俩了。” 第80章甜酿   所以说,月子餐不能多食。   本就是虚不受补的身子,再加量不加价吃那么多补血的,不喷鼻血就奇怪了。   何况还受了大刺激。   玉无缺手忙脚乱地给鹤不归将擦血尽,两个人默默地弄了半天,赤眼红脸的活像吵了一台架,以至于白疏镜推开门进来时瞧见二人古怪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是?”   她「咚」地往桌上将人参和阿胶一丢,赶紧坐到床边,玉无缺解释:“师尊大概是有些上火,这些药太补了,方才流鼻血。”   “噢,那没事,流鼻血也得补,身体一直不好,可不是随便吃点什么都是猛药。”白疏镜笑笑,又一眯眼,“嘴是怎么了,红彤彤的。”   鹤不归恶狠狠地瞪了玉无缺一眼:“被烫的。”   玉无缺摸了摸自己的嘴,你应该说被狗咬的,那我就承认自己是小狗。   白疏镜天真地问:“你也烫到啦?怎么这么不小心。”   “唔。”玉无缺幽幽道,“下次会轻些。”   鹤不归目露凶光。   白疏镜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往深了想,便道:“行了别杵着了,无缺去备菜吧,今儿沾了师弟的光,倒可以尝尝你的手艺。”   玉无缺:“上仙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紧着你师尊口味来就是。”白疏镜道。   “绣球干贝,一品鹿筋,昆仑麻鲍,琵琶大虾,四喜扣肉,竹笋报春,老鸭汤,再配一豌豆黄和小窝头?”玉无缺掰着指头数。   白疏镜张大了嘴巴,口水差点不争气地流下来。能做满汉全席的徒弟去哪里找,我也想要。   鹤不归没忍住笑话她,递过去一块帕子:“擦擦。”   而后又道:“师姐也喜欢翡翠糕。”   “行,听你的,再加盘儿翡翠糕。”玉无缺歪头看他,“那我先去备菜了,师尊同上仙说会儿话,困了就睡,饭点儿我来叫你。”   鹤不归头撇开,从鼻腔里出声:“嗯。”   见玉无缺麻利地卷着桌上的药材跑开,白疏镜赞叹道:“师弟真是有口福,收了个这么会下厨的徒儿,看来兄长说得没错。”   鹤不归:“师兄说什么了?”   白疏镜回忆片刻道:“他说你俩亲厚无间,让人瞧着眼热得紧,你也知道,你师兄没空收徒弟,怕是羡慕呢。”   “有什么可眼热的。”鹤不归嗫嚅,“有个徒弟便凭白多份牵挂,累得很。”   白疏镜逗他:“嫌累啊,那不如给我吧,浩然殿就缺个厨艺拿得出手的亲传弟子。”有这种手艺,根骨天资都是其次,实在值得收入门下改善伙食。   鹤不归果断拒绝:“不给。”   “那送给你师兄也可以。”白疏镜道,“反正他也赏识玉无缺,做宫主的弟子,面上有光,前途无量。”   鹤不归冷酷道:“想都别想。”   白疏镜揉揉他脑袋:“就知道你舍不得,好了你再睡会儿,我去给兄长写封信,玄戒门事还多呢,并不好处理,得问问他的意见。”   鹤不归缩回被褥里躺好:“师姐辛苦了。”   “说的什么话。”白疏镜将他头发顺从一边,摸了摸脸,“乖,睡吧。”   ……   鹤不归几乎在床上躺了两天,除了沐浴和吃饭就没怎么下过床,骨头都躺软了,鼻血也流了四五回。   不过这么大补的药喝下去见效很快,夜里玉无缺怕他冷还去偷偷摸过手脚温度,暖的不说,这人还总是蹬被,都是玉无缺给他盖好的。 第81章如渊   花锦云醒了。   据说他院子中挤满了药师,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吊住这可怜掌门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药师们使劲浑身解数。   玄戒门以阵法和剑入道,药修向来不精,于是鹤不归特意将空知派过去搭把手,玉无缺问过他意见后,还去了封书信给药王谷,想请谷主施以援手,救急之后续命养元对花锦云更重要。   季晴回信很快,他已派大弟子赶往江陵,保证会将花锦云调养好,不辜负玉公子所托。   不辜负玉公子所托。   鹤不归默默在心里「啧」了一声。   玉无缺铺开纸准备回信再说两句客气话,鹤不归杵着香腮在一旁画设计图,见此情状不咸不淡地说:“季晴倒是肯卖你个面子,这件事本该由玄戒门出面,你去说了,反倒欠药王谷一个人情。”   玉无缺低着头写字:“唔,我知道,人情会想法子还的,季伯伯人特好,就算我不提他也会派人来帮忙。”   鹤不归瞥他一眼:“那你要怎么还?”   “看季伯伯今后有无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不推辞。”玉无缺写得认真,“小妹在天极宫,我也会好好照顾。”   鹤不归转这笔念叨:“季晴需要个女婿,不是明摆着的?”   “啊?”玉无缺抬起头,怔愣了片刻旋即笑得贼兮兮的,“师尊怎么还记着这茬。”   鹤不归平静解释:“兴师动众地请你去吃席,想来季晴确实看重你,季雪薇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入得了眼的女婿人选怎会轻易放手,且如今你名声大噪……”往后怕是更多女子想要嫁来,万一季晴又旧事重提,借着越来越多的人情要你做上门女婿,你待如何。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开心。   年纪轻轻就被这些凡尘俗事干扰,还怎么修炼怎么当我鹤不归的弟子。   简直耽误人前程。   不开心。   玉无缺闻着醋味越笑越放肆,匆匆将信一卷让灵雀送去,即刻贴过去哄人:“人家瞧得上我,师尊当高兴才是。”   鹤不归摇头,并没有。   玉无缺:“人人都想嫁那还不好?说明你挑的徒儿还是有可取之处,再说了,人人都想嫁,我倒只想娶一个。”   才几岁就将娶媳妇挂嘴边。   鹤不归将头扭开,画自己的图,不想听腻歪话。   玉无缺趁机问:“师尊,天极宫婚嫁大事都谁操持,聘礼得准备多少才够啊?”   鹤不归:“不知道。”   “哦,那我回头问问宫主。”玉无缺吊儿郎当地抬起一条腿踩在小圆凳上,望着天计划着那些没边的事,“照师尊给我这个月钱,怕是得攒到下辈子去,不行,回家我要多做些东西拿去卖,不能下聘的时候让外婆没面子。”   非得轰动天极宫才成,不然宫主绝对不答应,八抬大轿要做成能飞的,连吹拉弹唱的人都得会御剑,还得有傀儡仙女撒着花舞着彩绸翩翩而至。   新郎得坐一匹比鹿属还要威武雄壮的偃甲来接,到时美人卧怀,穿着自己亲手缝的喜服,嫣红夺目的裙摆得从正殿绵延到飞甲台,缀满五彩尾羽,让人终身难忘。   玉无缺一个劲地念叨他的计划,仿佛明日就得摆喜酒,鹤不归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用毛笔敲他脑袋:“早恋早婚妨碍修行,你少想些有的没的。”   玉无缺揪住毛笔,笑嘻嘻地说:“师尊,你妨碍我修行。”   鹤不归噎了下,狠狠一戳,在这人白净的脸上浓墨重彩地点了个墨点。   黑黑一坨点在鼻下,你就是村口说媒里最漂亮的婆子妈。   鹤不归觉得好笑,又拉出条尾巴。   再加根毛才算惟妙惟肖。   难得鹤不归玩性大起,玉无缺闹上头,也抓起一支笔来作势要画,于是等萧旗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玉无缺顶着一张大花脸,将鹤不归死死地箍在怀里正要往脸上写字。   嘶,有碍观瞻。   “咳。”萧旗搓手,“我来的不是时候?”   二人赶紧分开,鹤不归正襟危坐,闹了一阵还在微微喘气,高贵冷艳地瞥过去一眼。   玉无缺放下笔笑了笑:“萧楼主有事?” 第82章水脉   花如渊的娘来自江南久负盛名的书香门第,以「如渊之清,如玉之洁」为他取名,更是从小就将小公子教得知书达理,才六岁已然会作诗会画画,一手好字更是颜筋柳骨颇让人赏心悦目。   以至于鹤不归看了几日他誊抄下来的文献,倒觉得也不必因为生在仙门便一定要入道,好好读书习字,一生诗情画意未尝不好。   小孩又乖又懂礼貌,特别招人喜欢,因为答应了花锦云的恳求允诺将他收进天极宫修学,所以这几日索性就许了花如渊来客院中抄录。   口述的部分已经成册,交给鹤不归看了,厚厚几摞族谱和花家发家史还没抄完,玉无缺特意做了个小矮桌给他在院中写字。   写得累了还有玉哥哥做的小点心可以吃,花样繁复,滋味很好,鹤不归大哥哥吃着高兴,塞给他多多的点心,吃得满嘴油,空知哥哥又特别贤惠,守在一边送水送帕子,将人都照顾得很好。   总之天极宫的仙长平易近人长得好看手艺又好,他是很喜欢同他们待着的。   最重要的一点,玄戒门的门人舞刀弄棒并以此将人划分三六九等,但天极宫的大哥哥们从不会因为自己拿不起剑而瞧不上他。   待了几日后花如渊撅着小嘴感慨起来:“我瞧着爹爹和小叔舞剑,何等的风姿绰约,若能拿剑便能守天下百姓,只是拿笔的话,总觉得弱了些。”   “哪里弱了?”玉无缺坐在一旁小马扎上,打磨一块石料,随口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听过没有?”   花如渊也蹲过去,认认真真地瞧着他干活:“听过,我想两全其美。”   “小如渊人没长大,心气儿还挺高,是好事。”玉无缺笑了笑,笑完老气横秋地教育小孩,“不过世事难两全,你能做好一样照样可成人中龙凤,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鹤不归悄悄暼过去一眼,就你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好意思去教别人。   玉无缺耸耸眉毛,带娃,我是认真的!   鹤不归:“……”   玉无缺捡起一只又钝又小的刻刀,递给花如渊:“试试,之前用过吗?”   “用过。”花如渊的小手捏着刻刀,挑了块原料,“我的章都是自己篆刻的。”   “照着这个刻。”玉无缺拿过去一根指头宽的石棍,“长宽高不能错一厘,刻的时候就得预留抛光用的料面,这面阴刻,那一面阳刻,纹路一笔都不能画错,这是保护骨架流通灵力的阵法。”   花如渊听得懵懵懂懂。   玉无缺解释:“教你做个简单的傀儡,会舞剑会做饭的那种,你现在刻的这个就是他的骨架,做好要送去给村子里的百姓犁地,不得敷衍。”   “好!”花如渊眼睛登时一亮,盘腿坐下,竟然真的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刻得相当认真。   小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机械和锉刀声,是鹤不归听惯了的声响,他捧着书坐在石桌边看得很是入迷,时不时在面前铺开的画上添几笔。   照花家历代记载看下来,一切的源头可追溯到上古神妖混战的时期,应龙夺得凡尘霸主,曾经的龙王烛阴便带着遗祸凡尘的仙兽们回天界领罪去了。   应龙称王之后,从深海龙宫迁居金平城,定都登基,励精图治,建起长达千年的人妖太平盛世。   龙王是寿终正寝,并非死于战乱,驾崩后也没有建陵安寝,而是选了个地方长眠于天地。   此举在当时并不奇怪,照妖族的习惯,本就该尘归尘土归土,生于天地的精怪最终也该回归天地之间。   不过龙王这么做,还有另一层意味。   龙集天地灵气于一身,是万妖之首,地位甚至胜过九天仙君,而在仙妖大乱后,天地灵根被破坏殆尽,人妖修炼得道都维系在灵气之上,他想让自己的尸身死后依旧能惠利万民,成为灵气源泉,为中原大地提供能量,故而深埋大地,形成了龙脉。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人惯于在风水堪舆时将至好的福地称为龙脉,实则真正的龙脉确实是存在的,那下头是龙王埋骨的地方。   龙脉集中在一个地方,自然有人会觊觎,盗取龙骨不论是私自炼化还是埋藏生灵根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如此一来,龙骨散落天下,虽能提供能量却不及整副龙骨的威力。   因此花家的先祖从挖出第一块龙骨开始,便致力于将它物归原主拼凑完整。   后来花了数代人的时间和心血,才将零散的龙骨集齐,寻到埋骨地,炼化后镇在上方,从此应龙舍利合而为一,所生灵能前所未有的充沛强大,花家以善心得善果。   自此在修真界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是那时将祖宅立在龙骨之上,世世代代以守护龙脉为己任。   哪怕中途发生过圣物被抢夺的危机,也总能化解回归到最初的模样,一直到姬瑄挑选千古城址,玄戒门再是强盛也奈何不得一个手握万千傀儡的偃师,他说要,便蛮横地将花家人赶了出去,这也是姬瑄被诟病至今最为人唾骂的几件事之一。   连人家祖宅都要抢的人,确实值得被骂个一千年。 第83章取酒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催他快些进来:“风凉话少说,萧楼主偷听墙角半天了,就没其他要说的?”   “怎么能叫偷听墙角呢。”萧旗大喇喇走进来,拉着萧熠一起在院中坐下,“太微上仙既然允许我听,定是有别的吩咐吧。”   鹤不归看着他不说话。   萧旗自顾自点头:“好,我先说,会尽啸月楼之力,同你们一起查其余三处龙脉的线索,并且绝不讨价还价。”   鹤不归补充:“不谈生意。”   “不谈不谈。”萧旗摇头晃脑地摆摆手,“只谈交情。”和神仙做朋友,祖宗八代都有光。   玉无缺很是嫌弃。   不过有啸月楼助力调查,确实是件极好的事,鹤不归很清楚萧旗是在担心他先前捅出上清观秘辛这事被人知道,传出去声名狼藉,如今能上赶着做些什么稍加弥补,将来才好有个交代。   鹤不归满意地挑眉,示意空知将茶奉上。   萧旗又将方才的线索理了一遍,而后叹气:“大多是猜测没有实据,查起来难度颇大,花风羽当真没再说别的?”   “没了,不过有一处很值得深究。”玉无缺道,“神女只要花风羽毁掉圣物。”   萧旗疑惑:“只要?”   玉无缺:“唯这一件事。”   但密室只有花锦云一人可以入内,花风羽接触不到故而放弃直接破坏,他权衡利弊,觉得与其拿到掌门之位,不如提前部署邪阵污染灵脉损害圣物,待花锦云全身心投入到修复圣物时便可一击必杀,从而两全其美。   玉无缺分析:“毁掉圣物,相当于削弱龙脉一部分力量,我猜神女只是想要五行相牵的能量减小,毕竟如今看来,不管是不死城的水脉还是天极宫的火脉,要铲除灭尽都不是易事。”   “所以她重点是污染灵源。”萧旗道,“其余三处恐怕已有人靠近,水脉得太微上仙力保也只是暂时安全,若其余四脉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减弱,不死城下那一脉也必然衰弱。”   照这个思路,必还有其他破坏天地灵源的举动,残害生灵,作奸犯科都会横生怨煞,动静小不了,如若能提前寻到龙脉所在地,便能阻止。   鹤不归盯着地图,思绪飘忽不定,而后道:“向来灵脉福地都有仙门聚集,天极宫、玄戒门或多或少靠此而鼎盛不衰。”   “没错,这是个方向。”萧旗道,“可以先从威势较大的仙门查起,只是上仙提到龙脉的形态没有定数,看来只能大海捞针了。”   赤金山以山火喷发的形势释放能量,岩浆下埋的是凤凰蛋的碎片。   不死城的龙脉须得和移位的龙骨合二为一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其他三处到底化身何物,又是如何作用,确实很难查实。   玉无缺:“只有一样,龙脉存在的地方必然人杰地灵胜过旁人万千,而如今两脉衰败,他们肯定也有异象,比如生灵枯萎,邪祟频出。”   鹤不归补充道:“或是气运将尽。”   “我懂了。”萧旗道,“这些异象倒是放在平时很少当回事,我会收集各地情报做个汇总,奇怪的地方亲自去探查。”   鹤不归道:“神女处心积虑要打开魂窟,必已准备好容纳凶邪精魂的容器,总要有地方存放,萧楼主,需得借你之口提醒天下人,海防务必谨慎,哪怕妖族已不成气候,深海之中隐患依旧未除。”   “明白,说开了引起恐慌,反倒会乱,而且打草惊蛇。”萧旗道,“我会想个由头一一提醒。”   鹤不归递给他一份书信:“这是凌斯最近的动向,神女蛰伏恐怕是因为复活兵主需要时间,这期间凌斯却一人在中原奔波,想来是为后续的事做准备。”   萧旗道:“太微上仙有何猜想?”   鹤不归抬笔点了四五个墨点:“这几个地方他都停留过,昭诡的引神船队失踪的人,恐怕和他后需要做的事大有关联,你既有名单,不妨趁早打听,神女是否已经派人接触过这些地方。”   玉无缺道:“神女狡猾,善于攻心,这些人素日执着于何物,牵挂的家人亲眷,利益相牵的门派都不要放过,天极宫不好插手旁人家务事,这还只能靠啸月楼打听了。”   萧旗顿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交给我!还有那位蛮荒兵主的身份,听上仙方才说了他的名字,真是蚩尤?” 第84章回宫   这一脚让玉无缺安分了几日。   空知完全不知道玉无缺的剖白大业再次中道崩殂,只是从那日回来就总能在他脸上看见一种挥之不去的迷惑,时有时无,辗转反侧,持续了好几天。   告别玄戒门和其余仙门后,鹿属驮着文鳐,载满天极宫修士回宫了,中途在雨花村耽搁了半日,鹤不归没说要去做什么,只叫了玉无缺陪着。   那天两个人很快就回来了。   空知见鹤不归情绪不高,一回来便独自回房谁也不理,他小心翼翼地问玉无缺:“师兄,找着了么?”   玉无缺点头道:“早有住家,而且因为前些时候妖族暴动,那户人家匆匆收了行李举家避难去了。”   空知有些遗憾:“要是空房子还能找些线索,这都有人住了几十年,痕迹早没了,人不在也问不到情况,师尊岂不是很伤心。”   玉无缺看了眼鹤不归紧闭的房门,伤心不见得,失落是有的,但肯定早就习惯了,他自己这些年一个人去找也不是没找过,漫无目的地落空是常态。   这次好歹有酒有可能知情的住家,等人回来再问一次,兴许有别的线索。   玉无缺:“哄他几日就好了,没大事。”   “那你失落什么?”空知转头便问,“这几日话都少了一大半。”素日围着师尊团团转吵得人耳根子疼,突然文静起来反倒叫人不习惯。   玉无缺琢磨了一下,将人拉到远离人群的尾舱,盯着琉璃窗外的云雾一脸深沉道:“他不答应我。”   空知迷惑住,重复了一遍:“他不答应你。”   “也不是不答应,是根本不想听我说心里话,关于这方面的。”玉无缺指指自己的心,然后问,“我以为亲近他的事都做了,他没拒绝就是喜欢我,难不成师尊根本就是会错了意?”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又没收过徒弟,会不会根本分不清师徒和有情人之间的言行举止。   空知却瞪大了眼睛:“亲近的事都做了,嚯!你干了什么啊!”   玉无缺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起来:“亲了他。”   空知难以置信:“没被打?”   “没有啊。”玉无缺还颇得意,“都好几次了。”   加上偷亲其实也就三回,前两次勉强不算,那杏花林里的吻和那个人温柔的眼神,玉无缺理所应当地觉得鹤不归应当是接受了自己的情谊的。   可好好的腻了一阵,转头他又不高兴了。   所以说同幼稚之人说情爱之事就很窒息,鹤不归又爱起小性子,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懂装懂。   后者都还好说,拉拉扯扯的小把戏搞一搞算是情趣。   若是前者,或者他根本就是用这种方式拒绝。   玉无缺叹了天大一口气。   空知笃定得答:“师尊喜欢你。”   玉无缺噘着嘴:“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空知道,“我在浮空殿陪了师尊四十余年,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个眼神我便懂了。”   他拍拍玉无缺的肩,给他加油打气:“你放心,师尊很喜欢你。”   不止是做饭好吃,长得好看,修炼刻苦,悟性又高这么多优点,这样的徒弟哪个当师父的不喜欢?   空知:“至于别的,亲亲抱抱都没把你头打烂就是真的喜欢了,只是师尊脸皮薄,这些事他又没经历过,你突然把什么都摊开了不是让人难为情吗?”   空知竖起两根食指,逐渐靠近:“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懂不懂?”   玉无缺看着空知一脸的认真和笃定,不是太想相信他。   空知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懂,还主动坦白:“每年出门采办,师尊都许我买些话本回来自己看的,我是从话本里学来的,对了,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知道吗?我看你也不知道,这样,我偷偷给你买些话本。”   玉无缺皱眉,暗觉不妙:“什么话本?” 第85章庭芳   将师尊送走后,玉无缺自然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鹤不归不在,他便是浮空殿的主人,半年没回家,很多事情被一股脑丢给他处理,他才知大名鼎鼎的太微上仙也不是都只宅在殿宇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至少外头百姓真的能将书信寄过来,春耕秋收,打雷下雨,各种鸡毛蒜皮的农桑之事,牵扯浮空殿分发的傀儡,鹤不归每年都会事无巨细地安排。   现在这活交到他和空知手上,两个人都不敢怠慢,处理得虽然慢一些还是井井有条。   玉无缺忙得两脚不沾地,课业和手工活也没落下,早间鸡还没打鸣,他就已经在武场练剑了,到了时辰卷着书本下山去上课,午饭在山下食堂吃过继续念书,夜里回浮空殿草草对付一顿,又得忙着做偃甲背书,时常挑灯夜战到天亮。   若此间不在修真界,在寻常人间,怕是能考个状元。   武的文的都行。   连空知都打趣他,你这般刻苦是不是就想涨月钱,早日将师尊娶进门。   玉无缺笑他庸俗,刻苦能是为了钱财这等身外物么,这大半年的下山游历教他知道了一件事,自己不够强大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从前是想和鹤不归学技艺,继承衣钵都是后话,现在不是了。   玉无缺道:“我要比师尊还厉害,样样精通,手到擒来,哪怕师尊永远宅在家里不出门,也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   空知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   不过也真是少年壮志,什么都敢说,你高兴就好。   这次回山,多了件苦恼的事,从前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不会有人刻意攀交情。   如今闯出了些名气,三不五时就有不熟的弟子邀约吃饭喝酒,玉无缺烦得不行,三两下打发了,从前如何现下还是如何,除了交好的弟子多见见面,他下了学就只去陪外婆。   孙子出远门一趟,一下子窜高不少,还一身精壮的肌肉,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步步生风,老人瞧着心里都乐开了花。玉无缺许久不曾回家了,一回家先是将买的东西堆了半间屋子,又四处敲敲打打。   漏雨的屋檐,漏风的窗户,嘎吱嘎吱响的门板,还有歪歪斜斜的栅栏都精心捯饬了一番。   不忘缠着外婆再学几道小菜,扩充菜谱,才好将某人喂胖些。   观夏旁观几日,狠狠拍他屁股一下:“臭小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哎哟外婆你这什么眼睛。”玉无缺心虚道,“这也能看出来啊?”   “跟我眼睛没关系,是你一个劲儿傻笑。”观夏乐呵呵地说,“不是发了横财就是有心上人了呗,我的孙子我自然知道,你又不爱财,那只能是后者。”   “哪家姑娘?”   “美不美呀?”   “脾性性格同你合不合得来,你这一身烂毛病,人家瞧不瞧得上你?”   “什么时候领回来我看看?”   “打算什么时候让外婆抱上重孙孙?”   玉无缺:“……”   美是真的天下第一美,脾气性格嘛只要自己哄着就不存在合不合得来,看是早就看过了,至于重孙孙大概是指望不上。   玉无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敢心里答话不敢嘴上承认,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结果观夏话锋一转:“你现在是认真修炼的年纪,等有了建树再谈婚论嫁,若那姑娘也稀罕你,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好生跟太微上仙学本事,拜入师门可不容易,别辜负了上仙一番好意。”   不辜负不辜负,最不敢辜负的就是鹤不归。   玉无缺赶紧答应着,心里美滋滋的。   “无缺在吗?”岳庭芳站在院中,扶着栅栏往里探头探脑,“观夏婆婆,我来找无缺。”   玉无缺囫囵在围腰上擦了手,走出来却见岳庭芳脸色很不好,便将他拉到角落小声问:“怎么回事?”   岳庭芳道:“你陪我下一趟山,去飞流城。”   飞流城是离天极宫最近的城镇,繁华富庶,弟子有宴请和买办都很喜欢去那里,不是年节都张灯结彩的热闹。   玉无缺问道:“有人约?” 第86章温泉   东海,龙宫。   唤魔阵启了一月有余,终于在今日停止运转。   蚩尤穿着一身玄黑缎衣,缎面如水光华,将紧实刚毅的线条勾勒得动人心神,他抱臂靠在侧殿大门,一直盯着唤魔阵中心那几个逐渐清晰的人影,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女缓步而来,屏退了抱着夜明珠的水妖婢女,只留下脚边数排鲛人灯,燃着不朽的光辉,将殿门旁那高大的男子映照得更加好看。   “蚩尤哥哥,阵熄了。”神女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内殿,“不知道玄戒门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本以为龙骨到了强弩之末,谁轻轻推一把便能毁了它,竟又起死回生。”   “无须自责。”蚩尤松开臂膀将人圈在怀里轻轻搂着,还颠了颠神女的下巴,笑道,“魂窟不毁的情况下,龙脉只削弱一处,本就只够此阵招来半副魂魄,现下是缺人手的时候,老五和天狼能醒已是极好。”   神女沉浸在男人久违的体温中,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只觉得蚩尤这般未着战袍不加战盔的模样真是许久未见了。   从前只有在璎珞面前,这个比神明还要威武强大的男人才会有片刻的柔情,即便今时今日她借了别人的名,偷来一点欢愉也该知足才是。   “蚩尤哥哥麾下八十一部落,十二良将要尽数归位总要时间,不过他们迟早都会回来的。”神女安慰道。   “怎么把自己算漏了?”蚩尤侧头轻笑,“若无你,我们哪有机会再次重见天日。”   神女靠进男人的脖颈,却在听见他低唤「璎珞」时脸色僵硬了一瞬。   蚩尤搂着人转身,一抬手合上大殿的门:“现在的人我都不敢轻信,下一个该动上清观了吧,派老五去。”   蚩尤口中的老五,便是他十二大将中排在第一的五通神,原身是独角山魈,食人成瘾的邪神,收归麾下之后骁勇非常,也对蚩尤十分忠诚。   神女犹疑道:“可这次唤魔阵招来的魂魄连半副都不够,即便寻到合适的容器安放五通神,他也只能发挥出三成实力。”   “三成足矣,老五好吃,我不想刚回来便饿着他。”蚩尤嘴角挂着一抹阴邪笑意,“那上清观要乱起来,人会很多吧,刚够他饱餐一顿。”   血气上涌,邪祟暗生,上清观的气运将尽,龙脉自毁。   神女问道:“凌斯办事还算得力,可以让他协助五通神。”   蚩尤有些不屑:“凡人如蝼蚁一般,命贱贪心,你怎么肯用这样的人。”   “贪心才好控制,他也只是想要在蚩尤哥哥的盛世之下,谋得仙门翘首之位,许他便是了。”神女道,“兵祸之后,天下以兵主为先,如今仙门治下规矩已成,我们沿用倒也省了不少事,你说呢?”   “好,听你的,毕竟我不在时,许多事也是他促成,勉强算个有功之人吧。”蚩尤道,“将那妖女的男宠提来,我有话要交代。”   “是。”神女娇滴滴一笑,“上清观的火便靠他们自己去点了。”   ……   天极宫。   两个小的还在琢磨是否去一封书信知会陵玉道长一声,那边就又送来家书,说陵玉道长身子不大好,催岳庭芳回去看看。   岳庭芳自然是急上心头,不过玉无缺却觉得,这不过是第一封家书送来之后岳庭芳迟迟不归,陵玉道长想了别的法子逼他回去罢了。   事已至此,他们正好有了充分的理由跟木青君请假,木青君将这件事上禀宫主,还未回复,玉无缺又亲自去同宫主说清缘由。   主要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鹤不归,这个人自从被送进灵枢宫至今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管旁人是不是想得抓心挠肝。   忒没心肝。   白应迟从后院过来,听完之后道:“陵玉道长身体有恙,岳庭芳理应回去探视,两派一直交好,木青君也同去以表慰问吧,至于你——”   玉无缺趁机道:“若是师尊不许,还请宫主允准,我亲自去同他说。”   “你这小子,就是找借口想见他。”白应迟笑话道。   玉无缺摸摸后脑勺,也没反驳,如实道:“大半月没见着人了,若是师尊已经闭关,我也不敢打扰。”   灵雀飞进殿中,在白应迟肩头叽叽喳喳,白应迟侧耳听了一阵道:“师弟在愈灵泉调养,要去上清观的事,你亲自同他说,毕竟准不准还得你师尊说了算。”   玉无缺一喜:“弟子这就去!多谢宫主!”   愈灵泉边,暖气蒸腾,桃花依旧。   鹤不归身着单衣,披着一件外袍坐在泉边,裤腿高高撩起,两只脚泡在温泉中晃荡,手边一方矮几,有茶有甜点还有一个陶勋,无聊了便拿起来吹一吹,对着桃树琳琅,风过花舞,别有意趣。   这般有闲情逸致,若当真是没将杂事搁心里,那倒算得上在好好将养,如此才让人放心些。   玉无缺走过去,拂掉这人肩头落满的花,又将他脑后松松挽着的玉簪扶正。   鹤不归头都没回:“说吧。”   将事情囫囵说了一遍,玉无缺还记着岳庭芳不许他跟旁人提,故而主动承认:“除了陵玉道长身体有恙,还有别的事须得回去问清楚,事关岳庭芳身世,徒儿不好代他明说,但他情绪不佳又容易冲动,实在怕出意外,我所以想陪他同去。”   少年意气,互相帮扶倒也是一片赤子心。 第87章玉晶   “师兄在呢,忍一下小西,马上就好。”   白应迟再次净手,抽走鹤不归手中的刀,在他面前蹲下。   面对腹部被豁开的骇然血洞,饶是沉稳如山的天极宫宫主也战战兢兢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两只手一起伸了进去。   经脉和血肉的触感是粘腻又温热的,带着阵阵浓郁血腥,当轻轻捏住其中任何一根经脉,甚至能透过轻薄的膜抚摸到里头流动的灵源和血。   生灵的活性就在这些细微得不起眼的搏动之上,好似他掐住的不是一根寻常经脉,而是师弟脖颈上的命脉。   一举一动白应迟都极其小心又谨慎。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为鹤不归做这样的事了。   他还记得,当初师弟来到天极宫时恁小一只,瘦弱无助,那是一种病态的瘦小,像是风一吹人就跑了,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护着他。   当时的宫主,也就是白应迟的师尊天枢长老三番五次查验鹤不归的身体状况,发现这孩子天生残缺——丹田是空的。   精神灵气永远无法聚集在黄庭,故而即便享有仙体,也仅仅是不会衰老而已。   比起凡人,他若是病了,症状会更重,痊愈也很缓慢,论起修行,几乎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聚不了气,他就不可能结丹,也就没有修为这一说。   正因如此,鹤王鹤后才在万般无奈下送到天极宫,指望高人能护佑着他,哪怕不能修行,到底大树底下好乘凉,鹤不归不至于没有人保护。   天枢长老也说不清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小仙鹤,会生来就缺零少件,凭白浪费了仙命,如此病弱还得长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幸运,而是持续永久的折磨。   鹤不归自小活得艰难,三天两头生大病,时常躺在病床上下不来,吃得少睡不着,生长速度更是异于常人的缓慢,后来被璇玑长老接走养在膝下,他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法子。   给鹤不归造一枚「金丹」。   天枢长老觉得过于离谱,疯狂摇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金丹是靠后天修炼和天命机缘才能在体内聚集而成的,这东西怎么可能造得出,璇玑长老却揶揄道:“素日总说我们偃师手可造万物,今天又说我不行。”   “哎呀你这人,不是贬你,只是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啊。”天枢长老道。   璇玑长老搓了搓手指:“事关小西的将来,我是他师父,怎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实在是心疼他,就算此事难如登天我也要试试。”   璇玑长老说,若无仙体撑着,鹤不归连一岁都活不过去,就是缺了金丹为他聚气,他才比凡人还要弱得多。   若能有类似金丹的物件填补进身体中辅助聚气凝灵,他身体会变好,兴许还能利用人造金丹修行。   此事天枢长老没敢同意,毕竟造了金丹是要开膛破肚放进去的,怎么放,怎么链接经脉,就算是永乐真人在旁看着都未必有十全十的把握,若不小心将人给治死了,杀死仙鹤遭天谴都是后话。   首先他就没法儿跟鹤王鹤后交代。   于是造金丹的事被按下不提,直到有一次鹤不归出了事。   那天璇玑长老不在家,他一个人跑去林子里追兔子,追远了些,在阴湿之地被有毒的小妖咬了一口。   小妖自尝第一口鲜血就晓得他与众不同,还呼朋引伴地过来一起品尝,被毒液毒晕的鹤不归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小妖怪爬满了身体,万幸璇玑长老来得快,那些小妖只是饮血没来得及食肉。   人带回去时,全身血液几乎被吸干,脖颈上和手臂上到处都是牙印和血洞,人早就没了意识,手里攥着璇玑长老的一撮拂尘须。   那也是白应迟第一次见到璇玑长老掉眼泪。   他哭得很伤心,守在鹤不归病榻前四五日没合眼,说那些靠威压便能随便震碎的小妖,都敢这样分食鹤不归,不敢想象将来他要如何长大,少看一眼都提心吊胆的,璇玑长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再次恳求天枢长老答应他造金丹的事。   天枢长老见到小孩儿这副造孽样,哪还敢说不,于是等鹤不归清醒了之后,此事首先就征求过他的同意。   璇玑长老说了很多造金丹和放进身体里的风险,比如筋脉若断了或搭错了,可能手会抬不起来,要么脚没了知觉,失去五感都有可能,而埋在身体里的「金丹」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会因为使用而损害或出故障,每一次的开膛破肚都得承担各种风险。   当时年幼的鹤不归只问他:“放了金丹进去,我就能和师尊下山了吗?”   璇玑长老道:“能。”   “能像师兄一样长高高吗?”   白应迟也帮腔:“能。”   “能不让你们担心了。”   璇玑长老摸摸他的小脑袋:“不是担心,是心疼你。”   年幼无知的鹤不归说了句让人很心酸的话,他说:“我是你们的负担。”   璇玑长老直摇头。   是白疏镜抱着他哄:“你是我俩的弟弟,是宝贝,要一起长大的。”   鹤不归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他利落地答应:“我不怕疼,师尊帮我吧。” 第88章情书   三人听完,无不悚然。   尤其是岳庭芳,他双手捏拳想要厉声斥责逍遥廷不讲规矩又没有合适的立场。   若是从中缓和同样没有立场,于是只能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话说完了。”张茵茵似是很满意耍这通威风达到的震慑效果,收了灵压后又娇滴滴地一笑,“岳小公子只需将话带去,我不会为难你,赶路辛苦,我派吃喝富裕,三位要不要同饮一杯?”   “不必了。”木青君将小辈拉到身后,客气又不失礼节地拒绝了逍遥廷的邀请,待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才又把篝火点燃,将人拉到火边坐下取暖。   木青君拍了拍岳庭芳僵硬的肩膀:“先吃饭,明天就到家了,有什么事等见了陵玉道长再议不迟。”   岳庭芳闷闷地「嗯」了一声。   玉无缺塞给他半只鸡,也道:“逍遥廷过来传了一道话,目的达到,今夜铁定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安心睡你的觉,倒不必真将她的话放在心里。”毕竟上清观也是百年煊赫仙门,岂是谁想血洗就能血洗的,何况上清观的后面站着天极宫。   岳庭芳茫然地摇了摇头,咬下一口烤鸡也是食之无味,喃喃说:“叫我如何安心?爹爹不知得的什么病,逍遥廷若在此时真闹起来,上清观肯定要乱。”   “那不是还有你吗?”玉无缺笑了笑,“你都回来了,上清观真有难处,还能指望你。”   木青君抹了一把胡须,揉着老寒腿说:“男子汉肩上要扛事,你且扛着,扛不住还有师长和这些个狐朋狗友帮衬,慌什么。”说完眼睛一横,落在玉无缺身上,不是只有玩闹和读书才想得起这些人,遇到事了,师长也好至交也罢,都是他岳庭芳的臂膀和后背。   岳庭芳又感动又羞愧:“这事涉及两派私隐,且若是真的,上清观半点理都不占,天极宫要真是相帮恐会名誉有损被天下耻笑,木青君……连累你们陪我回山,但若真有变故,还请莫要插手为好。”   木青君两腿一盘:“你当真以为我这次陪你们来,是怕你们两个小鸡崽子半路出事?”都是半大不小的人了,再护也不至于回趟家也跟着,又不是三岁孩童。   岳庭芳恍然大悟:“宫主一早就知道?”   “听到了些风声。”木青君意味深长地道,“你所顾虑的事他自然心中有数,我既来了,必会保你平安,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便是。”虽然天极宫不便插手旁人家务事,但自己弟子的安危还是必须管上一管,管好一个岳庭芳,他不论要去救谁护谁,身后都有人撑着,这才说得过去。   方才还惭愧茫然的岳庭芳,听完这番话得到了巨大的鼓舞,这几日憋在心头的委屈和愁苦散了大半,他转头看了眼玉无缺,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同样给了他一个坚定又不必言明的眼神,他再没什么好愁眉不展的。   三人吃了晚饭,早早睡下,第二日天还没亮便披着浓雾进山。马蹄清脆,回荡在山林间,说不出的快意潇洒。   伫立在宏伟的山门殿前,恰好晨光熹微,大殿后方的云层染了层叠金黄,望楼上挂着一块硕大的匾额,「上清观」三字书得笔走龙蛇,自有一股横扫千军的气魄,两边青松苍翠挺拔,此时雾霭甚浓,掩住顶峰,像是置身在云端崖松之下。   岳庭芳微微喘着气:“到了。”   “我头一次来上清观。”玉无缺被山门殿前景象震撼得找不到形容词,憋了半天只好道,“庭芳,你家可真大啊。”   岳庭芳笑了笑:“这是门口,你进去看过再说,木青君请随我来。”   “庭芳回来了!”殿门正好被推开,一长相周正的道长踏步出来。   岳庭芳跑过去喊道:“宗正叔叔!”   “欸。”宗正将人好好打量了一番,虽是笑眼却难掩愁思,“又壮了些,白令川一别,这才几个月呐。”   岳庭芳赶紧错开身介绍身后之人,宗正恭恭敬敬行了礼,他身后还跟了一串弓腰抱手的小道士,俱是礼数周到地行过礼后,宗正才道:“在下上清观都管宗正,见过木青君,玉公子有礼。”   玉无缺拱手:“见过宗正道长。”   “客气了。”木青君道,“宫主听闻陵玉道长身体微恙,特派我携宫中灵药探望,正好岳庭芳也急着回来,便同行了,多有打扰。”   “哪里的话,里面请吧,知道你们一路过来辛苦,客殿早就收拾好了,掌门确实身体不大好,故而今日由我代他为各位接风。”宗正推出一小道童道,“这是我徒儿,还请木青君和玉公子同他一道去往客殿,掌门思儿心切,我先将岳庭芳带去看他一眼,好让他宽心。”   木青君赶紧道:“不妨事,我们自己过去就可以,庭芳你先去吧,尽孝榻前,万不可喊累,待陵玉道长稍微好些能见客了,你再告诉我。”   宗正带着岳庭芳匆匆去往别处,木青君目送他们离开,便也同玉无缺一道回了客殿。   小道童不敢靠近贵客,前后两排都离得远远的,也不知是他们当真胆小还是如今观内因为山下的事而风声鹤唳,总之气氛有些古怪。   趁他们离得远听不清人言,玉无缺轻轻动嘴皮子:“木青君,你这主动给装病的人台阶下,是打算在这常住啦?”   “就你小子长了嘴?”木青君踩他一脚,“看破不说破,这样对谁都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顾着体面,仔细耽误了大事。”玉无缺嗫嚅一句,“要我说,不如将事摊开,分清主次赶紧解决,人家都守在门口虎视眈眈了,这还遮遮掩掩的,浪费时间。”   “你没听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种复杂的家事,哪是几句话说得清的,咱们一时半刻确实走不得了。”木青君摸了摸胡须,拱玉无缺一下道,“你别去掺和,权且住下,把事情传回宫中,稍安勿躁。” 第89章交心   师弟开口就如此直白,倒闹得白应迟说不出话了。   难道这种事不该是我问得难为情,你答得羞答答,一番拉扯和试探之后我小心确认你婉转承认的过程吗?   一句话就完了,说明什么?   白应迟懵然之后心痛地想,师弟之所以如此坦白,定然是什么都想通透,决定好了的。   纵然之前瞒着还有些许犹疑,如今也胜不过想要同一个人相守的心。   而他认定了的事,别说十头牛,便是十头燮都拉不回来。   师兄头疼又心疼。   鹤不归觉得他现在的表情有些好笑,便也扯着他衣袖问:“怎么,你不是想说这个么?”   “我是想说……”白应迟叹了口气,“就是想说这个,只是没想到你承认得那么快。”原来打好的长篇大论的腹稿也没了用武之地,不都说长兄如父么,家里孩子私定终身,做长辈的不得提点几句?   这还怎么提怎么点。   “那日愈灵泉边,我知道你在,反正都被看见了,且你最近像是吃了枣核梗着总吞吞吐吐的,定是想同我说这个又不好意思,我索性承认。”鹤不归掀开被子下床,拽着白应迟一截手腕往外走,“父母兄妹此生不得见,师尊恐怕早已仙去,唯师兄师姐待我如初,你们是我的家人,此等大事自然该在想清楚的第一刻便告诉你们。”   白应迟:“外头有风。”   “和风花雨,品茶听萧。”鹤不归道,“我才好将心事说给你听。”   殿外有一方矮几,可坐于廊下赏花烹茶,鹤不归将人拉过去坐好,晒着暖阳,他认认真真地给白应迟点了一壶茶。   鹤不归恭谨奉上:“加了些菊花,降火的,若这件事师兄不同意,稍后我说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多喝些权当我赔罪。”   白应迟难得地翻了个白眼,接过茶一口闷下:“明知道我从不跟你生气,越这样说,倒像是小时候撒娇一般。”   鹤不归没否认,勾着唇歪头呷了一口,支起长腿看着殿外飞花,暖风拂面,夹着花香像是立刻就能将病气吹散,还他容光焕发。   自然,白应迟知道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是那几封书信,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教他欢喜。   白应迟问道:“你方才说要想清楚,是顾虑仙体长生之事么?”   “也只有这件值得我顾虑。”鹤不归笑容淡了些,坦诚道,“行于此间我就是个异类,任何事拿得起却放不下,往前看,失去总是注定的,所以我总想,要这些情爱恩义做什么呢,总会辜负了旁人。”   白应迟摇摇头,把蒲团搬到鹤不归身旁紧紧挨着,将人一揽:“你就爱钻牛角尖,若非是自己想透,谁说都没用,有一段时间你连门都不许我和小妹进,便是怕我们先你而去。”   鹤不归点头,靠在师兄肩上,手中拿着茶杯,却喝出了酗酒的醉态,他对自己做过的这些幼稚行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好在他的师兄师姐向来最体谅纵容他。   如此一想,他还当真是个幸运的人,来到人间遇到的人都将他捧在手心,有些人虽去了,情谊和回忆却绵长得没有尽头。   就像他无限的寿数一样,可以回味一辈子。   璇玑长老早看破他这些小心思,怕他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断情绝爱,真活成天地间一介孤寡人,才告诉他说,爱世人也是一种道。   只是喜欢这种情绪,并不是想不要就不要,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起初还能只当个露水徒弟。   反正凡人一生匆匆几十年,鹤不归受着对方的好,总能以各种借口和理由还回去。   只是后来他发现有些情谊深重到还不起了,还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第90章母子   为了查询龙脉所在,玉无缺把在水脉脉络上砍来的古藤挑了一小部分做成感应灯笼,原也没指望能以此寻到些什么。   毕竟鹤不归说过,那古藤像是花家先祖特意为水脉种下的,他随身带来是上清观也只抱着侥幸的心态,谁料想还真的有了反应。   玉无缺提溜着灯笼,一路往深林进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生长茂盛的万年青林中,寻到了同样的藤蔓。   盘根错节的藤蔓破土而出向上攀爬,紧紧抱着如城柱粗壮的树根,它们仿佛天生就是万年青的一部分,跟江陵城附近寻到的不同,这里的藤根厚实,枝叶肥美,显然生命力蓬勃,尤其同万年青长在一起,连颜色都一样。   若非有古藤灯感应,根本看不出来。   身在此间,光亮骤盛,玉无缺随便挑起来一截探去,灵力精纯干净,哪怕只是细细一根,也同别的地方不一样。   他抽刀割下一小截包好,又匆匆写了一封信,灵雀刚刚召来,便听见远方浑厚地「咚」了一声。   “咚——”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直到第九声钟声止歇,万古青林中已惊飞了无数鸟雀,不知这些小灵物是不是也能从钟声里听出焦急和肃穆,察觉到大难将至各自高飞。   玉无缺变了脸色。   九声钟响,意味着观内有大事发生,急召弟子于山门前集合听事。   如今能有的大事无非是山下虎视眈眈的逍遥廷,玉无缺不敢耽搁,让灵雀带信疾飞后,他也往山门赶去。   ……   山门殿前的白玉台已被乌泱泱的上清观弟子挤满,青袍玉冠持剑而立。   而石坊之外,尽是丰容靓饰绮罗珠履的逍遥廷弟子,站在最前的四个壮汉抬着一方贵妃椅,张茵茵一身紫衣尽显婀娜身姿,她撑着脑袋仰躺在椅子上,支起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坊内诸人。   轻纱浮动,遮不住下头雪白的大腿,美好丰盈的体态时隐时现,逼得修道的弟子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敢抬。   生怕多瞧一眼,就被妖女勾走魂魄。   面首给张茵茵又是喂葡萄,又是奉酒,看上去当真逍遥又快活,半点不见对方剑拔弩张的意图,可气氛却草木皆兵得有些窒息。   因为张茵茵在讲故事。   讲一个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故事。   这个故事玉无缺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他挤开众人绕到木青君身后,始终没见到陵玉道长和岳庭芳。   “跑哪儿去了?”木青君见他行色匆匆,拉着人退到后面问,“见到庭芳了吗?”   “正想问木青君呢,方才我在后山练剑,听到钟声有异便赶过来。”玉无缺道,“不是一月为期么,这才过了半个月,张茵茵怎么就来了?”   “谁知道她想搞什么鬼。”木青君道,“听上清观的弟子说,逍遥廷走正道上来的,沿途想拦路的弟子都被弄晕给送上来了,到了殿前也不进来,就在那动嘴皮子。”   “见血了吗?”玉无缺摸着剑柄问。   “没有。”木青君神色严肃,“就是因为没有,她们又不肯进殿,所以不能以擅闯上清观的名义将人赶出去。”张茵茵只是将人迷晕,一个个放在轿子里送上来,没少一块皮没流一滴血,上来之后只在石坊门口讲故事,未曾兵戎相见。   这个时候谁先亮剑谁便输了一步。   玉无缺远远打量了一圈,问道:“有血渊殿的人。”   “不止。”木青君手隐在袖中,指着人群一一介绍。   依附狱释宗的门派,中立的门派,甚至有不清楚状况以为有什么清谈会被骗来的小仙门,这些仙门虽在天极宫治下,却没什么存在感,也毫无战斗力,大大小小势力庞杂的仙门都在,每派至多只有两人。 第91章蚩尤   两只灵雀几乎同时飞抵灵枢宫,将上清观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了鹤不归。   刚收到的藤蔓样本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山门殿前的旧案却带着阴谋和血腥让人闻之作呕。   玉无缺这封信字迹缭乱狂舞,可见悲愤难抑,尔虞我诈之外,最可怜也最无辜的便是岳庭芳,曾是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子,虽说不上一落千丈,可有这样不堪的身世,叫他往后如何自处呢。   鹤不归想,哪怕武九九留下的炉鼎让岳庭芳一步登天,修得大乘金身,他恐怕也高兴不起来。   不然玉无缺就不会在心中愤愤然写下,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鹤不归坐在凌乱的器具材料中,突然觉得有些冷。   “师尊,宫主回来了,另外萧旗和巫行雪也刚到山门口,大概一个时辰后便会来拜见。”空知拿来一件外袍给鹤不归披上,小心扒开地上的东西,跪坐到他身旁说,“微缩城池设计最费功夫,搭建倒是快,就是细细碎碎的事多,师尊可以交给我。”   “那你来吧,我腿都僵了,正好师兄回来,怕是兵主的事查得差不多了,我去问问。”鹤不归揉着腿道,“晚些时候闭殿,将无关之人都请出去,你同我一起将五行龙脉模拟一遍,看可否连通。”   空知:“是。”   才说着那人,白应迟便风尘仆仆地直往客殿来,见自己的殿宇几乎被腾空只剩角落一架孤零零的木床,他张了张嘴愣在门口。   师弟这拆家的本事与日俱增,怕是再晚回来几日,连屋顶都要掀了。   可又不得不感慨鹤不归的偃术技艺,当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整个大殿的中央被架起一座微缩城池,即便尚未完工,也能从雕梁画栋的精细构造里看得出它曾经有多么恢弘,空知和鹤不归一人在一边埋头雕刻东西,刻好放上去,只轻轻捻一股灵丝催动,那些古井便会自行汲水输送,城门按时开合,就连百姓的屋檐都会根据四时更迭变换材质。   除了中央的城池,白应迟提前备好的五行晶石也漂浮在大殿四处,水晶和火晶已经分别镶嵌在不死城下和浮空山。   至于其他三个尚未固定,只是漂浮在鹤不归根据五行定理推论的大致方位。   鹤不归想要做的事,只差最后几步便能实现。   白应迟欣慰又惆怅地看着一地凌乱。   感慨墙角木床的多余,惊叹偃师造物的境界,大概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痴人状态。   可他想,干一行爱一行是没错,好不容易「修」好的身体也不兴这样糟蹋。   “正要去找你呢。”鹤不归仰起头,瞧他脸色便一笑,“不许唠叨我,说说看,此物如何?”   “姬瑄若再世,怕是也要甘拜下风。”白应迟不吝赞美,又趁机隔山打牛,“师兄在想啊,姬瑄当年肯定也不怎么爱睡觉,不爱吃东西不理旁人,痴痴关在房里,眼圈都要熬黑。”   “我睡了,一日两个时辰。”鹤不归主动坦白,扫开身旁的一堆木屑,将白应迟一把拉过去,“没地方下脚了,随便坐吧。”   白应迟:“……”也是难得一见的粗糙。   鹤不归还捏着刻刀:“有眉目了吗?”   白应迟简洁明了地道:“蚩尤没死。”   鹤不归手一顿,空知也吃惊地抬起头来。   鹤不归怔了下问:“不是复生,而是没死过?”可古籍有载,明明说蚩尤已被帝君斩首于涿鹿之野,首级埋于地下,这才化成万里绵延的血枫林。   那血枫林都还在呢。   总不能是帝君诓了天下人。   “现在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个,血枫林如今阴风过境,竟天然形成了一方屏障,来往凡人无法入内。”白应迟道,“那阴风邪气吹向的地方,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鹤不归疑惑道:“师兄的意思是,就像冀望山那般?” 第92章山火   八个时辰前,上清观后山的山林里一人孑然独行。   正是凌斯。   他寻了半月的地点和阵石,终于在今日动手了,凌岚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一会儿是松鼠,一会儿是鸟雀,尽量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干干净净,每每在凌斯放好阵石离开之后才敢上前查看。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凌斯布的阵并不稀奇,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传送法阵罢了。   之所以兜兜转转寻阵石和地点,大概是传送阵连通的彼端距离太远,他需要一个灵力充沛,又足够宽阔隐蔽的场地。   凌岚根据阵石布置和方位提前寻到阵心,谨慎地将自己形迹摸去,化作顽石守株待兔。   终于等到凌斯启动了法阵。   一炷香过去,阵心走出来一个男人。   凌岚并不认得他,只能从衣裳花纹看出是逍遥廷的弟子,这个男人披着一头墨发,金钗随意在脑后挽起发髻,虽面色有些憔悴萎靡,却依旧是个容貌倾城的美男子。   想到之前啸月楼的天火令,说逍遥廷宗主的第一大面首在出海后也失踪了,凌岚料定,此人多半是那位叫萧景轩的男宠。   男子走出阵心,在阵门尚未消散之前,他回头冲里面的人行了跪礼,姿态端得极其谦卑,而后同样不敢抬头直视凌斯。凌斯附耳交代了他一句,便轻易将人放了。   随后凌斯又将阵法布局改了细微的地方,折返去某处取更合适的阵石,凌岚这才得了机会给白应迟传信。   一说凌斯布下传送阵法,第一次招来疑似萧景轩的人,一说阵法布局稍改,凌斯八成要进行第二次召唤,且此次召唤的人非比寻常——因为阵门通路根据传阵之人的修为来定,越厉害则越需要精细大阵,而当下凌斯做的改动便可见端倪。   凌岚不敢轻举妄动,信传出后,便一直等在那里。   直到入夜之后,深林里阴气骤然浓郁起来,而不远处的空旷场地上,阵石竟一反常态泛起红光。凌岚全身汗毛倒竖,眼见法阵启动,邪气混杂着强悍的威压从里头往外泄出,她深深感知到即将出现的人是她难以想象的强悍,而自己也不可能再抽身而退。   法阵运转片刻终于止歇,凌斯恭谨地跪了下去,那开启的虚空之门带着些微水汽缓慢合上。   法阵中心骤然出现了三个人。   一高贵妩媚的女子,眼角眉梢说不出的熟悉,她身边站着的男子高大威武,穿着一袭华丽长袍,似鱼鳞折射着炫光,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一抹不可一世的威严,至于他身旁……   凌岚眯眼仔细辨认,实在不想承认这也是个人,此人除了有一张人的脸,其余身形同山魈极为类似,通体长毛,面纹殷红,看着有些吓人,他呼呼往外喘着白气,似是十分兴奋。   “敬禀兵主。”凌斯低眉垂首道,“萧景轩已放走,想来此时已回到逍遥廷,按照计划,一个时辰后逍遥廷会大举进攻上清观。”   “很好,你起来吧。”蚩尤背着手四处看了片刻,“这对凡人来说确实是个福地,但我实在不喜欢。”   五通神皱眉道:“尽是仙家臭气。”   姜宁将凌斯扶起,拍掉他身上的灰尘,笑道:“爹爹此番辛苦,待今夜之后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凌岚听闻「爹爹」二字心神一震,立时想到对方就是凌斯流落在外的那个女儿。   然而凌斯却表现得很是疏离,他松开手臂退后一步:“神女大人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蚩尤扶着身侧妖兽的肩道:“阿五,今夜由你出战,好好享受杀戮,待逍遥廷破开上清观大门,你便将周玄清放出来,一把火将这里烧干净。”   五通神喉咙发出「呵呵」声,点头如捣蒜,难以掩饰兴奋和喜悦:“里应外合,谨遵兵主之命。”   “自然不会亏待你,大火烧起来,你便可饱腹一顿。”蚩尤搂着他,就像将军搂着最衷心的心腹那般没有任何君臣界限,他亲切道,“若不给你吃够,力量恢复得就慢些,家里没那么多余粮,所以只能带你来这里吃饱。”   五通神笑道:“反正都要葬身火海,倒不如我一并吃了,逍遥廷也不要留活口吗?”毕竟自己一旦吃高兴了,再想停下来难如登天。从前蚩尤总笑他是被饕餮附身,养他一顿够旁人吃半年。   蚩尤没有表态。   姜宁深知他不会将任何凡人的命放在眼里,哪怕是短暂结盟的仙门,同样是可以霎时放弃不值一提的蝼蚁,可面前有凌斯,稍后是逍遥廷,如若轻易就将盟约毁去,恐将来失道寡助于大业不利。 第93章公理   在观察五通神同傀儡打斗时,玉无缺就已经察觉他身型有些奇怪,似乎那副身体会通过吃人而越来越「完整」,可这「完整」并非是他缺胳膊少腿的意思,而是密度和厚度的增加。   要不是偃师对于一切精度都天生在意,很难注意到他身上衣服的捆绳变紧,脚下泥坑变深。   肉身性状改变,如若不是术法造成,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副肉身不是他自己的。   联想到神女,玉无缺只能猜到「尸库」和「魂窟」的搭配,因此短暂进入魂境一看究竟,发现更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五通神的魂魄只有半副,为了让他能尽可能掌控这副身体,神女还加了无数的术法以固魂。   玉无缺提剑冲散因爆炸而起的烟尘,一剑砍断五通神的肩膀,却听见丁铃当啷的声响从耳边擦过,一把金丝大刀堪堪劈过身侧,削下一片衣角。   五通神接连吃痛霎时暴怒,收起了那调笑嘴脸,终于亮了兵器。他肩扛大刀,力大无穷,别说被砍到,哪怕不小心碰到刀柄都会被震出内伤,何况那柄金刀上染着汹涌魔气,足以在触碰的瞬间侵蚀对方的灵力。   即便只是半副魂魄和东拼西凑的身体,实力依旧惊人,不然何以做得蚩尤手下十二大将?   玉无缺不敢大意,更是精打细算,想要打败此等妖兽,恐怕在他实力不全的时候下手才是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抓紧时间。   两人从半山腰打到山脚,玉无缺试图近身制服他,才好施展魂术加以控制。   而五通神不过是看似恋战,实则在格挡间隙还不忘在林中点火,玉无缺看得真切,他将一团灵活藏在胸腔里,只呼呼吐气便能将树点燃。   玉无缺贴得很紧,哪怕衣服都被燎去大半,眼睛也死死盯着面前的敌人。   一番剧烈消耗,五通神身形变小了些,却也能够灵活地爬上树枝,睨着玉无缺嘲笑:“追着我一个人打,只会让这山林更快变成火海,不过你小子倒有两把刷子,看得出我身形破绽,兵主惜才,你若肯跟了他他定会欢喜的。”   玉无缺一挑眉,权当这是在夸自己了,便也笑道:“那正好,杀了你,我便取代你的位置,同兵主讨个赏去。”   五通神哈哈大笑:“我早就死过了,你如何杀一个早就死掉的人?再者说,你实在小看了兵主的能为,我们从蛮荒跟他出生入死到如今,不止是因为他通天的本事,他岂会因为要将强者收入麾下,无端放弃我们这些兄弟。”   “哦?”玉无缺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那兵主在这附近看着?对着我表忠心,你家主子可听不到。”   “此等衷心同你们凡人说起,实在玷污了衷心的本意。”五通神眼神变得崇拜,望着天道,“八十一部落因他才活下来,奉为兵主,歃血为盟,是因为兵主用尽一生让我们能活得好,效忠于他就是你们凡人想要活命的本能,啧,你又懂什么,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你不懂的。”   再忠君护主也只不过一个走狗。   玉无缺没空再听废话:“他若真是个任君,何以不惜以你性命,只做这煽风点火之事,我既看得出你身体破绽,同样知晓魂灵术法,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你会死第二次。”   “那又如何,死又何惧呢?”五通神大义凛然道,“我的任务便是烧山,做好这一桩也就对得起兵主的托付了,我们任何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今日输了你,那八十一部落的兄弟们离醒来也就更近,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划算些。我死了,对你没半点用处。”   “那你还真的说错了。”玉无缺身形一闪,跃至树梢,以快如鬼魅的剑法一剑割开了五通神的喉管,“忘了说,我也会吃人,不过吃的是魂魄。”   五通神瞳孔一缩。   “吃了你,对我可大有好处。”玉无缺阴沉一笑,“多谢款待,我就不客气了。”   ……   同一时间,山门殿前。   上清观已是腹背受敌。   逍遥廷和上清观的弟子死伤无数,横尸在殿前,陵玉道长捂着一侧肩膀,半身是血仍然坚持镇守在殿前和张茵茵对峙,木青君同他站在一起,雪白的宫服如今已全是斑驳血迹。   看着面前枉死的年轻弟子们,两位长者心下都是又怒又悲凉。   可张茵茵在短时间内大量汲取面首炉鼎,功力暴涨,实在难以抵抗,几番交手,上清观竟有节节败退的趋势,遑论火光冲天,人人都知道这样打下去,即便门人不被屠尽,家也要烧没了。   见木青君横剑挡在陵玉道长身侧,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站出来,血渊殿的人厉声质问:“上清观自己做下的丑事,还不许受害者讨个说法吗?木青君,你如今护着他们,便是让天极宫和公理作对,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其余人纷纷附和:“护短也不是这样护的。”   “别人只想将圣女尸骨讨回去,罪人得到应有的惩处,理所应当,天极宫有什么道理回护?!” 第94章帐暖   一炷香的时间虽然短暂,却足够给彼此定住心神,哪怕玉无缺已精疲力竭,能见鹤不归一面,将大计说定,霎时就恢复了大半精气神。   不过但凡大家不瞎,定也瞧见在天际搅弄风云的蠃鱼魂魄了,旁人必然会有诸多揣测,且一定会联想到将蠃鱼手刃的鹤不归师徒上。   玉无缺道:“即便传去的信笺尚未得到回复,可那藤蔓确凿长在这,我想龙脉多半就在脚下,山火蔓延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实在无法,才将蠃鱼放出来的。”   “十万火急的情势,唯有蠃鱼的能力可解燃眉之急,再聪慧之人也算不出突发情况,你处理得很妥当。”鹤不归道,“况且今日之计来得突然,若无藤蔓这须弥空间就开不到这里,且我并未料到他们要放火烧山,若非你及时降雨压下山火,此计根本不能成行。”   玉无缺也不知道鹤不归是当真的还是想宽他的心,笑着打趣:“所以徒儿还算立功了?”   “大功一件。”鹤不归笑道,心里暗暗补充,也算师徒俩心有灵犀,掐在最关键的节点,把差点塌下去的链子一节节扣上了。   确实十分冒险,也完成得很漂亮。   玉无缺趁机讨赏:“那回去可有奖励?”   “有。”鹤不归捏住他的嘴,“奖什么我说了算,不许提要求。”   玉无缺眯着眼笑,不住点头,一动作伤口又裂开,血沫子往下滑,烧伤处大片水泡,看着让人实在心惊。   鹤不归很是自责:“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去,外伤来不及处理,事情了结就立即回家养伤,记没记住?”   “这般唠叨,是心疼我了。”玉无缺龇牙咧嘴地哼哼,“真的好疼啊师尊。”   “疼就别动!”鹤不归少有地手忙脚乱起来,摩挲了半天才从衣袖里找到自己前几日吃的止疼散,掰着玉无缺的嘴就倒了半瓶,“不许吐,止疼止血的,起码撑到木青君来寻你为止。”   外伤不至于致死,若是玉无缺一个人,更不至于哼哼唧唧折腾,哪怕砍断一臂他这倔驴性子绝不喊一声,偏偏对着心上人的时候,越瞧他心疼越想放任自己软弱片刻。   断头流血都不要紧,能换来鹤不归稍许的温柔关切就很值得。   须弥空间趋近崩溃边缘,鹤不归还有要紧事要做,只好松开玉无缺,交代几句便将人推了出去。   再次置身大雨瓢泼的万古青林,玉无缺背靠大树,享受着雨水浇注面庞,将一身血水冲刷干净,唇边柔软的触感尚在,那人的气息依旧留在鼻尖。   今夜也不是那么难熬,今夜总算是过去了。   待木青君带着宗焕等一干僧侣赶到万古青林时,蠃鱼魂魄刚刚散去,带走了密布浓云,眨眼间星子漫天。   玉无缺昏睡在树下,脚边零散着五通神的尸块和傀儡碎片,周围不是爆炸造成的土坑,便是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刀剑痕,可见战况激烈。   木青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反复探过玉无缺脉象才松了气。   他虽然身上伤得惨不忍睹,气息尚稳,只是精疲力竭昏过去了。   ……   山火彻夜洗礼后,万古青林再不见一丝青色,焦枯的枝干随处可见,连未遭到波及的绿地和青苔也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命力,化作一地的枯藤和灰石。   上清观的弟子用了一夜的时间冲刷山门殿的血迹,死去的弟子葬在了后山,这里也不再是风水宝地,枯枝败叶很是难看,尤其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来,雾霭穿过黑黢黢的枝丫竟染上一层深冬的萧条气息。   “咚——”   古钟撞响,人人才反应过来,慌乱又惨烈的一夜,彻底过去了。   玉无缺心安理得地睡大觉,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抬上飞甲的都不知道,等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飞甲以极快的速度往天极宫飞,路程早已过半,而他昏睡了三天。   空知正在给他换药,见人醒了便同他解释,木青君还要帮着上清观处理事务,岳庭芳遭逢变故一时半刻也不肯回山。   所以他们二人留在了上清观,鹤不归急往近处调派来的飞甲这次只接走了玉无缺一人。   至于山门殿前的事,他听着空知转述,说后来张茵茵带着人就下山离去了,五通神来得蹊跷却也从宫主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神女起了传送法阵将此人送来,为的就是放火烧山,一切都有迹可循。   要说他们的目的为何,空知道,晨起听闻啸月楼传来消息,在万古青林烧过山火之后,不死城再次发生异动。   禁制又减弱了许多,万鬼嚎哭之声冲天刺耳。   神女目的不言自明。   空知叹气:“师尊收到你寄来的藤蔓,猜测那里也埋藏龙脉,可惜还是被神女得手了,师兄这次白辛苦一趟,还弄得浑身是伤。”   玉无缺憋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只淡淡地说他尽力了。   飞甲疾行七日,直入浮空殿,一小纵队傀儡扛着担架将人直接抬进了主殿卧房。   玉无缺倒是没想过有这等待遇,人已经被塞进被窝躺好,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抓着空知不让走:“别呀,我这几日都没好好洗过,脏兮兮地躺着,一会儿师尊连床都不挨了。”   空知觉得他是恃宠而骄,反问道:“那师兄是不想在这,要回自己屋?”   那不能够,坚决不回,玉无缺道:“我要沐浴,你帮我洗干净。”   空知嫌他烦:“你要求还挺多,这几日我伺候你还不够累呢。”   “等我好了我还得伺候你。”玉无缺催他,“快些快些,弄热水来,你师尊是讲究人,别给他机会嫌弃我。”   “一身伤不好沾水。”鹤不归披着薄衣从后院进来,净了手坐到床边,好好打量他,“恢复得还不错,都有力气拌嘴了。”   “过来。”玉无缺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近些,“之前没看够,师尊修养数月,气色当真好了许多,我得多看看你,好得快些。”   “油嘴滑舌。”鹤不归笑着弹脑瓜蹦,“哪学的臭脾气。” 第95章红烛   夜风从半扇虚掩的窗偷溜进来,像是怕冲撞了一室旖旎温情,拂过床帷纱幔时都温柔了许多,只微微掀开一角,晃动的人影夹杂着低咽和喘息,让八月的星夜变得更加滚烫。   任他拨云撩雨,此刻春宵值千金。   鹤不归趴在枕头上,汗水将被褥和床铺都弄湿了,可他没力气挪动分毫,待两人喘息都平稳些许,他才勉强抬起手臂掀开纱幔,让帐中暧昧情浓的气味散出去一些,莹白月光洒满屋子,红烛早就燃尽,从星子刚眨眼折腾到明月高悬。   已是深夜了。   “师尊,还哭呢?”玉无缺微微喘着从后面趴下来,抱着身下的人,见他一双美目都被水珠浸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方才太激烈激出的泪,赶紧找东西给他轻轻擦去。   “我没哭。”鹤不归斜了他一眼,不满道,“说了这个时候,别叫我师尊。”听着怪变扭,一场销魂硬被这个称谓勾得带了丝大逆不道的胡闹意味,偏玉无缺不听话,越说不要越叫得欢。   “那我叫你什么,你本就是我师尊。”玉无缺靠到床头,将鹤不归的身子掰过来搂在怀中,揪着他湿淋淋的一绺头发玩着道,“鹤不归,鹤西,上仙?直呼其名多不礼貌。”   鹤不归冷哼一声,懒得答话。做都做了还说什么礼貌不礼貌,他觉得玉无缺纯粹就是觉得叫师尊刺激,满足他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也算某种奇怪的征服欲。   坏胚子。   玉无缺把被褥拉起来盖着光溜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哪里不舒服么?”   鹤不归闷闷地道:“有。”   “别是伤到了,我看看。”玉无缺正要直起身去检查,鹤不归抬起一臂将他拍回去:“看什么看,安安静静让我躺会儿。”   “我错了。”玉无缺立马撇嘴,“下次会轻些,你喊不要我当你——”   鹤不归瞪他:“当我什么?”   玉无缺没脸没皮地嗫嚅:“当你很爽,跟我欲拒还迎呢。”   所以说这个人哪哪都好,就是生了张惹事的嘴。   鹤不归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手被放在肚皮上,他揪起薄薄一层,打了个旋。   “啊呀!不说了不说了。”玉无缺把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起来抱紧,仿佛半夜去偷玉米的野猴子,偷到了最好的一包玉米,吃也不也舍得吃,抱回家里供起来。   他亲了鹤不归一口,美滋滋地道:“长那么大,今夜是我最欢喜的一日,倒不是因为师尊愿同我做坏事。”   鹤不归呢喃问道:“还能为何?”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脑子里梦里都塞过些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还需要强行解释?   玉无缺却道:“心爱之人也爱我,我欢喜这个。”   鹤不归愣了下,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人圈紧了些。   他还没正式答应过他,没开口确认过情愫,一直朦朦胧胧,像是故意将人胃口吊着。   不过此时此刻,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激情之后的温存,原也不需多说什么话,鹤不归像是累极了,安静乖巧地躺着,扔由捏扁搓圆最多也只是皱着眉头哼哼一声,玉无缺却半点疲累都感觉不到。   按理说,他才是付出大量体力和精力的那个,可他不累,还异常兴奋。   胸腔里的爱意从未像此时这般在得到了巨大满足后,依旧蓬勃地撞着他的心,有很多甜言蜜语想说,也有深思熟虑的将来急于敲定。   他不清楚鹤不归是否想过两个人的将来,但玉无缺一直都在琢磨,从他喜欢上鹤不归开始,兴许还在更早之前。   没想通这种感情已发酵成复杂的情爱时,他就幻想着和师尊游山玩水,走遍山河,扶弱济贫,携手同归。   当明白了自己有多想要这个人后,玉无缺就迫切地想要同鹤不归说清楚,想在对方那里获得同样的爱意,想立即确定彼此的关系,更想牵着心上人的手坐下来,规划今后共同走去的每一步路。   他记得外婆从前打骂他,小小年纪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祸精,只愿以后娶个厉害媳妇好好管管,怕是才会将这一身烂毛病改掉,一夜长大。   玉无缺那时候只理解厉害媳妇会和外婆一样抄着鸡毛掸子打人,却不明白外婆想要告诉他的其实是担当。   自心而起的爱意,是对另一人的守护,是一份责任。   小家是执子之手,大家是苍生大义,不论高低,两个「家」都能顾好,这才算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今有了厉害媳妇,是各种意义上的厉害,玉无缺压力陡增,随之而来的更是心中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想得多,要做的更多。   这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得成为一个值得鹤不归喜欢和托付的男人。   “师尊,我想娶你。”玉无缺突然道,“不过你能不能等我?”   鹤不归:“……”   鹤不归缓缓睁开眼,从下往上看过去,像是在认真寻找这家伙有没有一丝丝信口雌黄,若是有,胆敢在事后胡说八道那必须得打一顿才解恨。   玉无缺说得极其认真,热意激情冷却后,他眼底甚至有些凝重,当真是深思熟虑后起的话头,字字发自肺腑。   玉无缺道:“等我挣得同太微上仙比肩而立的资格,足够强大到保护好你,那时我倾家荡产也会去同宫主下聘的,你能不能等我?” 第96章结盟   拿此事威胁,玉无缺当真输不起。   他将剑垂下,眼骨碌直转将整个浮空殿尽收眼底,任二位裹挟劲风逼至近前,他也只灵巧闪过,潇洒地悬在半空嘴里叨叨地在计算什么。   空知已然捏了把汗,别是师尊激将几句,这小子干脆逆反打算输个底朝天吧。   不过看师尊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可信心是一回事,当事人被打得快连剑都捏不稳又是另一回事,好几次玉无缺闪避不及堪堪挂在飞剑上,被白疏镜用剑身打得嗷嗷直叫。   万幸只是点到为止的比试,要真是真刀真剑地生死局,师兄怕已被捅成窟窿。   以玉无缺的性子,绝非轻易认输的人,他不松口,白疏镜也是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放水的。   神武天榜白应迟高居榜首,白疏镜紧随其后位列第二,两个都是已到渡劫期随时能够飞升的人,硬碰硬绝无胜算。   单说剑法,白疏镜是剑修院师尊,以剑论道她若是第二无人敢做第一,这怎么看都毫无赢面。   玉无缺计算半天,终于打定主意,突然提剑就往更高的地方飞,待二人同步追去,他收剑入鞘,两手在胸前交合,纤长的十指骨节分明,好似结印一般翻飞如影。   正在此时,数千灵丝从掌心飞出,瞬间扎向浮空殿的四处。   “好戏来了。”鹤不归坐正身子,将空知也拉到身侧,心情颇好地问他,“往后想不想同你师兄一起学偃术?”   “自然是想的!”空知睁大眼睛,“师尊愿收我为徒,我原以为你是怕我没有容身之地,难道我还能多学些本事?”   “我的徒儿必须各个拔尖,肯学就好。”鹤不归端着茶杯抿下一口,指了指空中,“你师兄入我门下也快一年了,今日权当验收成果,你仔细看着,灵丝挟傀虽只是偃师入门技艺,若用到极致,也有四两拨千金的奇效。”   要不怎么说,鹤不归虽只一人,却能控制千万大军,哪怕不在神武天榜上排位,依旧是修真界享誉盛名的仙尊之一。   如今玉无缺也能做到,一个人就是一整个军队。   浮空殿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正月里除年兽民间点燃的炮仗,连带着地面都震了起来,只见花草树木泥土池水都失了控,无形中被一股力量托起几丈,好似炸开了花。   空知惊讶地合不拢嘴,一眼不敢眨地盯着。   “将浮空殿拆了”不是玩笑,玉无缺真的敢这么干!   荷塘里,花丛中,大树根下,少有人去的回廊,武场的空地,傀儡库房,甚至是厨房,都有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傀儡被灵丝牵引拉出,一把提到了天空中。   在玉无缺的操控下,天际霎时漂浮起数百傀儡,不论是制作精良的大型偃甲,还是只有个壳子的初级侍傀,但凡牵上偃师灵丝,他们便拥有了最强的机动性。   这些看似各自为政的傀儡围在两位上仙的身侧,变幻着各种阵型,只是瞬息的功夫,傀儡便布下天罗地网将二人困死,同时以单个为计的傀儡也有了和玉无缺饿一样实力的剑术,哪怕被打散了,也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   空知看得眼花缭乱,勉强才从密密麻麻的傀儡中辨出几具老朋友:“浮空殿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傀儡,宫主和太清上仙挑在这里同师兄比试,岂不吃亏啦?”   打落一具还有十具,打落十具还是上百具,越往后玉无缺揪来的傀儡越厉害,源源不断地加入战斗,迟早将对方体力耗尽。   鹤不归却道:“二打一本就不公平,玉无缺就地取材也不算作弊。”   空知指着其中一具被丢下来的问道:“那……那个不是空念么,呀,师兄连藏经阁的老学究都不放过。”   才说完空念就被扔了下来,灵丝堪堪扶了他一把,让他稳稳当当地又落回藏经阁门口,莫名被拽起又丢回,空念指着天空骂骂咧咧,听得空知捂着肚子笑,鹤不归也在一旁哭笑不得。   这场比试动静实在太大,萧旗左手拉着萧熠,右手拽着巫行雪一路小跑到主殿后院,同鹤不归挤在一起。   实在没地方去了,据说夏雨苑被一只巨大的燮牛偃甲踩踏了,萧旗好好地在荷塘赏花,差点以为那蚩尤打上山来。   空知抱歉地给他们让座:“让萧楼主和巫宫主受惊了,二位上仙在试玉公子身手呢,点到为止,想来马上就打完了。”   方才就在观战的萧熠难得开口:“玉公子剑术绝佳,没想到他的偃术已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萧旗吃惊:“我头一次见你夸人。”   萧熠淡淡道:“确实后生可畏。”   巫行雪也仰着头不住赞叹:“头次见他还是去岁中秋宫宴,快一年了,竟有这么大长进,可见太微上仙很会人。” 第97章龙宫   沉寂了数千年之久的龙宫大殿于深海骤然出现,除了东海这处,昭诡引神船队消失的西海也一样升起一座华丽恢弘的殿宇。   远在极北之地,常年冰封的水面逐渐裂开,这片海域承接仙山冀望和中原,横亘在中间宽阔无边,一样破冰起城。   还有南海,夜里走船的商队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今夜风浪太大,雷雨多得反常,电闪雷鸣的刹那好似出现了幻觉。银白色的电光照耀出一座火树银花的殿宇,漂亮极了。   唯有亲眼见过它们的人,才能明白曾经群魔逐鹿,诸神降世的年代有多么令人神往,起码龙神所居之处就可见其辉煌和统治地位。   龙族称霸四方,统辖海域,而如今他的后人将龙神遗物拱手送给了同样不可一世的枭雄。   蚩尤挑在今日粉墨登场,却是事出有因的。   四海宫殿挺立,一来昭显蛮荒的强大,二来是为了给英雄送葬。   五通神身先士卒,蚩尤要为他办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此时由海鱼负砖拖起的广场上已满满当当站着「人」,这些「人」周身泛着幽冥光辉,身子是半透明的,散出的邪魔之气虬结成团,将四周氤氲得仿佛置身云端,只不过这团浓云暗藏着杀戮和危机。   神女打开了三面水镜,镜中映射出来自其余三处龙宫实景,西海由昭诡带领叩拜,他身后几乎都是水妖残余力量,剩下的人被捆着,他们穿着各色纹饰的门服,皆是引神船队的俘虏。   北海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名看守安静跪着,他们身形怪异,像是尸块缝合而成,而龙宫也不似其余几处金碧辉煌。   即便只从镜中看去,也能感受到一股阴湿死气,那是神女为蚩尤准备好的最大的一座尸库。   南海聚集的人马就颇为复杂,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蚩尤的尊荣,上至排得上名的仙门,下旨云野乡间的下九流,形形色色的凡人各有所图,来见这位许诺了他们大好光明和前程的蛮荒兵主。   “阿五同我征战四方,从蛮荒打进凡尘再经历诸神混战,前后八百多年,数次救我于危难,同你们一样,他不止是衷心部下,也是我蚩尤的家人。”蚩尤站在中央平静述说,神色淡淡的,比平时看着阴沉不少,“一千年前我们再次从蛮荒进驻凡尘,却不想限制仍在,中了歹人奸计,身陷千古城而不得解。”   众人凛然静默,都想着兵主痛失爱将,怕是心情破差,谁都不敢插嘴安安静静地听着。   蚩尤朗声道:“可我从未想过那座枯败的废城就是我蛮荒苦众的归宿!”   他抬手侧身,让开众人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十一员大将。   天狼、蓐收、荧惑、强良、共工、奢比尸、祝融、魑、魅、魍、魉。   加上五通神,正是他手下最骁勇强悍的十二大将。   五行龙脉削弱三个,足以召回精兵强将。   如今虽只有半副魂魄,立在蚩尤身后,他们依旧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气势如虹地拱卫在兵主身边。   蚩尤道:“他为我们能重见天光而死,死得其所,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归宿,我并不难过,甚至为他高兴。   所以今日,便高高兴兴地为他送葬,待千古城禁制解开,蛮荒八十一部落归一,再做风光大葬,让阿五魂归故里!”   “武!武!武!”   十一爱将振臂高呼,半点沉痛之心都无,看他们希冀的眼神,像是真心觉得五通神这样的下场是最好的归宿,蚩尤治下,兵士早习惯将生死置之度外,超越生死更要紧的是信仰,这才是将他们紧密扭成绳不腐不朽的精神力量。   南海诸人默然目睹着这场仪式,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他们为利而来,想旁人归顺也同他们一样有所图。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会不会在蚩尤的大业完成之后,首当其冲处理掉这些功利的临时盟友呢?   “自今日起,我便要带着蛮荒人重入凡尘。”蚩尤转过身子对着南海水镜道,“各位与我共图大业,也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在下一诺千金,将来兵主坐镇天下,会给仙门一容身之地,有功者受之。”   南海众人不敢答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些,以示敬畏。   神女这时才开口道:“诸位不必担忧,人人有所求,只要兵主愿给,绝不会亏待衷心之士。蛮荒人从前挣口气,挣个活路,也是为了向老天挣些公平,你们挣荣耀,挣权势,也是要向强者挣平起平坐的资格,在我看来是一样的,大家是同路人。”   南海水镜中,有人带头道:“兵主和神女大人说的是,我等唯兵主马首是瞻,必早日解救出蛮荒部落,助兵主完成大业!”   高呼的声浪让海面泛起涟漪,那早就立好的龙柱便是大家的墓碑,蚩尤割开掌心浇注其中一根,用血写下了五通姓。   剑指凡尘,万事齐备。   这天地终于要变天了。   ……   比起在深海中心汹涌的阴谋,浮空殿平静安逸得好似世外桃源,巫行雪养病都快养出了幻觉,怕再多待几日,要将外头的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舍得走了。   这日他是来辞行的,鹤不归和玉无缺终日宅在殿中模拟龙脉通路,推算方位。   他好几日不见人,据侍傀说,两个人整日测量计算,连纸都画了数百页。 第98章月饼   鲛人送来的书信比啸月楼还要快上一日,白应迟捏着这两封信笺,坐在殿中沉思。   意料之中,可比他想象的排场大了许多,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兄长,人马都点好了,一个时辰后动身。”白疏镜佩剑入殿,见他似有忧色,问道,“怎么了?”   “师弟那边收到了鲛人寄来的信,啸月楼也传信过来,你看看。”白应迟将信递给她,转而又去看舆图。   海岸线连绵数千里,有妖族和海下洋流助力,蚩尤在何处登岸,几时登岸均无定数。   白疏镜看罢后道:“神女蛰伏定不止这几十年,尸库,兵工厂和作战用具都一应俱全,甚至连招兵买马都提前进行了,这次他们有备而来,才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家视野之内,兄长可估算过他手下人马数量?”   白应迟道:“妖族还余三千战力,仙门不好说。”三教九流的人就算都聚过去也不过五六百人,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可蚩尤显然并未将他们放眼里,而是着意拉拢更大的仙门为己用。   狱释宗管辖之下的仙门各个都不安分,除此之外,也难保依附天极宫的仙门不生出二心。   白应迟指着不死城的地方敲了下说:“师弟造出微缩城池后,连通龙脉估算过魂窟的规模,蚩尤最强悍精锐的人马如今依旧囚在其间,蛮荒八十一部落的孤魂有十万之众。”   “所以神女准备的尸库只能比这个还多。”白疏镜对这个人数感到惊悚,十万蛮荒孤魂都放出来,普天之下没有谁能够抵挡得住。   “至少翻三倍的尸体才足矣将魂窟的人复原。”白应迟说到此处,反倒轻松些,“三行龙脉已削弱到几近没有能量反应,他正是瞧准了时机,想一举挑起更大的祸乱,待金脉土脉削弱的同时魂窟大开,那便再无人可拦得住他。”   蚩尤的志得意满,正好印证了鹤不归那条暗线绝对安全可靠,知情者不多,白应迟暗自松了口气。   白应迟道:“山上的事都交给你了,我这趟出门去的地方多,监寮得看,还得召集仙门商议结盟之事,狱释宗不好对付,和他们周璇可不知道要花去多少功夫,几时回来说不准。”   “兄长放心,哪儿乱都不能乱在自己家里。”白疏镜道,“那小西那边?”   “不用管他们。”白应迟笑了笑,“乱局之外,他们更好行事。”   送走白应迟,白疏镜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喃喃道:“时间可不多了。”   同一时间,鹤不归也念叨起来:“时间可不多了,下次最适宜削弱龙脉的节点在三个月后。”   这还是他和玉无缺算了三个昼夜得出的结论,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也好在有三个月的时间盈余,让计划能平稳推进。   想起身侧的被窝自醒来便已冰凉,鹤不归抬头问道:“他人呢?”   空知道:“天没亮就去练剑了,后来说去库房找材料,现下该是在侧殿做傀儡。”   当真勤奋不知累,鹤不归扭了扭身子,酸,还是躺着吧。   空知问道:“师尊要起了吗?”   “将库房清单拿来。”鹤不归道,“回来便一直有事耽搁,你师兄将设计图都画好了,给你做具新的身体。”   “乖乖躺着,我做好了。”玉无缺推门进来,见他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沓纸翻个不停,于是坐在床边道,“明儿不是过节嘛,一会儿带师弟去试试,明天就能用上。”   空知激动地咧嘴便笑:“当真?!”   “最好的材料,最新的涂料,我亲手做的轴承和关节,至少五十年内保你不坏。”玉无缺得意道,“另外配了玉骨,一根根都是我雕的,给你凿空做了血脉,连在水「心脏」上,虽和人的还是有区别,不过一样会随呼吸跳动,以后你可得小心了,受了伤也是会流血会痛的。”   玉无缺的奇巧心思还不止在这些上,他知道空知有多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和大家一起吃饭睡觉,能哭能笑,闻得见花香,尝得出酸甜,为了达到肉身的极致逼真,五脏六腑全身骨骼筋脉都和真人无异,可谓是将自己毕生所学都用上了。   玉无缺道:“不过造价不菲,你得谢谢师尊,材料七七八八算下来,购买一座千鹤城。”   空知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差点给二人跪下,鹤不归笑道:“自己去库房看,哪里要改,只管同你师兄说。”   空知一溜烟就跑没了,房中只剩二人,玉无缺将人搂在怀里,汇报今天做了些什么。   玉无缺:“金脉所用的金属矿藏集中在许多地方,所以以此测算的土脉地点有二十几个,我画下了大致方位,得亲自去瞧过才能确定。”   鹤不归「嗯」了一声问:“几时动身?” 第99章战火   二人疑似在蜜里调油,观夏婆婆也不好横插一杠将人拖来问清楚,于是她把空知拘在身边,眼睛狐疑地盯着二人方向,疑惑道:“你觉不觉得——”   “不觉得!”空知机敏过了头,被观夏瞪了天大一眼。   观夏揪着他的衣角逼问:“一向看你最乖,我还没问完你急着反驳什么!做贼心虚!”   空知听过太多玉无缺小时候被打的故事,在婆婆面前也有点怵,他低着头说:“我说不觉得,是不觉得这事有问题。婆婆生气也别打我,我现在会疼也会哭,打坏了要花很多钱修的,这身体新做的呢。”   “我说要打你了吗?”观夏鼻孔出气,想了想道,“也就是说,我这孙子……我这孙子和太微上仙……他们?”   空知:“嗯。”   观夏一时不太能接受,倒不是因为都是男子,活了几百岁,人世间什么事没见过,这也不多稀奇,观夏只是难以理解,两个人怎么看对眼的。   就鹤不归那个脾性性格,眼珠子里瞧得见几个人都数得清的傲气,怎么会被自家孙儿骗走了?   空知狗腿地给老人家揉肩捏腿:“婆婆不要生气,老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既然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子,喜结连理也是亲上加亲的大好事。   “他俩还要结亲?!”观夏眼睛瞪圆。   空知:“嗯。”   空知左思右想作为长辈最不能接受的事,于是开口劝说:“虽然婆婆你可能抱不上重孙孙了,但是玉公子和师尊手巧,也可以给你做一个出来,像我这般机灵乖巧的,要多少都行,天天给你端洗脚水。”   并没有人想要一个木头做的重孙孙帮洗脚!   观夏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揉着腰站起来,什么都不想说了,只道:“算了算了,就这么着吧,等他俩想好了同我说,我就当不知道,你!随我去厨房收拾。”   观夏到底还是忍着没问,毕竟两个人是否真情实意,眼神便能瞧得出来,空知说到了她的心里话,都是自己拉扯大的娃娃,若真在一起了,也是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次日清晨,玉无缺骑着鹿属悄悄下山了,轻装简行,一路急奔。   沿路见到数座监寮,按照之前的人数设置,此时已然加派了更多人手戒备,同一时间,白应迟也已赶到玄戒门总舵,选在江陵城召集仙门百家,蚩尤卷土重来的消息已正式公告天下。   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三日后,南海数座小镇遭到不明人士的袭击,不少年轻力壮的男子被抓为壮丁,充为各种门派的弟子,百姓连那些门派的名字都未曾听过,便见他们全副武装地冲到村子里,镇子中,霸占最好的房屋作为驻扎点,而后大旗一展,宣布由他们接管统辖。   旗子上画着一个铜首铁额,三头六臂的男人,他好似神明一般,被双首白龙托起,拱向苍穹。   牢牢护着这面旗的人正是蚩尤手下大将——奢比尸和蓐收。   有他们二人带领开路,三教九流的门派也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以至于在附近监寮驻守的修士被打得措手不及,人手又不够,只来得及救出一半的妇孺,带他们后撤避难。   南边的监寮捣毁七座有余,城镇拿下数十座,待仙门的人马集结赶去救援,同他们对峙时,南边海岸线已经全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就在南海爆发战事的七日后,西边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噩耗。   碎月群岛终于开放航路,而代价是整个千鹤城的彻底陷落。 第100章药王谷   空知瘫坐在乱七八糟的地上,心中同样涌出大功告成后的疲累感,他道:“师尊说两条路交汇才能连通活路,终于打通一条,还有一条——”   “信,念给我听。”鹤不归扭过头冲他招手道,“另一条可捏在你师兄手上。”   空知边看边念:“师兄说,根据师尊上次提供的几处地点一一排查,能量反应低微的都排除了,但也没有发现能量反应高的地方,他有个想法。”   土脉或许有别的依存形式,完全区别于能量集中于一点的水脉、火脉,又不似木脉一般能量附着在伴生植物之上。   “金脉散落大地,须得花时间找到再提炼打造才能发挥最大效力。”鹤不归琢磨道,也就是说,如今看土脉的能量反应,它很可能已下沉四散,并非一块集中的区域,在受影响的地方长成一片肥沃土壤或茂密深林都是说得通的。   空知道:“师兄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假如他测算没错,那片区域内是土脉集中散落的地方。”   “何处?”鹤不归从一旁扯过舆图。   空知划出一大片范围,鹤不归皱起眉头,那处地方在天极宫势力边界,金乌门和药王谷两门并立,向来被药修称为药洲,水土肥沃,百草纷繁。   可昨夜啸月楼传来一则消息,狱释宗虽没有明确表态,调集仙门已涌入那处地方,包括逍遥廷和血渊殿。   说是在上清观和逍遥廷的纷争中,药王谷难辞其咎,逍遥廷要讨个说法。   至于血渊殿为何跟着去,空知狐疑道:“萧楼主信中说,血渊殿每年在这个时候都要进行祭祀仪式,以告慰被他们拿去炼化的无主尸体的亡魂。”仪式的地点向来都在狱释宗管辖范围内,寻处风水宝地,简单做法也就了事了,素日都不值得旁人注意,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让人怀疑。   空知:“师尊,那处本来就有金乌门,若逍遥廷和血渊殿都赶过去,药王谷要面对三大仙门的诘问,他们恐怕无法应对。”何况如今天极宫带头抵抗蛮荒人的进攻,根本无暇顾及门派私怨。   “只是诘问都还好说。”鹤不归眼神沉下去道,“背后若真是打着土脉的主意,那狱释宗已经选了立场,三门联动药王谷根本毫无活路。”   蚩尤便可放心将兵力集中前线,稳步推进中原,他料定龙脉之事已无人能阻止。   即便知道些风吹草动,有狱释宗在,此事也是事半功倍,前后夹击,明处暗处都被他拿捏在手中,他自然志得意满。   不过狱释宗的目的是帮助蚩尤削弱龙脉,如今连鹤不归都不能说出龙脉确切的位置和转化形式,他们又能用什么方式削弱呢?   鹤不归冥思苦想。   “祭祀仪式……”鹤不归眼睛一亮,“祭祀!空知,啸月楼可提到血渊殿是否运送过祭祀用物?”   “有。”空知道,“牲畜鲜血,数百坛之多。”   “以血浸泽大地,以气破除福祉。”鹤不归阴沉道,“真是寻了个好借口。”   血渊殿以驭尸起家,惯常用嗜血的法子修炼,狱释宗更是以阴邪魔气为修炼根基的门派,一吐一纳间,想要彻底将一片风水福地毁于一旦也并非没有可能,事到如今,他们若真是叛了,无视天理公允只是寻常,做事只会更加疯狂。   鹤不归急问道:“玉无缺在什么地方?”   “师兄传信过来之前,已经动身前往药王谷。”空知见他神色像是有些着急,便道,“师尊可要将人叫回来?”   “来不及。”鹤不归算了算脚程,玉无缺现下恐怕已经快到金乌门和药王谷的地界,那可不比前线轻松多少,他道,“我去和他汇合,土脉可以削弱,但必须在我们二人的掌控下,不能有差错。”   空知即刻道:“我同师尊一起去。”   “不行。”鹤不归摇摇头。 第101章蛊虫   玉无缺以黑纱覆面,藏在林中静待随时出击。   季雪薇身为谷主千金,向来是被弟子和尊长们捧着长大的,别说推搡苛待她,明知她腿有残疾,便是让她多走几步路都舍不得,何以会有人对姑娘如此无礼怠慢。   除非这些穿着药王谷弟子服的人,是假冒的。   玉无缺虽同外界失联,可这几日林中动静他多少清楚些,逍遥廷的人马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过了,他们不去前线支援对抗蛮荒人的侵略。   反倒跑到深山老林里,目的绝不单纯,若不是要去药王谷找谷主的麻烦,便只能是得了神女指示来此地找龙脉的。   而季雪薇身份特殊,挟持了她便可挟制药王谷,目下看来是想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性命暂时无虞,可她的侍女们就不好说了。   待季雪薇坐上马车离开,玉无缺扔出傀儡狡兔跟随,自己守在原地。   果然,等季雪薇的马车离开视线,药王谷的弟子立即抽出佩剑对准了无辜的侍女们,玉无缺从林中一剑飞出,剑花乱舞,带起的飞叶打着旋落在地上的一霎,歹人已悉数被玉无缺制服。   他没下死手,只伤了对方胳膊和腿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用绳子将人团团捆住之后,玉无缺才把受惊发懵的侍女们扶到一边。   侍女抱住他的胳膊便喊:“多谢仙长救命之恩,求求你去拦一下前面的马车,我家小姐被他们掳走了!”   “你可知这些是何人?”玉无缺问道。   侍女摇头:“我还以为是谷中弟子,马车被拦停时,是小姐先发现的不对劲,她说这些人身上有蛊虫的气味。”   “蛊虫?!”玉无缺震惊,他扭过头想检查这些冒充之人,却不料出现骇人一幕。   其中一人眼睛迅速蒙上一层白翳,为了挣脱绳索,他竟扯断自己的胳膊,一滑脱溜出来,其余七人原本被捆成一串,借此机会挣脱后,龇牙咧嘴提剑劈砍。   玉无缺赶紧将侍女们甩在身后,提剑迎敌,既然提到蛊虫,他就无法手下留情了,那几人想是已经被蛊虫控制,眼睛发白,面色发青。   行动虽然僵硬可力大无穷,眼睛盯在玉无缺的身上凶狠中又透露着一股贪婪,连口涎都不住地往下滴。   玉无缺竖起结界圈在脚边,以免血肉溅飞伤及无辜,而后使出一招「白云孤飞」,将八人的首级齐刷刷地斩落剑下,不出他所料,鲜血和皮肉已呈僵死之态,侍女也是药修,见歹人已死,倒也不怕事,拿着小刀便过来小心翼翼地剖开了头颅。   脑浆里蠕动着又黑又圆的小虫,在人被控制行动的同时,这些小虫子在脑浆里大快朵颐,也不知被放进去多久了,有几人的脑子已被吃空了大半。   看得玉无缺差点呕出来:“这是什么蛊虫,姑娘可认得?”   “脑虱。”侍女变了脸色,一边拿干净的圆钵将蛊虫收进去,一边道,“还要劳烦仙长快去救小姐,这蛊虫外头可见不着,是血渊殿的秘宝之一,若是他们派人劫持,小姐可就危险了!”   死掉的人被一把火烧了,玉无缺把人带到林子里躲着,让狡兔傀儡戒备,离开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一步别走出结界,等我回来。”   侍女见到傀儡,立刻扯住他的胳膊问:“仙长是……是天极宫的玉公子吗?”   玉无缺:“嗯。”   侍女眼含泪光,没曾想天降救星竟还是小姐的心上人,她热切道:“有玉公子在,小姐肯定能得救了,我们在这里等着。”   ……   白令川海岸静默多时,终于在这日轰轰烈烈迎来了惊天巨变,如果说鲛人传来的口信还让人觉得他们没怎么见过世面,颇有些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的意味在,那这一回不少人亲眼看着,海面如何耸立起巨大巍峨的殿宇,游鱼负砖像是天神显灵那般奇妙,整肃有序地便生生铺出了一条通往深海的坦途。   即便人人知道,那殿宇中藏着的并非神圣,而是数千年前便大杀四方,让众神都胆寒的不灭杀神,由此神迹辉煌的龙宫相陪,依旧让人难以侧目,怔怔望着,心生向往和崇敬。   白令川一早就有重兵把守,蚩尤现身的消息立时传回江陵,白应迟也即刻动身带着人马赶往海边。 第102章新醋   季雪薇是听到过外头传言的,只是自小同玉无缺长大,没发现他在那方面有什么特殊偏好,故而一句都未曾信过。   直到刚刚,她亲眼目睹二人亲昵相拥,眼中只有彼此的情景,才信了民间所说,这对师徒已情根深种,恐怕在浮空殿早做了夫妻。   季雪薇自然难过又无法理解,良好的家教克制着面上情绪,她忍了又忍笑着道:“还以为是那些坏人寻上门来了,既是太微上仙亲自驾临,我们就有救了,上仙请,备了些吃食和热茶,进来避避寒吧。”   季雪薇转身就将直勾勾盯着人看的侍女给赶了进去,玉无缺随意将鹤不归牵住道:“赶路辛苦,师尊这几日吃的什么,睡在哪?”   鹤不归硬邦邦地甩开手:“不要你管。”   玉无缺敏感地察觉到怒气,扯住他小声问:“才见面就闹脾气,徒儿哪做错了我先赔个不是,你好好说。”里面都是人,好歹给为夫留点面子。   “自己想。”鹤不归冷哼一声径直往里走,还知道在姑娘家面前要面子,无药可救,门都没有。   山洞里,侍女们围在篝火边,烤肉烹茶分工明确,时不时偷偷看鹤不归几眼,又勾着头激动地小声说话,不怪她们兴奋,原先见到玉无缺就足够惊为天人,在小姐聊表相思的丹青上倒是见过玉无缺的样貌,好看成这样的小公子世间不多见,真人比画像还要俊美。   谁又能想到,名闻遐迩的太微上仙竟然不是垂垂老翁,也没有大肚便便的中年富态,同玉无缺站在一起年岁不相上下,他眉眼之清秀像是三月的花,六月的雨,柔而不娇,美而不媚,侍女跟着小姐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可面前两个男子好看得让她们移不开眼,连礼数忘了周全,悄悄评价哪个最好看。   玉无缺细心地给鹤不归在篝火边搭好一个柔软的草垫,人刚坐下,他便一屁股紧紧地挨着,叽叽咕咕,摸东摸西,换来鹤不归狠厉地瞪了一眼。   而后又是奉茶,又是亲手撕烤鸡,看那个架势恨不得喂到嘴边。   只是吃东西的人自冒寒气,根本不领情。   季雪薇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只有远在天边的白应迟才能理解她的处境。   侍女们忍不住咋舌,浮空殿规矩好大,这几日见玉无缺杀伐果决做事利落,原来见到自己师尊,立时乖巧得像个鸡崽子,缩着脖子殷勤伺候。   太微上仙也像是个极严厉的师父,面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不动如山,冷面处之,直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   一看就好难相处。   “咳,先说正事。”玉无缺不知道怎么将人惹到了,又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脸没皮地哄,只好岔开话题,“小妹,说说脑虱。”   鹤不归蹙眉:“脑虱?”   “就是师尊一路过来见到那些死人,原是被人下了蛊,蛊虫入脑以脑髓为食,还能控制行动。”玉无缺解释道,“起初也是这些人劫持小妹的马车,而且很难杀死,除非剖开头颅让蛊虫暴露在外,烧掉尸身。”   我问你了吗?鹤不归扭开头不理他,看向季雪薇。   玉无缺:“……”   季雪薇拿来圆钵,详细解释:“这些脑虱我也是第一次见,此前只听爹爹说过,血渊殿炼蛊驭尸,这是他们的不传秘宝。”   都知道血渊殿最拿得出手的是「将臣」,一种有智慧又行动极为敏捷,邪功附体的走尸,对尸主极度忠诚,一只尸王便能统领千尸之多,若被心怀不轨的人操纵,可酿大祸。   将臣十分罕见,血渊殿的两大护法一人只有一只,而掌门独享三只,这还是从前任掌门代代传下来的,将臣的炼制十分困难,少则五六十年,多则上百年。   因此虽有正道对这种破坏力极强的走尸颇有微词,但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数量稀少难成气候。   季雪薇道:“走尸并不难炼,难在控制走尸的蛊虫,脑虱便是关键,这种蛊虫生存条件苛刻,想要培育成活,得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便放进头颅中,精心养殖。”   钵里的脑虱几乎死绝,身体干瘪黯淡无光,鹤不归看罢后别开脸道:“存活难,繁育更难,两种关卡都熬过去,才算将臣能炼就的第一步,至于这些被虫卵短暂寄生的人,像是……临时驭尸所用,用完便弃了。”   “太微上仙一点都没说错,就是如此。”季雪薇惊讶于鹤不归的博学广识,连他素日不擅长的药修医理都能一点即通,她继续道,“脑虱虽然很难在头颅中存活繁育,可一旦成功,便能大量产卵,虫卵会立即休眠,直到寻到新的宿主。”   玉无缺道:“外头那些人应该是刚刚被虫卵寄生的,剖开头颅后脑髓还剩了些,不少人的脑子里脑虱都死了大半。”   “正是这个让我很担心。”季雪薇看向鹤不归道,“大量虫卵发生寄生,说明对方有备而来,若一早用活人的头颅作为培育虫卵的器皿,便能留下数量可观的虫卵,一旦蔓延,此处迟早成为死地。”   鹤不归一凛,若让风水福地成为死地,岂非正好削弱龙脉,难不成血渊殿就是想用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又极为迅速的法子,帮助蛮荒人?   他忍不住和玉无缺对看一眼,玉无缺轻轻点头,二人想到了一处。   鹤不归道:“虫卵有多少保存方法?”   “这个我不太清楚。”季雪薇小心翼翼道,“只能猜测,就怕我猜错了方向。”   “你说,错了不怕,试错才能寻到对的路子。”玉无缺道,“小妹医术我信得过,若不是见得多有经验,你不会妄下论断的。” 第103章阳谋   白令川,深海龙宫。   “回禀兵主,血渊殿有消息。”水妖的探子一半没在大殿两侧的水道中,拱手道,“劫持药王谷谷主之女时出现了一些意外,让那小妮子跑了,她们有高人相助。”   “哦?高人?”蚩尤好奇道,“什么人竟让瓮中之鳖都跑脱?”   “来人黑纱覆面,看不清样貌,不过从剑痕看是天极宫的剑法,派去数波感染活尸都被烧光了。”水妖悄悄看了主上一眼后道,“还有像兔子一样的傀儡出现,保护他们撤退。”   “狡兔傀儡,那是玉无缺了。”神女坐在兵主身侧,正专心致志地碾碎圆钵里的草药,回头对兵主笑了一下,“活尸大多是当地百姓和药王谷弟子,除非烧死没有遏制之法,他喜欢烧便送去烧吧,也算意外之喜。”   此事传出去,玉无缺滥杀无辜,天极宫管束不严,加之如今鹤不归同他的传闻甚嚣尘上,又多一条为虎作伥的罪状。   多方势力鼎立的状态下,除了兵强马壮,还有人言威势,样样不能少。   蚩尤问:“来了几人?”   水妖探子道:“就一人。”   “可惜了,不是一对师徒,也对,四方战线吃紧,鹤不归不可能丢下浮空殿不管。”蚩尤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听说又送去几万傀儡作战之用,想来那姓鹤的在加班加点赶制傀儡兵吧。”   如鬼魅般立在二人身后的魑魅魍魉同时问:“神女说过,玉无缺身体中藏有千古城的门钥,他一人在外岂非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趁现在将他绑回来?”   蚩尤没吭声,倒是神女轻笑道:“四位大人想简单了,他有门钥没错,若真能打得开千古城,何以从头到尾蚩尤哥哥都不动他。”   魑魅魍魉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神女解释道:“将门钥传给玉无缺的人,根本没教他如何开城,那东西藏在肚子里,除了让他修炼速达,并无别的用处。”   “门钥不止能打开城门,更可掌控所有姬瑄所作的傀儡,原先这算一大隐患。”蚩尤道,如今他们另辟蹊径用龙脉削弱禁制,魂窟早已形同虚设迟早破开,那满城姬瑄养着的活死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不过玉无缺会魂术,还是不能留。”蚩尤揽过神女的肩,将她抱在怀中,“璎珞,你的人,你的本领都该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流苏和玉无缺都不该活着。”   神女睫毛轻颤,强颜欢笑:“不该活着……”   “姬瑄偷走了你的魂术,他该死,流苏一直想取而代之,她这样旱妒的女子不配做你的姐姐。”蚩尤屈指摩挲着神女的侧脸,眼底一片柔光,“你助我蛮荒重见天日,完成大业那日兵主的身侧永远只有你的位置,亘古不改。”   这本是世间最好听的情话,英雄配美人执手天下,可神女却未品出半分缱绻情谊,张冠李戴的事实之下,这个男人的所有温情和迷恋都是偷来的。   属于那个至今沉睡在城柱中的妹妹,而非自己这个「该死」的女人。   神女顺势将怀抱拥得更紧,即便是偷来的,如今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她幽幽道:“既然不该活着,待我将蛮荒部落全数召回,千古城便毁了吧。”连同那根依旧封死的城柱,和取而代之的真相。   “那是自然。”蚩尤抬手,魑魅魍魉上前跪到面前,他吩咐道:“去找血渊殿的人,助他们一臂之力,若遇到玉无缺——”   魑魅魍魉喊道:“杀!杀!”   “能杀当然最好,不过也不要逞强。”蚩尤还是怜惜爱将,笑道,“阿五太过轻敌便是前车之鉴,我已失去一员大将,诸位不可步他后尘,护好自己,尽力而为。”   魑魅魍魉齐声道:“是!”   神女阴恻恻地道:“杀不掉便是弄些大动静,玉无缺迟早难逃一死。”   魑魅魍魉:“吾等明白了!”   ……   送季雪薇一行人回药王谷并没有鹤不归想得那么顺利,原以为有季雪薇在,可以从秘密的小路爬上山,谁料想这一路上不止突然冒出被感染的人无端攻击,连山林中的鸟兽都未能幸免。   但凡沾了虫卵,不论是否尸变,都会陷入对活人血肉的渴求中,玉无缺和鹤不归虽能轻松应对走尸的包围,可数量一旦多起来,依旧拖慢了他们的脚程。 第104章筹谋   山中清晨,天朗气清,第二日早早便醒了,鹤不归啃着硬馒头也没什么怨言,倒是玉无缺有些心疼他同自己在这处吃苦。   “要是没有脑虱,倒还能出去给你猎些野鸡野兔。”玉无缺盛碗小米粥递过去,“师尊辛苦几日,虽是粗粮,吃着放心些。”   “嗯,没事。”鹤不归捧着馒头细嚼慢咽,看了眼洞外,叮嘱道,“我往西走,不知要走出多远,回来没个定数,你不必等。”   “我未必就比你早。”玉无缺摸着剑鞘说,“按这感染速度,今日的走尸怕是比昨日多出五倍不止,我虽是绕着山兜圈子,可也得耽误不少时间。”还要找机会破阵,找机会清除探子,不忙到夜里恐怕是回不来。   鹤不归掰下一小块稍微软的喂进他嘴中:“反正不论谁先回来,就煮些吃的,行事务必当心,季雪薇给你备的药带没带上?”   “带了。”玉无缺擦掉鹤不归脸颊上的馒头渣,俯身过去亲了一口,“那我一定晚点回来,还没吃过师尊给煮的饭。”   “回家有的是机会。”鹤不归心说,我敢煮,你也当真敢吃,这种深山老林里,没被脑虱感染,反倒因为自己煮的东西不熟而上吐下泻,传出去岂非成了笑话。   “我走了。”玉无缺收拾好行头,戴上斗笠,潇洒利落站在洞口,恁高一个俊美公子,看得鹤不归心里甜滋滋道:“去吧,小心些。”   按照定好的计划,玉无缺第一要务是暗中将自己的法阵破坏掉。   要破绽,但也不能太刻意,起码要让对方稍稍使些力气才装得像样。   除此之外,他还得利用有限的傀儡伪装成药王谷的人在山上行动。   此次轻装简行,傀儡就没带多少,何况原也没想暴露身份,因此单用傀儡伪装还不够,加上幻术勉勉强强能骗过对方眼线。   至于鹤不归这边,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在距离歇脚山洞五里的地方,依旧发现了虫卵寄生的现象,鹤不归双手带着银丝手套,面巾恨不能裹到脖子以下,他面前躺着一只小袍子,体热未褪,应当是刚死不久,鹤不归蹲下一刀捅进后脑心,稍稍用了些力便将天灵盖掀了开来。   同季雪薇描述的一般无二,脑虱入体会以很快的速度寻找食物来源,脑髓已经被吃了大半。   但它们也不能存活太久,因此蛰伏起来开始产卵,脑壁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白泡便是它们的卵泡,可想而知,如若遇到其他野兽吃掉这等感染的死兽,血蛊便一传十十传百。   至于更大的传染途径,鹤不归料想只能是通过地下水源,山间溪流里的鱼虾已开始翻起白肚皮,头部肿胀畸形,定是虫卵附着,水源遭到污染,临近村落必然难逃一劫。   也难怪扩散的速度会如此之快了。   鹤不归从怀中拿出一个透明的银丝袋,小心打开,倒入了溪流中。   一只小鱼苗滚在水中,却不敢离开,露着尖尖的小脑袋一眼不错地盯着鹤不归。   鹤不归低声道:“蠃鱼,需你帮个忙。”   蠃鱼拍动鱼尾,传音入腹:上仙尽管安排,魂主要我听你的吩咐,我必恪尽职责。   “顺着地下水道,去我告诉你的地方。”鹤不归咬破手指,在油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法阵,递给蠃鱼让它咬住,他交代道,“到了那个地方你便启动法阵,它会吸引虫卵过来,我一并除去,至于其他生灵,你在水中可自如操控,便将他们驱出土脉范围外,寻一处宽阔湖泊先放着。”   蠃鱼猛烈拍尾:可是要杀?我能代劳!   鹤不归瞪他一眼,虽说现在蠃鱼指东不敢往西,骨子里凶残性子还是改不了,他道:“你只需将虫卵和生灵分开,截断方圆二十里的水源便可,待金火烧山后,你要留存法力,让此地恢复往昔。”   蠃鱼吃惊:上仙叫我出来,就只做这些小事?   “都是好事,做完是你一人功德。”鹤不归道。 第105章水鬼   连续两日,玉无缺回来得都很晚,鹤不归脚程比他远上许多,可路上几乎没有什么阻碍,活的走尸虽会天然被法阵中的仙血吸引,大概是收到雌母的指令,走尸都在往玉无缺的方向徘徊,有他拖着,大大方便了鹤不归行事。   不过这次鹤不归出尔反尔,扩大了以血为阵的布设范围,玉无缺虽老大不乐意,可见了那么多无辜感染血蛊而异变成行尸走肉的人和兽后,也唯有同意鹤不归如此做。   尽早解决血蛊蔓延,也就能减缓木脉灵气流失,从而遏制蚩尤召魂的速度,别无他法。   鹤不归用小法阵在二十里之内连通了两个阵圈,阵心指向蠃鱼的方向,而蠃鱼身处地下水道,最终鹤不归要在中心位上方连通最后的阵法,以将血蛊全部吸进木脉一网打尽。   再需一日,所有阵圈就连通了。   夜里山洞依旧是阴冷的,若非有心上人抱着同睡,鹤不归断不肯挤在这狭窄逼仄的洞穴里苟且这么多天。   然而这夜玉无缺迟迟不回来,比昨日的时辰又晚了许多,鹤不归等得耐心全无,几次站在洞口准备提剑去寻,又生生忍着,最终还是打消了出去找他的念头。   兀自找出去万一暴露行踪,发生打斗,对方在察觉此地不止玉无缺一人后必会提高警惕,不论是加快他们的步伐还是集中兵力对付玉无缺一人都于原定计划无益,鹤不归遂只能在洞中干着急。   除了着急,白日奔波也累得他饥肠辘辘,这几日虽吃得粗糙又简单,可玉无缺多晚都回来亲自蒸煮,山野里他随手拔几棵野菜拿白水滚一道都极好吃,鹤不归难得有机会体贴一下对方,与其如坐针毡地等,不如动手煮一锅吃的。   等煮熟了,对方应当也该回来了。   馒头和山芋还有盈余,放在火堆旁稍微烤一烤便能吃,这倒不难。   但不能没有容易下口的吃食,光煮一锅小米粥未免又有些寒碜,毕竟也算第一次为他下厨,鹤不归觉得自己不能输。   他盘腿坐在篝火边,将小小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才翻出另一口小锅子,又悄悄出去捡了些认识的野菜根,别具匠心地乱炖一锅,撒上季雪薇留下的可食药材,心想着虽然清苦到底也算药膳,便耐耐心心地守着两个锅子。   一锅熬粥,一锅煮菜,山洞中除了柴火噼啪,偶尔有锅中噗噗冒泡的声响,鹤不归一边守着,时不时望着山洞看有无人声,俨然像具望夫石。   说他不懂厨艺,也不全对,浮空殿的傀儡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能治病救人,这都拜鹤不归所赐,可当初玉无缺说厨傀的手艺精妙却寡淡无味,现下鹤不归终于是明白了。   差的这一点味道,问题出在何处。   药方千锤百炼,每种草药配几两几钱都有严格要求,按此法教给药傀,自然是事半功倍。   然而依葫芦画瓢教给厨傀,为什么就连玉无缺简简单单煮一碗白粥都比不上。   从观夏婆婆那抄来的菜谱,精确到每一种佐料要放几勺,柴得烧多少,油温得多高,最嫩的菜最好的肉,什么都是不缺的。   之所以比不上玉无缺的手艺,大概就是这人站在炉灶前,端起锅铲要给心上人做吃食时,他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口味和身体,喜欢吃甜的便多加糖,怕对身体有害又偷偷掺些补药,顾着他今日想吃油腻,明日想多清淡素雅,适时调整搭配,时不时创些讨人欢喜的小点心。   凡事用了「心」,总会变得独特许多,时日长久,鹤不归自然受用不尽。   他深深觉得从前师姐那套理论纯属胡说八道,白疏镜不下厨房,终日练剑,钻研武学,包括但不限于厨艺、女红、琴棋书画、粉黛绮罗在她眼里都是浪费时间。   鹤不归搅弄着浓稠的小米粥,洒下几颗红枣枸杞,黄锃锃里几点红色,又甜又软,吃下一碗从喉咙暖到心肝脾肺肾,怎么会是浪费时间,明明就极为享受。   为心上人洗手做汤羹,本就是人生幸事。   野菜汤煮好,鹤不归将将把锅子端到地上,一抬头便见玉无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先是愣了下,而后绽开灿烂笑颜,张口就夸:“闻着就香,没想到回来就有吃的,饿死我了!”   鹤不归的眼睛却无法从他身上挪开,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可一脸疲态骗不了人,身上有些血迹,衣衫又脏又烂,鹤不归立刻就变成严肃脸问道:“出了意外?”   “小事。”玉无缺不甚在意地坐下,将腿一盘,“边吃边说,别担心,真是小事。”   鹤不归随手打开药包,将人蛮横拉到近前就撕开衣服。   玉无缺「啊呀」一声护住衣襟,打趣道:“这么猴急?”   “少废话。”这种破烂洞穴哪有心情做那件事,鹤不归拍飞他的手,凶狠道,“这般遮遮掩掩,是伤得重不敢让我知道?”   “我没有,嘶——”衣服被彻底撕开,一左一右从肩膀到锁骨有六道血印子,看样子是被什么凶兽的爪子给抓出来的,伤口不深,已被临时处理过,可看着吓人。   玉无缺见鹤不归心疼了,宽慰道:“明天就好了。” 第106章携手   正午时分,距离药洲中心地带的保护结界还有百步的距离,又一圈傀儡败下阵来。   走尸爬的爬,走的走,踩着木傀儡断裂的四肢和身体不断往前,尸群中有两个高大魁梧的将臣扛着蚩尤旗,他们眼珠虽也浑浊黯淡,却神智清明,操纵着尸群亦步亦趋,明明都是已死之人,却好像依旧小心翼翼,生怕脚下埋着什么东西造成大面积的伤害。   事实上,单枪匹马的玉无缺根本没有时间再布多重法阵,就连守阵的傀儡都捉襟见肘,保护结界外围只有两层傀儡守阵,面对如此多的走尸和三门的人马,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断掉的灵丝撤出,再连上后排傀儡,玉无缺盘坐在大后方操纵,已是满头大汗。   不远处的山崖上爆发阵阵嘶吼,诡异的烟雾腾空飘散,不时折射着剑光,玉无缺知道那是药王谷开门迎敌,和张茵茵带领的人马正面对峙上了。   这也是鹤不归为药王谷安排的退路,双方兵力悬殊,硬碰硬药王谷绝无胜算,占着易守难攻的绝对位置,唯有三门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药洲,药王谷才可勉强接下对方的发难。   送别季雪薇时,小妮子虽不敢忤逆上仙之意,可也觉得太过冒险,她犹豫了半天问道:“万一围困药王谷的人马比预计的多,或者,他们根本就是想先拿下药王谷,再去药洲,以我们的兵力恐怕都扛不住一个时辰。”   “不会。”鹤不归摇摇头。   玉无缺解释:“小妹,若当下他们还当是狱释宗是主子,师尊断不会让药王谷独自迎敌,偏偏血渊殿有备而来,为的是完成蚩尤交代的任务,那边更为紧迫,他们不会也不敢耽误时间,只一个药王谷,哪比得上龙脉要紧?”   季雪薇依旧不放心:“照缺二哥这般分析,那他们就不该来药王谷,全部集中在药洲,那里只有上仙和你,我们药王谷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身入险境。”毕竟上仙下了死命令,若无他指示,药王谷切不可轻易开谷,此乃万全之策。   “小妹涉世未深,还不知这些门派掌门认主凭的是什么。”玉无缺道,“在乱世之中先寻个靠山,乱世之后自然要为将来的坦途筹谋,能一边为主上尽忠,一边连消带打去掉威胁,才是这帮见风使舵的人的心思。所以借此机会打压药王谷也是他们必然会做的决定,不过不用担心,听师尊的就是,你们只需守好,这局便能胜。”   如今看来,对方行动意图都被鹤不归算准了,他一早离开药洲范围时也同时去了信,让药王谷今日大开谷口全力迎战,同时,四面集结而来的监寮弟子也接到了书信,严阵以待收留逃难的流民,以季雪薇的试验方子为准,染了蛊毒的百姓暂且安置在一处稍后处理。   至于其他,只能等药洲祸事彻底爆发后再做打算。   一个时辰后。   「砰砰」声接连响起,最后几根灵丝全部断裂,玉无缺非但没有收掉灵力,还将佩剑抽出站起身来,边扭着脖颈边打量突然冒出来的四只鬼魅。   魑魅魍魉将他围在了中间,手上没拿兵器,四散的灵压却联结在一起,天生就是个置人于死地的邪阵,烈阳照射出四条扭曲黑暗的影子,已延伸到了玉无缺脚下。   跃跃欲试,左右徘徊。   他足尖一点,爆发灵压轰出一条退路,浮在半空笑道:“跑得比将臣还快,是怕这个功劳被血渊殿拿了去,不好同你们主子交代?”   “兵主下了令,不必再留你。”魑魅魍魉异口同声地道,“五通神死在你手上,你也算得上可郑重相待的对手,我们兄弟四人会拿出全部实力,给你个痛快了结。”   “哦。”玉无缺将衣服里所有狡兔傀儡抛出,拍拍手道,“那来吧。”   见他把傀儡放走去阻止走尸的步伐,魑略微不满,他们知道玉无缺的拿手把戏就是傀儡。   既然说了要拿出全部实力,对方还露出这般玩世不恭的嘴脸,着实让人很气,仿佛根本没把一干人等放在眼中。   魑怒吼一声:“下来领死!”   “有本事你们就追来,驾!”玉无缺根本就没想同他们现在打,召出鹿属,利落跨上马背,飞出重影的速度,一溜烟就跑没了。   数次被鬼魅截停也不打紧,天极宫剑法缥缈,招招气势如虹,这一年的勤学苦练再加上他天资聪颖领悟力极强,早已不是那个只会玩木头的毛头小子,即便只有一把剑,同样能在四人围攻下逃出生天。 第107章毁山   众人听闻皆是一愣,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滋哇乱叫便开始往后跑开,这种时候一旦有人先跑便会有连带反应,于是乌泱泱的人群便呈现两种态势,后方的崩溃逃命,顶在最前的木愣愣地原地不动——走尸群只能听从将臣的指令,金刀猎没下令撤退,他们便一直像人墙一般堵在前头。   可刺目火光自山岳巨兽的口中喷吐,是人都会心生恐惧,最先打退堂鼓的便是姬有成。   什么兵主蚩尤,什么修真界的二三把手,若是连命都留不住,还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作甚,他大声下令:“金乌门弟子听令,迅速后撤,回山封路,万不可让火势蔓延至门内!”   “是!”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金刀猎指着他想痛骂几句,可见自己门人期待又恐惧的眼神,他犹豫了片刻,扭头看着悬在半空的魑魅魍魉:“四位大人,此兽腹含赤金圣火,非吾等凡人可以抗衡,若不撤离恐会全军覆没,能否——”   “无用!”魑魅魍魉呵斥道。   “走尸脑中藏有血蛊,让它们留下,依旧能够完成任务。”魑魅魍魉默然不语,金刀猎还想说什么便听见身侧护法低声提醒:“脑虱不敌圣火炙烤,只怕——”   “闭嘴。”金刀猎还没傻到为了给蚩尤尽忠就要将全门人马断送在此地,护法只好闭了嘴。   金刀猎抬起头,见到高高在上的鹤不归睨了他一眼,眼神何其冰冷,像是不打算再留余地。他愤懑地扛起刀,高声下令,血渊殿立即后撤。   鹤不归冷眼旁观,只觉得好笑,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可若非见到棺材,这些痴愚之人还是对那虚无缥缈的权势力量趋之若鹜。   可见修真界正统仙门走到如今腹背受敌的状况,硬说输给蚩尤的是什么,大概就是太过心慈手软。   对方捏着命门,捧着利益,招兵买马蛊惑人心都是最好用的招数,偏一向宽仁慈悲的修行之人不屑一顾,作奸犯科能被归化者极少,大多是被欲念蒙了心,无可救药之徒。   对待这样的人,何须半点怜悯之心?   他默默将故意被损坏的结界恢复如初,那结界会把已经被感染的人困住,不论是活人还是走尸,都将被圣火洗礼,没有例外。   坤达兽肆意喷火,源源不断地往外倾倒岩浆,别说这药洲的草木瞬间成灰,岩浆渗透到地下,那里头的地下水道也逐渐开始蒸发,泥土焦黑,山林成了一个天然的柴房,到处是发黑断裂的木枝,浓烟几十里外都清晰可见。   而走尸群被火焰卷过,根本无处可逃,烧成骨灰已是最大的解脱。   魑魅魍魉察觉到玉无缺入了魂境,想趁他控制巨兽,攻其不备,然而鹤不归哪会给他们机会近身,远远丢来四个傀儡,各个剑法出神入化,打得魑魅魍魉节节后退,毫无施展余地。   天光已经黯淡下去,药洲上空却是铺天盖地的火光,好似老天抛下一卷金绸将这片山岳都紧紧地裹住了,张茵茵见势不妙,生怕引火烧身也带着人马逃之夭夭。   药王谷众人见敌人退去却未感受到半分喜悦,骇人山火实在过于壮观,他们离得很近,扑面的热浪中阵阵都是前所未见的可怕。   谷主季晴错愕万分,他将季雪薇拉到暗处,问道:“太微上仙可曾说过他们要放火烧山?”   季雪薇摇摇头:“上仙并未提及具体计划,只交代我们不要下山,且我说过,脑虱只能烧死,无法从活体中取出,一旦感染便只有死路一条,若要杜绝血蛊蔓延,也唯有此法……”   “荒谬,实在荒谬!”季晴有些发冷,山下还有许多已染蛊的百姓,即便是围困药王谷的敌人,不少也只是听令行事,难道都活该葬身火海?   他很想问问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在制定这个计划时,有没有想过大开杀戒是触犯了天规的。   即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得不这般做,可无量斋和天道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无辜的百姓也不会感谢上仙相救,他们只想活,不管是否还能活下去,但绝对会将仇恨和咒骂投放在不让他们活下去的人身上。   哪怕是自己深知药理,深知此事不得已,他也做不到在众人丧命火海时认同地说一句,这对师徒毫无错处。   那天下人之口呢?   季晴光想一想便觉得全身发冷。   “爹爹,上仙若一早便打算如此做,不许我们下山,想是另有深意。”季雪薇捏紧手中的帕子,喃喃道,“爹爹所说的荒谬之事,若换医家立场,也唯有这个选择,即不能放任血蛊蔓延中原,亦不忍看着好端端的百姓异变成走尸最后被脑虱吃干抹净,除了烧光,还有什么办法?”   季晴不语。   季雪薇道:“他们做了旁人不敢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是英雄,就算别人不知,可爹爹你清楚,我也清楚。”   眼中倒映着烈烈火光,季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叹气道:“我只是可惜,这样明事理无畏己身的好人,恐怕会背着骂名,得不到天下人一句谅解了。”   季雪薇看得见坤达兽,自然也能看见坤达兽上盘坐的男子,这个从前同她玩闹到大,只晓得掏鸟窝追野鸡的小子,如今一身傲骨不卑不亢,像一株立在火海里的雪松。   他和自己渐行渐远,却也顶天立地,季雪薇难过之余却也觉得,心悦过这样的人是一种幸运,只不过,能同他比肩而立的唯有太微上仙了。   季晴捏紧拳头:“让门中弟子做好一切应急准备,待山火熄灭,你们即刻带人将制好的药剂送下山去,这对师徒所做的事,不论今后旁人如何传言,药王谷的人不可饶舌一字半句。”   “是。” 第108章监寮   自由自在还是人嫌狗厌,这还真不好说。   鹤不归心中好笑,玉无缺向来豁达坦然,能把微妙的处境形容得如此脱俗,倒当真没什么值得太过忧虑的。   他听完浅浅一笑,挪了挪身子往玉无缺怀里挤,后脑勺靠在对方的肩颈上。   玉无缺揪起一绺鹤不归的头发把玩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鹤不归又补充道,“大火也烧了三天,阿坤立在外面想是睡着了,一会儿收了吧。”否则再烧下去恐怕会波及更广,更是坐实了师徒俩滥杀无辜的罪名。   地下水道据蠃鱼感应已经蒸干,鹤不归也派傀儡出去检查过,感染蛊毒的走尸和鸟兽尽数葬身火海,这火烧得很彻底,哪怕虫卵没了寄宿之地暴露在泥土或是水中,也逃不过火焰吞噬。   药洲的大火看上去毁天灭地,却是血蛊最有效的解药,待甘霖降下,草木再生,这块福地依旧会欣欣向荣,没了蛊虫滋生就再无后顾之忧。   鹤不归想起一事,问道:“我没有看到魑魅魍魉。”   “吃了。”玉无缺拿着他的手盖在自己肚子上,“这里,以备不时之需,不知哪天再遇到蚩尤的手下,或是蚩尤本人和神女,总得存些口粮应付他们。”   鹤不归:“……”   那也不能不分好歹都吃进肚子里,玉无缺每动一次魂术,消耗都十分巨大,他虽不说,可鹤不归看在眼中着实心疼,头一次还哭了鼻子。   玉无缺捏住他的嘴:“那事可别提了,我要脸。”   “脸面有性命要紧?”鹤不归微微侧过头,“如今看上去游刃有余,可身体还是虚耗过度,魂术要少用。”   “念叨起人来,当真像家里管事的媳妇。”玉无缺噘嘴一笑,想象了下鹤不归穿着围腰拿着锅铲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碎碎念的样子,就很知足。   “我还是你师尊。”鹤不归认真地揪起玉无缺手臂上一坨肉,威胁道,“我方才说的话,你记没记住。”   “好好好,徒儿知道了。”玉无缺乖巧保证,“禁术不可滥用,若非万不得已又情势紧急,我也不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妖物放到自己身体中。”   玉无缺感慨道:“每一次纳魂或是吞吃都会看到对方的人生,所以后来我学着尽量屏蔽五感,不过五通神和魑魅魍魉的记忆我看了些。”   “有什么特别之处?”鹤不归问道。   玉无缺道:“以他们立场来看,蚩尤绝对是个值得付出一切效忠的主上,他们的忠诚超越了对身家性命的顾及,而「兵主」这个称谓俨然是种信仰。”   玉无缺将他看见的蛮荒景象描述了一番,险象环生,恶劣无比,那个地方和中原一样大,可却是想象不到的贫瘠和艰难,蛮荒人要活下来得和凶蛮的野兽和邪魔撕斗,不死不休,力量的悬殊导致他们一直是旁人的盘中餐,刀下鬼。   横空出世的蚩尤是靠自己的双手为贫苦大众杀出血路的,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战斗,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才换来后方蛮荒人稍稍安稳的生活和八十一部落死心塌地的追随。   这样的孤胆英雄,自然被蛮荒人当做神明一样信仰和爱重。   玉无缺道:“由此可见,蛮荒人的万众一心才是蚩尤志得意满的来源,魂窟若开,人族必败,即便魂窟不开……”   “凭他们的斗志和生存的本能,我等也几乎没有胜算。”鹤不归接话道,“这倒不难解释当初他为何要从蛮荒来到中原,这里水土丰美适宜安居,蚩尤既然从不为自己而战,要想为蛮荒的人图谋一片生存之地,抢夺中原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想不透当时的仙族为何要阻拦……”   “这就是我要同师尊说的,算是一个猜想。”玉无缺道,“蛮荒就是中原,魂境也是中原,可此前我们看不到他们,像不像九天玄境和冥府?”   鹤不归愣了一下,这个说法很新奇,若是他不了解魂境的机制,那必然会觉得玉无缺在胡说八道。   鹤不归道:“你的意思是,某种天然的界限横亘在不同的族群之间,大陆是同一块大陆,却在不同的时空里。”   “都说仙界一日,人间一年,我没去过那自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那很有可能每个境界的时间流逝是不一样的。”玉无缺道,“九天玄境和冥府是被仙族管辖,包括人间,许人飞升和冥府收魂都可看做跨过界限之举,师尊方才的疑惑,症结就在这。”   鹤不归恍然大悟:“仙族凌驾在生灵之上,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蛮荒人破了界限,又掌握了魂术,仙族自然容不下他们,同理,也容不下姬瑄。”   “蛮荒人和姬瑄破除界限八成是无心之失,照此推断,境界交错下并不是那么稳定,所以才有空隙可钻。”玉无缺道,“若我能利用魂术寻到缝隙,岂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要把蛮荒的杂碎送回去也不是不行。”   毕竟两个人的计划,停留在姬瑄当初起头的魂窟那里,一日停留在凡尘一日就有再启的可能,玉无缺只不过想到了再后的事,想一劳永逸地解决。 第109章冰窟   圆脸弟子将哭哭啼啼的阿元扶出去,交给旁人看管着,不用听也知道,其他人肯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人像阿元一样莽直,敢质问到太微上仙的脸上。   至于鹤不归为何负气说出要将人烧死的话,玉无缺大抵是能理解他家师尊的脾性。   “不气了。”趁圆脸弟子还没回来,玉无缺轻轻搂住鹤不归的肩,替他顺毛,“意料中的事。”   “还说我。”鹤不归冷着张俊脸,瞥他一眼,“你不也气得要打人?”   “我打他倒不是因为他对你不敬,我晓得你不在乎。”玉无缺轻佻地勾了勾鹤不归下巴,鹤不归嫌烦狠狠捏他腰肉一下,总算是解气了,玉无缺这才嬉皮笑脸地道,“师尊讨厌糊涂的人,这种时候还拎不清什么要紧,确实让人窝火。”   鹤不归鼻孔出气:“嗯。”   费了多少力气才好不容易救下这么些人,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要一起去死的话,殊不知天底下无数受苦百姓,为了能活下去拼尽了全力。   如此作践性命,岂不是让鹤不归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我想将他打醒,若是我出手,逼得他将死未死,他大概才明白活着是本能,再不会轻易说出要去死的话。”玉无缺反问道,“师尊为何又要拦?”   “还嫌旁人话不够难听么?”鹤不归自嘲一笑,“你再将人打坏了,又加一条滥用功法,恃强凌弱的罪名。”   “多少罪名我都无所谓了。”玉无缺听见脚步声渐近,偷偷亲了亲鹤不归侧脸,“你不生气便好,若真动气了,我只能用力哄你,屋子这么简陋,夜里再被他们听见动静,又说我俩荒淫无度可怎么好。”   鹤不归脸一红,踢他一脚,笑骂:“你少口无遮拦,谁要你那样哄?”   于是圆脸弟子战战兢兢敲开门时,没有见到二人怒气冲冲,反而勾着头笑着说什么,他松了口气,告罪道:“阿元家中就一个老父亲,家人被隔离起来他也心急如焚,还请上仙莫降罪于他,这几日大家都因为辛夷村的事累得有些崩溃,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他说的也是真心话。”鹤不归又高冷起来,问道,“说说看,辛夷村如今如何布控的?”   圆脸弟子认真回禀:“我们日以继夜守在包围圈外,防止染蛊的人外逃,有药王谷特制的药粉配合结界,目下还算稳妥。不过乱葬岗情况不太好,昨日加派了人手过去,那边需要设阵驱瘴,可今早收到天极宫宫主的手令,让所有监寮全力备战,随时迎敌,也许不日就要撤出,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鹤不归和玉无缺在深山老林的洞穴里封闭数日,还不知外头已变幻风云。   不过有些事是在他们意料中的,所以也只求个答案。   玉无缺问道:“宫主这手令下得突然,连我们也不知,说说看,外头出了何事?”   “狱释宗叛了,带着依附他们的大小仙门投靠了蛮荒兵主,这是其一。最让人愕然的是绝仙宫,听闻他手握金脉,已经拱手送给了蛮荒兵主。”圆脸弟子一脸的想不通,“没想到巫行雪是这样的人,说是保持中立,竟会在如此紧要关头助纣为虐!兵主得到金脉,大军已然越来越靠近不死城,不日就要开城了。”   鹤不归做出意外神色,同玉无缺对看了一眼。   玉无缺也配合着骂道:“巫宫主这一反水,可是把修真界几乎都断了生路,我们恐怕得背水一战了。”   “是呢,上仙和玉公子有所不知,外头如今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可也只能骂骂,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更加无法阻止兵主。”圆脸弟子道,“方才阿元说的话也是许多人内心的想法,若能换来生机,投靠兵主的人大有人在。”   “只怕会越来越多。”玉无缺笑道,“辛苦你同我们说这些,辛夷村的事得我和师尊商量后再定夺,烧是肯定不会烧的,但事总得解决,想到万全法子之前,劳烦你安抚同僚的情绪,莫来添乱。”   得到这个让人放心的消息,圆脸弟子欣喜地一鞠躬:“多谢太微上仙和玉公子的信任,我,我一定会做好的。”   “信任是相互的。”玉无缺将他扶起来道,“因为你也相信我们。”   鹤不归投去一个淡淡的笑意。   圆脸弟子受宠若惊,羞赧道:“我家里是种地的,从前很穷,爹娘劳作辛苦得了一身病,是太微上仙送来的傀儡解了燃眉之急,每年送去维修保养,坏了还能换新的,几乎不要什么钱。   我虽第一次见到太微上仙,可受您恩惠多年,我本该当面同您道谢,胡乱臆测您的为人我可做不出来。”   圆脸弟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倒把鹤不归说得有些尴尬,玉无缺掩上房门,眼珠子一转道:“如今倒好,巫宫主跟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我没看错他。”鹤不归笑道。   “豁得出去才做得了大事。”玉无缺道,“老天断不会薄待这样的好人,一节节扣子都扣上了,我俩只要把眼下的事解决,可以稍微喘口气。”   鹤不归很快写了封信寄给白应迟,提醒他还有一个月的备军时间,即刻就会面临生死一战,至于辛夷村和外界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也叫白应迟不要问。 第110章道观   听闻这句话,两个人谁也没动。老者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几尺开外,继续打量来人。   玉无缺站得笔直端正,伸手将鹤不归牵住,侧了一小步越到鹤不归身前,以保护者的姿态把人挡住了。   鹤不归轻轻捏了捏他。   玉无缺客气地冲老者行了礼:“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老者道:“守观人。”   “名姓不方便透露?”玉无缺又问。   守观人不好意思道:“忘了,见谅。”   鹤不归努力回忆,是否同师尊在云游路上遇到过这样的人,此人比宗焕年纪还大。   按理说若是要留信,理当留给彼此认识相熟之人,宗焕从来都不知道璇玑长老去了何处,反倒是这个他没有半点印象的人在守观。   且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他是谁,还精准地点出了玉无缺的前世身份。   太古怪。   鹤不归问道:“道长见过在下?”   老者摇摇头。   “既未见过,你怎如此确定我姓鹤?”鹤不归不解道,“听方才语气,你还知道我一定会来。”   守观人眼神落在二人面庞上,又移回他们紧紧相牵的双手道:“这座道观是他为你们而建的,本就不属于这个尘世,之所以叫云徵观,不过是想着鹤小仙友必然会以他凡俗名号寻人,那么早晚会寻到这里。”   “是师尊建的?”鹤不归问道,“他既知道我会找来,为何只是建观而不见我,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守观人重复道:“鹤小仙友,在下方才就说了,此观不属于这个尘世,建造者自然也已不在这个尘世。”   鹤不归心沉下去。   玉无缺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对方故意打哑谜不将话说清这一点恼人得很,便直言道:“道长直呼我前世的名字,是方才看破的,还是一早便知道?”   守观人颇为欣赏地看着玉无缺:“一早便知,玉会找到鹤小仙长,携手同归,也是他说的。如今见你们情好缘深,他定会放下心来。”   “师尊既然算到我们会来,想来有话留下。”鹤不归往观里张望,“他老人家临终前有何交代?我由他养大,若有衣冠或坟冢,想上一炷香,再请回家供奉,道长可否行个方便?”   守观人又摇摇头。   玉无缺没了耐心:“道长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总是打哑谜,难道让我们自己个儿猜么!”   “玉公子稍安勿躁。”守观人道,“璇玑未死。”   鹤不归愣住,玉无缺追问道:“当真?师祖在哪?”   “未死,却同你们不在一个尘世。”守观人说话慢腾腾道,“也许很快便能见到,可他并不想见到你们,有话带给二位,只是连我在内,也不可道尽其中玄机。”   玉无缺深深吸了口气,窝火。   听见师尊尚在人世,鹤不归又燃起了希望,赶紧问道:“师尊留下什么话?”   守观人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意,在二人脸上来回,慢悠悠地说:“劫难万重,二位携手救世,自然功德无量,只是这条路太过难行,璇玑不忍更是不舍,来日撑不下去,务必记住他说的话——大千世界,不过一气一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此禅机亘古不变。”   老实说,玉无缺听不懂。   没头没尾地留下这句话,鹤不归也不明白其意。   守观人神叨叨地指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道:“念空山,回回谷。他一直在等,也希望永远等不到二位。”   守观人说完这些话,转过身便径直往观里走,拿起扫帚继续扫地。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门口,消化了半天璇玑长老的口信,颇有些消化不良。 第111章长夜   一年之前,两门鼎立时狱释宗门下七十八个附属仙门,天极宫一百零八个,虽偶有小的争端,两门面上还算和气,有中立仙门调停,更有无量斋执掌惩戒,总的来说,修真界是欣欣尚荣,各自发展壮大,守护着人间。   只一年时间,平衡就被彻底打破,神女横插一杠,搅得四处不得安宁后,蛮荒兵主粉墨登场,大言不惭要做这独一无二的天地之主。   老百姓只道听途说,这蛮荒兵主不止得到了妖族的支持,邪魔也听他号令,最可怕的是那不死城里的怨魂都是他的部下,而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这个传言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才终于在海岸点燃的战火里见到一点端倪,最初百姓稍稍放了心,那些死了千八百年的兵鬼像是也没那么厉害,虽然修真界的仙长们抗敌很是辛苦,战线也一直在后退,但实力并未悬殊到可以确定谁胜谁败。   大家还是有信心,退到安全的地方继续生活,给前线送去米面油,运来伤患各家都争着抢着要一起照顾。   有仙长们在,坏日子总能过去,他们手中的长剑,浑身的本事一定能护住天下安宁。   可就是这短短十天,彻底将人们的希望给碾碎了。   狱释宗临阵倒戈,且不说他们下属仙门人手有多少,管辖了多少山头,连天极宫的势力都岌岌可危,倒戈的仙门越来越多,前线腹背受敌,节节败退。蛮荒兵主的兵力像汹涌的潮水,自四面海岸而来,席卷到了中原腹地。   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修士们并非丢盔弃甲,而是调转兵刃对着平民。   他们也想活,百姓也想活,见识到了越召越多的邪魔怨魂钻进七零八碎的尸块中成为不死不灭的战士后,大家终于开始相信兵主不是信口雌黄,他真的要做天地之主,谁敢不从,那泛着冷光和阴尸气的大军便会将人杀得骨头都不剩下。   ……   “不死城守不住了。”大帐内,白应迟半裸上身,刚上了药正在让药师缠绷带,他对身旁同样狼狈的开阳长老道,“让大家后撤吧。”   “蚩尤首次领兵而战,没想到他兵法娴熟,用兵出神入化,而手下的人受他管制多年,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无懈可击。”开阳长老连胡子上凝着不知道谁的血迹,衣衫都是被灵火烧出的洞,疲惫道,“就算后撤,后方也有从千鹤城赶来的敌军,也不知道会先遇到我们的人,还是他们的追兵。”   “那也得撤。”白应迟看了一眼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集合点道,“离这里三十里,不出三日便能和薛易汇合,上清观和玄戒门从北边撤回。”   “南边呢?”开阳长老咽了咽口水,提心吊胆地问,“早间听闻战报,当真全军覆没了吗?”   白应迟沉重地「嗯」了一声。   南边全靠鼎剑阁在撑着,陆时安虽然门人众多,剑法精妙,可谁能想到蛮荒兵马未至,先捅向自己的会是同僚的剑。   掌门陆时安,以及鼎剑阁一众精锐弟子全数牺牲,消息传来时,不少同他们交好的修士哭做了一团。   开阳同他交情不浅,听闻噩耗,至今也不敢相信。   开阳长老一拳砸在木桌上,「咚」地一声吓得药师抖了抖,他气愤道:“被同僚杀害,这口气叫我如何忍!药王谷深陷其中,岂非也——”   “就是为了保下药王谷,鼎剑阁才会如此拼尽全力,岳庭芳临时调了许多人手过去,连浮空殿的半数新制傀儡都送去了,也只堪堪将药王谷的人救下。”白应迟捏了捏眉心,“南边本就是狱释宗的势力范围,他们一叛,首当其中就是清理鼎剑阁的布防。”   “撤到这里,倒是能同所有仅存的人马汇合,兴许还能拼死一搏?”开阳长老盯着一个红点不确定地问道,“太微上仙说的一月为期,我等就非得守到那个时候?如今看来,耗不了多久了。”   开阳长老不清楚鹤不归到底有什么反败为胜的计划,只是目下大势已去,以天极宫为首的仙门,无非就是坐困愁城,迟早被耗得油尽灯枯。   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开阳长老道:“倒不如打过去!”   “拿什么打?”白应迟看他一眼,“崇山,软肋示人乃兵家大忌,如今我们耗不起,对方就是想将我们耗死,后撤是为了保存实力。”   “有宫主和太清上仙在此,我不信你们不能将蚩尤挑落马下。”说白了,开阳长老无非是不敢将所有人的生机都寄托在一个他毫不知情的「计划」之上,遑论如今传言四起,对鹤不归议论颇多,而这半年他甚至从未出现在前线过,开阳有气也是情理之中。   白应迟苦笑道:“擒贼擒王的道理你当蚩尤不懂吗?他自远古时期便带兵作战,打的,都是天上的神仙,连他们都退避三舍的敌人,怎么可能不防着这点伎俩。”   且要突破重重包围近蚩尤的身绝非易事,白应迟和白疏镜再有能耐,面对一二百不死战士尚可抽身而退,若是一两千,四五千,同样浑身是伤。   “兄长这几日焦头烂额,崇山,你就别吵他了。”白疏镜握着宝剑掀开门帘进来,一把将剑柄拍在桌上,仰头灌下一大杯凉茶才道,“外头风言风语,是连你也觉得师弟有错?”   开阳长老扭开头:“那敢问太清上仙,我等在前线奋勇杀敌,太微上仙何故跑到药洲弄出这么多事,如今更是人影都见不到,我人虽在此,也知道山里情况,他将浮空殿和赤金山封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同玉无缺躲在里头逍遥快活!”   “崇山!”白应迟厉声呵斥,少见地发了火,开阳长老才闭上嘴。 第112章奢比尸   云苔渡往西十里。   一行人将将从桥上走过,上清观的修士便急急忙忙砍断绳索和桥梁。   随着「轰隆」一声,石块和木板被水冲走,河岸这边整齐码放着二十多辆装沙袋和泥土的货车,修士们有条不紊地布置工事,加固了多层结界保护货车,控制货车翻倒的铁链也埋进提前挖好的深坑中。   然而未等他们撤退,对面尘土飞扬,踢踏声接踵而至。   蛮荒追兵还是来了。   “巴掌宽的破河也妄想阻拦我?”为首的将领嗤笑道,此人半副身体是人,下身却是马身,皮肉全是深深浅浅的沟壑,手臂和头颅上长着奇形怪状的犄角上,四条冷艳毒蛇盘桓其间「嘶嘶」吐着信子,像是在配合主人嘲笑,他挥手指着河岸对面,一声令下,“咬死他们!”   修士们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喊了一声:“快跑!”   毒蛇身上长着飞翅,化为四道绿色幻影便冲将过去,轻而易举破了修士身前屏障,就快咬住血肉时,两道凛冽剑气「唰唰」劈来。   修士们纷纷抽出刀剑格挡,岳庭芳挡在最前,喝道:“你们先撤!务必将人带回云苔渡,若三个时辰后我没回去,不必来寻。”   弟子们惊呼:“掌门!”   “我同岳掌门断后。”萧熠走上前同岳庭芳站在一起,只回头看着萧旗点点头道,“楼主和弟子们先走。”   “可是……”萧旗不忍心,可也自知修为不高,强留只会给人增加麻烦,这一路千辛万苦才保住命走到这里。   若因婆妈而前功尽弃,啸月楼可是辜负了太多人的心血,萧旗只好忍下话头,干脆利落地叮嘱道:“自保为上,不可恋战!”   萧熠简短答:“是。”   “必须回来啊!”萧旗又补了一句。   萧熠看他一眼,催促:“你们快走!”   河道成了战壕,敌我被天然隔开,对面少说也有两百人,乌泱泱尽是凶残暴戾的脸,而这边只孤零零站着两个人。   岳庭芳和萧熠对看一眼,且不说死而复生的走尸大军有多难对付,便是领军之人那腾腾杀气,也绝非等闲之辈。   来人正是蚩尤手下大将奢比尸。   此蛮荒妖人战力在蚩尤手下大将中能排进前三,收编麾下之前,蛮荒里曾有一个国度唤作奢比尸国,这个国度里的人死后不死不灭,身体残块再进行组合,借由兽类肢体拼接最终化成奇形怪状的尸体模样再次「复活」,一个奢比尸人身上或许粘合了数十人甚至上百兽的身体组织。   白应迟在同众仙家排兵布阵时特意提醒过,蛮荒人「复生」之法诡谲,而若遇到蚩尤手下大将,尽量自保为上,尤其奢比尸最是难缠。   岳庭芳见到他便深知,他们二人已然自身难保了。   如今以云苔渡为圆心,四面早被蚩尤的人马团团包围,难进难出,岳庭芳此次带兵出来一为布置截流工事,二为接引啸月楼进大本营。   目下两件事都只做了一半,即便在此处断送性命,也得死守到底。   “至少得挺过一个时辰。”岳庭芳快速计算后笑道,“恐怕无法全身而退了,萧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不必同我一起寻死。”   萧熠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走。”   “你是啸月楼的人,即便楼主当下选了立场,将来若我们败了,想必顾忌你派能为,蚩尤也不会赶尽杀绝,到底还有活路可走。”岳庭芳将话明白告知,再劝道,“带他们回去找宫主吧,有你护卫我放心些,留下性命来日方长。”   “不必。”萧熠冷着脸,眼神坚定地握住剑,“在下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愿同岳掌门同进同退。”   岳庭芳奇怪地看他一眼:“理由?”   萧熠道:“什么理由?”   “同生共死,总需要个理由让我相信,可以把后背交给你。”岳庭芳道,“啸月楼的人习惯了隔岸观火,如今要我信任,当然需要理由。”   萧熠想了想,只简单说了两个人名:“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公子。”   岳庭芳意外道:“萧兄竟同他们有交情?” 第113章云苔渡   玉无缺气得双眼发红,听见鹤不归的声音才稍微恢复些理智,对奢比尸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他也并非落荒而逃,更像是兜圈子,将人引诱回去一网打尽。   这里虽离河岸有一段距离,但走尸大军想要过来也不过一刻的时间。   他们止步不前,无非也同自己一般,无心恋战,只想保存实力一击制胜而已。   这确实是一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军队。   哪怕他们刚刚还阳,身前练就的一身本事和作战的行动力都默契得让人生畏。   玉无缺逐渐冷静下来:“萧熠呢?”   鹤不归偏头指了指鹿属:“剧毒攻心,一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岳庭芳如何了?”   “不太好。”玉无缺喘着粗气,赶紧跑到树下将人背起来,“肋骨不知断了多少,经脉也被奢比尸灵压震碎了,若不是这把剑突然飞过来挡下致命一击,庭芳他——”   “是萧熠的剑。”鹤不归看了眼脚边的断剑,弯腰用布巾小心收拾起来,“难怪你气成这样,喊你都听不见。”   玉无缺甩了甩脑袋,像是有些困惑。   鹤不归将对方捏得死紧的拳头松开,抚上他的侧脸:“我瞧得真切,每次你动用魂术都会情绪失控,吞噬他人生魂到底有何遗害尚不可知,切莫迷失自我。”   “你喊我一声便好。”玉无缺打趣道,“失控了你拉着,我只听师尊的话。”   “方才就没有听。”鹤不归温声道“没空跟你计较,先走,同萧旗汇合后尽快赶到云苔渡,他俩还有救。”   玉无缺扣紧他的手:“事不宜迟,走!”   ……   “为何不追?!”不死城下的军帐中,凌斯厉声质问奢比尸,见他一脸无所谓更是怒火中烧,凌斯道,“明明这么好的机会,非得留个祸患,这段时间鹤不归和玉无缺行踪成迷,多次搅黄兵主大事,你却将他们放跑了!”   奢比尸没好气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想来凌宗主并不懂得。”   荧惑也在一旁帮腔道:“自己一直都扮演穷寇,他怎会知道胜者在想什么。”   凌斯捏紧拳头,还是神女主动解围道:“凌宗主莫急躁,奢比尸不追自有他的道理,大家为利而聚,成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以会故意纵着他们逃走?”   “凌宗主,是我一早提点过,遇到玉无缺只试探不可强行交手。”蚩尤拍拍他,安抚道,“玉无缺通晓魂术法门,硬碰硬一定会吃亏,奢比尸纵他离开,实则是自保之举。”   凌斯却不以为意:“吾等为了成就兵主大业,什么都能放下,难道所谓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奢比尸,怕死怕成这样?”   蚩尤哈哈大笑:“凌宗主往后便知,我是不舍得你们用命去为我铺路的,已死的我敬为英雄,还在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们活下来。自保永远都是对的,大家心甘情愿效忠于我,便是因为这个。”   “魂窟还有七日便会彻底打开。”神女道,“凌宗主,如今谁都挡不住蛮荒的胜利,静待来日吧。”   凌斯抬起眼:“天极宫招揽三千修士,活下来的都是精锐力量。”   “三千?笑话!”奢比尸拍拍胸脯,“我奢比尸国人就有三万,谁敢挡?”   帐中呼声震天,人人已是不战而胜的喜悦。   蚩尤微微一笑,安坐在主座之上,志得意满地道:“再容他们几日,不急,这个凡尘世界,已经在我股掌之中了。”   ……   萧旗一行人并没有走远,见到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将人救下同他们汇合,各个都松了一口气。   但萧熠毒入骨髓,岳庭芳已陷入昏迷,情况实在不好,萧旗把唯一的马车腾出来让两个病患躺着,自己更是端茶送水熬药亲自上手。   楼主从未这般辛苦过,可见萧熠脸色铁青,岳庭芳也奄奄一息,他再不做点什么实在无法心安,一向话多的萧旗沉默了许多,一直进入了云苔渡大本营,依旧默默守在萧熠身边片刻不离身。 第114章整军   营地里传来敲更声,子时已到,玉无缺才从林间小路蹒跚而归。   见鹤不归盘腿在床上捣鼓手工活,玉无缺掩好门帘,不让一丝凉风透进来,他坐过去道:“等我?”   鹤不归淡淡「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东西举起:“你去了许久,都够我做好一个阵雷了。”   “又是什么新发明?”玉无缺拿过来细看,不住点头,“这小玩意儿虽然只能用一次,但若能人手一个,危急时刻可以保命。”   鹤不归笑笑:“总归闲来无事,你看看有无问题,若是可以便交给空知加紧赶制了。”   “师尊亲手所作怎会不好?”玉无缺拿在手中把玩,“怎么还问我意见啊。”   “自然要问。”鹤不归指了指阵雷上几个关键的小扣子,“机巧术你比较擅长,我想将尺寸调整大一些,尽量再纳一个保护法术进去,你看呢?”   玉无缺觉得好笑,鹤不归认真发问,倒不像是自己的老师,而是同窗,得他认可心中自然高兴,玉无缺拿起小刀,边刻边道:“尺寸改大些,我给你再加两个法术进去。”   鹤不归乖巧点头:“好。”   玉无缺稍稍侧着头,调整好最舒服的姿势,单腿盘在床边刻得十分认真,不一会儿鹤不归看累了,索性挪过去将脑袋搭在他肩上,每一次动作都不想放过,时不时同他讨论,哪里是否需要多刻一道符咒,哪里的模具可以凿小些。   “师尊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玉无缺和他脑门贴了贴,柔声问道,“困了就去睡,我做完这个就来。”   “不困。”鹤不归盯着对方手里已经快要完工的阵雷,隔了半天才问,“你进来时情绪不好,怎么了吗?”   玉无缺诧异:“这都被你发现了?!师尊真是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看,这么喜欢我啊?”   “少油嘴!快说,到底怎么了?”鹤不归一直隐隐担心魂术会有副作用,自然将玉无缺的喜怒哀乐样样刻在眼中,稍有异常就提心吊胆,他问道,“你去见岳庭芳,怎会回来就情绪不佳,吵架了?”   “要是真吵了还好些。”玉无缺吹掉木屑,无所谓道,“他听见了我和奢比尸的对话,有想法吧。”   事实上,岳庭芳表现得并非只是有想法那么简单,他不吵不闹冷静质问,无异于对自小长大的好友开始心灰意冷了。   但这件事怪不了他,玉无缺甚至连解释都没有解释。   因为对方听见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一场冲天大火不止烧光了药王谷和金乌门齐力共建的药洲,带走了许多活生生的性命,辛夷村被冰封百尺,里头数百平民的命即便有人去无量斋将头磕破,也大抵是难救回来了。   而不死城水妖,玉无缺竟偷偷将祸首的魂魄纳为己用,哪怕这妖物曾降下甘霖救上清观于水火,岳庭芳也难以接受玉无缺私自容留妖物的举动。   何况奢比尸亲口所述,这一切都归功于玉无缺掌握了和神女一样通天彻地的本事,他们都会魂术,通晓「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奢比尸更是当着岳庭芳的面,哪怕玉无缺步步紧逼和他撕斗,也没有放弃要将玉无缺招揽麾下的念头。   他当时句句锤心,听得岳庭芳如芒刺在背。   “蛮荒不在这个时空里,每一个世界都有它的规则和定律,既然有人凌驾在规律之上,何不一起做这世界的主宰呢?”奢比尸对玉无缺露出的表情称得上恭敬,“兵主曾想要你的主人臣服于他,奈何那人太固执,不惜断送自己的性命也要困住我们,如今时光流转选择权落在你的手上,傀儡人,你也要和姬瑄一样执迷不悟吗?”   玉无缺一贯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态度,嗤笑道:“既能做主宰,为何还要同他人一起?”   “哦?看来你并非不愿,只是——”奢比尸意味深长地道,“比姬瑄更有野心。”   已经入了魂境,身形缥缈的玉无缺在岳庭芳眼里虚虚实实,那个明媚少年脸上曾有的飞扬神采如今成了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坚毅和深沉,他听见玉无缺说:“我就是错乱时空下的规矩!”   鹤不归沉吟后道:“他同你一起长大,自然听得出来哪些是顽话,哪些是真心。你无法解释清楚,他也不愿相信你是旁人口中的为人,所以无言。”   玉无缺反问:“师尊不问问,我为何口出狂言?”   “你的「规矩」不是一早就同我说了?”鹤不归默契地眨眨眼,“我能不懂吗。”   “懂我的人不需要解释,不懂的……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在做什么。”玉无缺叹了口气,轻松道,“就算还是不理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又何必强求。”   “话是如此说,可你从前不会这样。”鹤不归道。 第115章战起   不死城下,整齐列队的蛮荒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将士们不需要吃喝更无需休息,从四处尸库里复活之后稍作适应,便可从兵械厂领取制作精良的装备,火速投入到前线。   又因前线人马充足,后方稳如泰山,大多兵士尚无用武之地,因此越积越多,层层叠叠静默在以不死城为圆心之外的海岸和山林中,远远看去,细白沙滩和碧蓝海水中像是生长着一层深黑色的苔藓,几乎要把原本的颜色覆盖,而这层「苔藓」散发着尸气和蛮荒魂魄的阴鸷,更是为不死城的不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被如山似塔的兵士包围的腹地,正是神女进行最后仪式的场所,这些穿着远古龙宫祭祀华服的水妖面上画满了奇怪图腾,一个个有序地跪坐在地上,她们紧挨着城墙,把自己当做了仪式的阵石,已经阖目默念经咒数个日夜了。   “他们来了。”蚩尤闭眼嗅了下风中的气味,再满意地远眺,寻常人的视线所不能及的那处高岗,他看得分明,偌大凡尘最后的反抗力量尽数集中在那一点,人数和蛮荒大军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来得不早不晚。”法阵中,神女淡淡一笑,“怕是有高人指点,算准了这几日是我开启魂窟的关键时刻,意图阻拦。”   要说到是哪位指点的,除了浮空殿那两位也没有别人了。   神女有些遗憾道:“数次错手没能杀了他们,竟生生让他们苟且到如今。”   “神女何须担心。”荧惑摸了摸下巴笑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是晚了,可也不能放松大意。”凌斯插话道,“能从重重包围中活下来,还抱着必死之决心来到此地的都是将仁义道德看得比命还重的莽人,何况领兵之人是白应迟,兵主万不可掉以轻心。”   “白应迟有什么了不起的?”纣洵不屑道,“修真界被天极宫把持数百年,如今也该到头了!”   大将纯纯欲动,将手边兵器舞动得乒乓作响,蚩尤抬手往下压了压,道:“自开战至今,对方节节败退数次被逼入死路,如今人丁奚落却还能站在你我面前,你们还当对方只是乌合之众吗?”   纣洵道:“兵主有何高见?”   “白应迟颇有将才。”蚩尤直言,“我之前也同你想的一样,若是个人修为本领,他确实是个麻烦,若论领兵打仗,这凡尘无一人是我敌手,然而白应迟却着实让我刮目相看。”   修真界的人手能保下这些,无外乎统领在生死边缘做了最正确的决策,进和退都干脆利落,守和防都精准巨细,纣洵之所以不屑。   一来是多年遭受天极宫压制心生不满,二来他作为修真界二把手却在灾祸面前第一个倒戈,自然要将这种行为合理化为审时度势,至于那些不会审时度势的人,他当然容不下。   可蚩尤不管这些,在压倒性的优势之下,对方一直在绝望中求生,他只看见了白应迟冷静的头脑和果敢的领导能为,欣赏惜才之情大过即将得胜的喜悦,也因此有些遗憾招揽麾下之人是纣洵这等心胸狭窄之辈。   蚩尤指着某处道:“既然纣宗主跃跃欲试,和天极宫多年恩怨未了,那便由你统领修真界归降之人,拿下他们。”   纣洵自信道:“即便兵主不问,我也是要主动请缨的,多谢兵主成全!”   “此处仪式十分要紧,诸位还请慎重。”蚩尤道,“若是力有不逮,不必强撑,我自会派去援军。”   眼看大战将至,狱释宗很想在这个节骨眼积攒功绩好在得胜后巩固自己的地位,蚩尤明白他们的心思,又何苦放着白来的人手不用,索性由他们去练手。   狱释宗、金乌门、逍遥廷、血渊殿等一干人马带领其余杂七杂八的小门派,竟也组成千人之众,吹响号角之后,浩浩荡荡地打响第一仗。   等他们走远,神女才摇了摇头笑道:“从此与从前的格局一刀两断,纣洵要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能堵住悠悠之口的由头,他知道自己出一分力,蚩尤哥哥也会给足九分让其立于不败之地,蚩尤哥哥何苦遂他的心愿呢?”   “璎珞,从前你看穿也不喜说破。”蚩尤笑意深深地看过去,“这时候拆我台,是怕我被这些蝼蚁给诓骗了么?”   “只是提醒蚩尤哥哥当心。”神女也不顾及凌斯还在场,兀自道,“凡人本事没有多少,心眼可多得是。仪式一旦开启便不能打断,这三日还需蚩尤哥哥护着我。”   “那是自然。”蚩尤披坚执锐,银白的铠甲熠熠生辉,神女脚下蔓延开的魂术根已经有了实体,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向城池上空,破开薄如蝉翼的禁制,已悉数生长在魂窟壁上。   地底闷声不断,凌斯忍不住回头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万鬼嚎哭之声振聋发聩,非是肉身承受之苦,那哭恸直入人心,撞得人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   隔日,前线传来战报,敌方半数人马已被斩杀,虽他们越来越靠近不死城,可已是强弩之末。   下属回禀道:“若无兵主派人增援,纣宗主恐怕早已命丧白宫主之手,他太过轻敌,万幸的是蛮荒大军兵强马壮,源源不断提供援手。”   “能撑到现在,也实在不易。”蚩尤拿起长戟,“也该送他们一程了。” 第116章兵临   古老的传说中,不灭战神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若无天神相助,后为天下之主的黄帝是无法将其斩杀于涿鹿之野的。   谁也没想到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撼世神威,当真现于眼前时,除了泼天的恐惧,竟会从他蹚着烈火的骷髅战马中窥见一丝纯洁的神性。   一种天然有别于凡人的神性。   也是那一刻,白应迟真切地感受到蛮荒人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他们面前凡人毫无还手之力,鹤不归一早便将他们归置于同九天之上的仙族一样,原该高高在上,互不打扰。   可他们偏要觊觎凡人沃土,招来天灾。   “兄长,师弟他们走了。”白疏镜看着已经突入敌军深处的鹿属,师徒俩背影何等决绝。   白应迟剑不离手,一脸严肃道:“要留足时间,才能确保无虞,你我一起拖住兵主的脚步,不可让他们靠近人群。”   “我去。”白疏镜自告奋勇,见白应迟有话要说,她抢先一步道,“兵主手下大将,有兄长一人牵制足矣,这里的人不能没有你护着,如今你是修真界的主心骨,若有个闪失,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战事胶着,白应迟想了想只好同意,他握住妹妹的手叮嘱道:“不要逞强,只需拖住脚步,你千万当心。”   “兄长放心。”白疏镜飒爽一笑,“让他见识见识我天极宫剑法,太清上仙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   ……   巫行雪站在大帐外,再精致的妆容都挡不住他脸上的愁色。   身后是被蛮荒人严防死守的仪式大阵,无数人齐声吟唱的经咒此起彼伏,像把人浸在水里,只觉窒息,近在眼前的战火将天空都染成了褐色。   刀光剑影之上,法术碰撞出绝望的不夜天。他几乎都快能听见火树银花的幻光里有多少同胞的喊叫和。   纵使知道自己的使命已快要完成,安稳待在敌营等待最后时刻是必须去做的,巫行雪依旧分分秒秒处于坐立难安的焦虑中。   被围剿的是自己的亲侄儿,挚友,同伴,以及修真界最后的良心和信仰,如此孤注一掷对抗蛮荒大军,他凭着的是对鹤不归纯粹的信任,可也无法不感同身受。   他很想提起手中的剑,同他们站在一起。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也好过如此这般冷眼相看。   “巫宫主,兵主已去,一定会赢的。”神女依旧端坐在法阵中,“你的担心到底是为蛮荒,还是为了那些将死之人?”   “毕竟我侄儿还在那里。”巫行雪倒也没有否认,幽幽道,“绝仙宫立身之本快要毁了,神女答应过我的事,总该兑现一些,让我安心。”   “你还从未开口要过什么。”神女道。   巫行雪转过身来:“不是不要,而是等这个机会,你和兵主不会当真以为我心甘情愿效忠,是因为怕死吧?”   “巫宫主尽管开口,既然答应了你,我必倾尽蛮荒人之力尽量满足。”神女摇着头笑道,“其实听你如此说,我反而放心。”   自然放心,人之欲望如无底洞,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只有欲壑难填的欲望可以将人牢牢困死。   神女懂得这个道理,一直虚与委蛇的巫行雪必然更懂。   他道:“我要不死城以后归绝仙宫所有。”   “哦?”神女诧异地睁开眼,“你胃口可不小。”   “一座废城,没有姬瑄和他的傀儡,里头一切神奇尽化腐朽。”巫行雪莞尔一笑,“神女和兵主志不在此,囚牢而已,难道也舍不得吗?”   神女干脆道:“大业已成,那座死城里的一切都给你便是,我答应。”   “多谢。”巫行雪喃喃道,“我等的就是大业已成,姬瑄亲手做作的东西哪怕已是破铜烂铁,放在如今也是不可多得之宝物,如此,我便能安心待在此处了,事成之后,将我侄儿尸骨敛回安葬于城下,也算我这个叔叔对他的一点愧疚交代。”   神女道:“自然,斩断过往,迎接新生。”   “还有一事恳求。”巫行雪旋即道,“既然不死城给了我,神女稍后开城,我想第一个进去。”   神女定定地审视他,并未从他表情和神态瞧出任何端倪,巫行雪背对着滔天战火,像是真的将所有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坦然接受即将得到的一切。 第117章城下   “上仙放心将玉公子一人留在外面吗?”步行在不死城的大道上,巫行雪三步一回头地道,“宫主他们想来分身乏术,没有援军支援,玉公子要如何撑过这段时间?”   鹤不归只是顿了一下,忍着回头去看的冲动,坚定道:“我信他可以。”   “上仙信任自然是好,只是……”巫行雪叹了口气,“最近听到的坏消息多如牛毛,我实在是不忍心。”   在战乱中死去的同僚已化为蛮荒人战报上冰冷的名字,巫行雪忍耐到如今,虽知殊死一搏的时刻来临了,也难免会为寄于最后希望的两个人牵肠挂肚。   鹤不归却只淡淡道:“他答应我的事都会做到,巫宫主不必担心,众人豁出性命走到如今,为的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得成。”   “嗯。”巫行雪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去。   不死城里寂静非常,外头兵荒马乱相形之下,此地的静更是让人出离惶恐。   即便方才神女毁去了魂窟的封印,城门垮塌,尘灰落下之后,城中却好像并没有半点动静。   巫行雪同神女说要亲眼看看不死城,想要拥有这神迹一般的城池也并非全然说谎,但凡世上修偃术和奇门遁甲的修士,都对姬瑄手作心驰神往,可进来之后他并未见到奇迹。   巫行雪不解道:“已然开城为何这里如此安静?”   鹤不归全然不在意道:“此开城非彼开城。”   “这是何意?”巫行雪扫视过身边安静伫立的傀儡人,形态各异,神色凝固,像是城中的一切包括傀儡中的魂魄都凝结在千年前封城的那一刻,他问道,“若是他们受神女召唤突然醒过来,满城傀儡有三十万人之多,可是给蛮荒人又添一大助力。”   “不会。”鹤不归道,“千古城民只听城主一人召唤,从前是姬瑄,现在是……总之这里的子民不会为她所用。”   巫行雪接话道:“神女使唤不动他们?那就好。”   他拍拍胸脯,依旧忍不住有些发毛:“这些傀儡制作得十分精致,又身藏真人的魂魄,若是醒过来,谁挡得住呢。”   二人直直穿过主要干道,进入城主大殿,这里阴鸷之气极重,脚下不知多深的地方一直轰隆作响,那就是魂窟所在。   可大家都是第一次来,鹤不归即便对不死城了解颇深,也都是从古籍上推测,巫行雪原以为他们还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深入魂窟的地道,却见鹤不归只是在殿中伫立了片刻功夫,便像一早知道地点般径直往寝宫走去。   鹤不归摸着袖子里的东西,再次提醒:“将真正的龙脉置换过来需要时间,待让五脉联通运转如常,大概会耗尽我的修为,巫宫主,我未必你保你周全,起阵之后你先走。”   “我自然要为上仙护法,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巫行雪大义凛然道,“今日之事,在浮空殿咱们就说好了的,上仙一力促成才给修真界,不,是整个凡尘带来希望,我既一早答应加入便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   巫行雪拿出一颗类似金丹的珠子,递给鹤不归道:“金脉是我派修炼之法门,多年下来,存储进去的力量不可小觑,这些能量神女察觉不到,我留存至今就为了这一刻,上仙尽管拿去用吧。”   鹤不归些微诧异,并没有接下:“可是你毕生修为……”   “无妨。”巫行雪笑得轻松,“上仙不也同样不在意自己,何须替我担心?”修为算什么,恶名漫天,谁又能独善其身,说来说去,保住自己的命都没那么要紧,闭眼前能见到天下安宁也值了。   巫行雪心想,这辈子恐怕就这个时候离「道」最近,真正像个修行之人。   鹤不归笑着摇头:“也好。”   ……   而另一边,在发现不死城有人进去之后,神女便调动了大量的护卫前去阻拦,前线赶回的蛮荒军队也有不少,可因为开启魂窟耗费破巨,神女虚弱至极,不能没人看护,凌斯主动请缨,随同护卫一同前往。   然而临到城门,还未见到孤军奋战的玉无缺,凌斯便先一步寻了借口脱离大队伍,独自一人去了垮塌的城柱。   是那根神女极其在意的城柱。   凌斯只知道里面封印了璎珞的魂魄,而兵主此人最在意的两件事,一件是蛮荒人得以生存,一件便是这个女人。   神女流苏顶替璎珞之名留在蚩尤身边,凌斯虽然知情,却也并非他同神女所说那般,当真将这件事当成了和神女同一立场安身立命的把柄。   他同神女为利而聚,更是深知神女拿捏人心之手段,如何能全然信任?因此只有将把柄捏在手中,才能在诡谲变幻的当下,不论身处何种立场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118章转机   不死城复苏的动静,几乎在一瞬间就将蛮荒兵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包括激战正酣,正大杀四方的兵主本人。   对于那座城池,这些死而复生的活走尸骨子里都浸着忌讳和憎厌,囚禁千年之仇无非是苦于罪魁祸首早就化作黄土无处可报,然而当城市再次焕发勃勃生机,他们仿佛又听见了暌违千年的丧钟之音。   半座山大的奢比尸浑身粘满尸块,那些是他战中所得战利品,本见胜利在望,听见动静后他和其余大将都不约而同靠拢到兵主身边,庞大的身躯拖曳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深痕,战线被短暂隔开。   奢比尸问道:“神女还在城下,兵主可要过去?”   荧惑接话:“这里有我们,兵主尽管放心,他们的有生力量已经摧毁殆尽了,此战绝不会败。”   不知是谁支支吾吾说了声:“周围土层断裂,下头埋的傀儡数不胜数,此为援军之一,若是城中的傀儡也醒过来……”   “不可能!”奢比尸不屑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尸体,窸窸窣窣掉下不少断肢,他狠狠跺了一脚道,“那些只知道烧火做饭的死木头,哪里晓得如何从军打仗!”   “神女刚起大阵解除魂窟禁制,消耗甚巨,若玉无缺和鹤不归对她意图不轨,守在她身边的将士们只有人数上的优势。”荧惑道,“为防他们二人乘虚而入,兵主护住神女为好,这边有我们。”   “是啊。”其他人附和,“神女现在最是虚弱的时候,兵主尽管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突然冒出来的傀儡是否会对战局产生不利影响,又替他们主上担忧神女安危,蚩尤听了半天抬手制止,低声道:“魂窟的力量还在。”   他神色严肃,眼神始终盯着不死城的方向。   众人愣了一下,握拳的握拳,聚气的聚气,奢比尸在手心燃起灵火反复观察,方才的傲气褪下去大半,他不解道:“龙脉都毁去得差不多了,魂窟的结界也被神女彻底破除,为何会如此?”   蚩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会如此?   从魂窟释出的力量,竟然隐隐有被收回去的趋势,由此可见,魂窟并未彻底破坏,他也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龙脉是确凿毁了,巫行雪上供的金脉由他亲手验过绝无问题。   那只能是一直藏头露尾的浮空殿师徒捣的鬼!   他坚定地认为这只是一个障眼法,意图动摇军心,龙脉汇聚的能量不是区区凡人能随便召集又掩藏的。   方才「魂窟再关」的担忧一闪而过,蚩尤很快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镇定道:“我去杀了那对师徒!”   “这里交给我们!”众人齐声道,“绝不再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说罢,两边的人马霎时又打做一团,蛮荒人被激起了怒气,这次打得更加凶残,修士们本就精疲力竭浑身是伤,好在赶来的傀儡挡下了大部分攻击。   虽然力量悬殊,数量实在可观,倒是将修士们团团围在了身后护着,给大家缓过来一口气。   见蚩尤火急火燎就往不死城杀过去,白应迟踏上飞剑,临行前只来得及叮嘱:“小妹,你顾好自己和大家,无论如何我也会将蚩尤封印。”   “兄长!”白疏镜艰难地站起来,“他乃上古神族,你若封印恐怕会招来——”   “不必多言。”白应迟回头淡然一笑,“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白疏镜还欲再劝,然而只见宫主孤绝背影,义无反顾追着而去,奢比尸等人想要阻拦,白疏镜只好奋起一搏,和他们缠斗起来。   ……   不死城复活的傀儡涌出城门,跪拜在玉无缺身边,一声声唤着「恭迎城主归来」。   那阵仗比之神女和水妖们匍匐唤醒蠃鱼还要宏大壮观许多,蚩尤风驰电掣地骑着骷髅战马而来,在城门下勒停缰绳,难掩震惊。   于是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浩浩荡荡的活走尸在蚩尤身后挺立,面对着的是盘腿淡然坐定的玉无缺,在他身后,数十万傀儡子民静默一片,等待他的号令。   这些傀儡都算活物,琉璃做的眼珠子自醒来的那刻起就迸散着魂魄的幽幽蓝光,和蛮荒走尸也算同出一脉,如此荒诞的场面也唯有今日得见,玉无缺心想,他一直希望能做出和活人一般无二的傀儡,在天地间归属进苍生的一员。   如今,倒是能见到这两大奇景,不知从哪一方时空而来的蛮荒人,面对的是自己从前人那里继承而来的傀儡子民。   都算这天地间的异类。   这一战,到底谁又能笑到最后?   ……   不死城下魂窟之中,这个天然溶洞仿佛直插地心,魂魄一散,空空荡荡的石窟只衣袍拂地都有回响,雾气氤氲,冷得叫人打颤。   鹤不归全身都冻出了霜,他坐在正心,开始复苏五脉的能量。   能量听见召唤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由一点虚无缥缈的龙气凝结成实际可触的物质,它们虬结成古藤破土裂疆,扎进鹤不归的血肉。   连结在他那颗脆弱的灵力结晶之上。   “上仙……”巫行雪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 第119章封印   永夜三岛的尸人会来绝对是个意外,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当初鲛人在深海中发现龙宫有奇怪动静,便去找到瑞溯禀报,瑞溯此人重情重义,假若他知道大陆上的人已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救命恩人为此奔波劳碌,在如沸的议论和世人不解中踟蹰独行,他会如何做?   自然是带着所有得以苟且存活的尸人一道前来,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只图能把恩情偿还。   三座孤岛数百尸人,陆陆续续靠过来,从城中涌出的傀儡像是感应得到这些人身体里的灵魂也是同他们一般鲜活的,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玉无缺微微有些动容。   “玉公子。”怀恩站在瑞溯身后,微微欠身,“希望我们来没有给你添麻烦,你和上仙有难,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岛上众人躲在深海坐立难安,只求玉公子和上仙平安。”   众人附和,声线说不出的怪异别扭,但已是他们尽力能发出的声音:“族长训练多日,我等有一战之力。”   瑞溯动了动自己的傀儡身躯,笑道:“玉公子尽管吩咐!”   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眼看情势紧急,玉无缺干脆认命瑞溯为自己这边的前锋大将,除了永夜三岛的人,又配了一万傀儡人听他调令。   玉无缺道:“死守城门,不许蛮荒人踏入。”   瑞溯抱拳:“是!”   ……   对方又添助力,这倒让蚩尤来了精神,由此他便更加笃定,鹤不归和玉无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从一开始就算计,算计到至关重要的节点才将他们的杀手锏抛出。   凡人修士殊死一搏一败涂地,如今看来只是障眼法,只是他被血腥迷了眼,也差点信以为真了。   然而让他最为在意的是,玉无缺这个前世被姬瑄做出来的傀儡人,到底继承了多少姬瑄的能力。   神女曾和他们二人打过一场,那之后她十分肯定地告诉蚩尤:“玉无缺空有门钥而不知其理,无法继承城主,完全不足为惧。”   蚩尤却想到另一处:“姬瑄给我们使下这么大的绊子,是因为他参透了空间之秘,知晓我们从而何来,力量未能传承还是其次,蛮荒乃至于他们奉为仙族的人的秘密,那傀儡人可晓得了?”   “那就更不知了。”神女摇头淡笑,“虽然玉无缺掌握了魂术关窍,却一直以为自己是冥冥中通晓了某种禁术,时空交错的洪流以他的悟性是半点都察觉不到。”   “当真?”蚩尤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祸患,“若他和姬瑄一样参透其中奥秘,以这小子的野心,只怕比姬瑄还难控制。”   “不必担心,蚩尤哥哥。”神女却自信满满道,“傀儡本无魂,姬瑄养出了一缕魂魄让他得以转世,已经用光了所有机缘,怎可能重蹈千年前的覆辙,上天并不眷顾这位偃师,不会允许让他带着愿望和能为重新活一次。”哪怕是借傀儡之身,傀儡之魂,也不可能。   那可是被天神和凡人都一起抛弃了的遗世者。   基于此,蚩尤大半关于玉无缺的担忧都从未冒过头,直到方才不死城发出了真正复苏的动静,他猛然惊醒,姬瑄也曾说过他被命运抛弃。   但凡人就是充满韧性的生命体,这一点和蛮荒人一样,他们相信人定胜天。   恐怕自己的担忧已经成真了。   蚩尤从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尤其在战场人,在蛮荒人叫嚣着,拥护着,以他为支柱的时候。   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长戟别到后背,双手拱向天空,竟招来硕大天火烧了自己满身,连长戟上都燃起了烈焰,这诡异天火又注入了力量,使得骷髅马嘶鸣迭起重得生气,踢踢踏踏宛如火球奔进人群。   蚩尤割开大腿的血肉,鲜血汩汩流向大地,燃起烈火,汹汹燃烧开来。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调动全部修为后急需与人酣畅一战的急切。   这场灵压爆开,绵延数十里的威压让整个白令川的人无不骇然,蛮荒人振臂高呼兴奋以极,白应迟紧紧追来,却只觉得在蚩尤面前,仙凡有别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算白氏兄妹加上玉无缺,也绝非他的对手,若是师弟在——   若是鹤不归在,以他仙人之力尚且可以一战,可师弟天生残缺,也失了同全盛蚩尤一战高下的资格。   蚩尤长戟挥下,刀身未至,烈火先行,玉无缺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白应迟劈出一记掌风将火焰横断开来,堪堪将人拉出火圈。   白应迟见他无恙,拉起人并肩而立:“当下是他力量最为强劲之时,我们一同抵挡,勿让他入城打扰师弟做法。”   “师尊恐怕还需要半个时辰。”玉无缺拍掉身上的火星子,“神女刚解开魂窟封印,也十分虚弱,我想——”   白应迟大喊一声:“小心避让!”   二人艰难避开蚩尤的进攻,白应迟撑开护体结界挡在身前,玉无缺这才道:“与其留下无穷后患,倒不如一并除去。”   白应迟赞同道:“蛮荒人太多,魂窟是个好去处,不过有这样贼心不死的领头羊还是不妥。” 第120章璎珞   已入渡劫期的仙尊实力不可小觑,哪怕白应迟已经历战数日,面前的对手越是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他同样是不甘落后的。   一时之间,蚩尤竟抢不到一点上风,反而被身形缥缈的白应迟招招逼得进退不得。   玉无缺放任傀儡和蛮荒人混战,大开魂境,轻而易举便寻到了神女的所在。   只是让他颇为奇怪的是,魂境中来自于神女熟悉的魂魄气息像是有两股,其中一股虚虚实实,由远及近。   这里的视野同外间十分不同,好似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了影子,和这个空间天然区别开来,他们肉身不在这里,真正能触达魂境的只有玉无缺和神女。   他看得真切,神女为了今日筹谋,竟生生压了数千魂魄在脚下,为了方便食用,她下身早已生出咒术根不间断地吸食能量。   魂魄有的是一缕,有的只剩残片,大部分还完整的就像某种邪恶的活人祭祀现场,被根系穿连起开紧紧地挂在她的身上,玉无缺看不见脚,倒是隐隐约约瞥见里头有像蛇身一般的物事。   神女整个人盘在原地,孤魂野鬼成了她衣摆吊坠,随着进食加快他们一张一合,感知到玉无缺走近了,所有魂魄都茫然地扭过头来,冲他露出阴森又痴傻的笑。   “告诉我,你们如何做到的。”神女面色疑惑,语调却不见惊惶,她不急不忙地问道,“是姬瑄托梦了?他说了什么吗?”   “姬瑄仙逝上千年,神女还如此在意他。”玉无缺在浓烈的魂火前停下,没有贸然上前,边打量边道,“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什么?”   神女心电百转,僵硬的嘴角掩饰不住她笑意底下的谨慎:“是我和兵主轻敌了,还是你装得太好?死物生魂本就不寻常,姬瑄造出了你,又岂会放任你自在活命,白白浪费如此好用的一颗棋子。”她算是明白了,那个狡猾的偃师死到临头不止要开天辟地造出一座城池困着败者,还留下这么个物件未雨绸缪。   再是懂得人心终究不是人,不比姬瑄玲珑七窍,神女棋差一招。   玉无缺索性直言:“你真想知道何以走到如今的?”   神女呵呵直笑。   “也不是不能说。”玉无缺装作同一败涂地的对方说话,暗暗开始动法,嘴上款款而谈,“上清观的龙脉就在赤金山下藏着,有我师尊护着,谁也动它不得,自然了,师尊乃仙族人,他想要藏一个东西凡人如何找得到?”   神女愤懑地瞪过来一眼。   玉无缺啧啧两声:“别不服气,整个蛮荒除了蚩尤还算得上仙族,他也是被一早遗弃之人,至于其他,还有你,不都是被驱逐在那,不许再踏入凡尘半步的罪人么。”   玉无缺指指天:“要我说,在他们眼里,你们连凡人都比不上,却自视甚高,偏要擅自闯入别人地界逞英雄。”   神女一凛。   几句试探,玉无缺像是知道了。   见她脸色大变,玉无缺得意道:“总把蛮荒人的利益挂在嘴边,死到临头不还是为了自保,蚩尤若知道你为了活命不惜吞噬自己人的魂魄,恐怕会后悔一路走来都听了你的鬼话。”起码站在蛮荒人的立场,蚩尤确实是个英雄。   神女阴惨惨地笑了一声:“此境只有你我看得见,说出去谁信?玉无缺……你本可做人上人,你接触到的境界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连凡人捧在云端的仙者也怕泄露出去的秘密,可你不珍惜!”   玉无缺眯起眼睛:“我不稀罕。”   “别得意。”神女捏碎「裙摆」下大片残魂,咣咣塞进嘴中,“还不到最后,我和蚩尤哥哥没那么容易输!”   果然有后招,玉无缺一剑劈进地中,双手结印:“你还算漏一样。”   神女:“哦?”   “同正道仙门相比,我做事只论对错。”玉无缺道,“是对的,方式可以百无禁忌,你要吃,抢得过我么?”   话音一落,玉无缺张开咒术根疯狂抢夺神女赖以为生的「吃食」,两厢法力剧烈碰撞,四面的空间震荡得模糊不清。   像是预感到神女遭遇不测,蚩尤原本同白应迟厮杀得不可开交,甫一愣神将头转过去神女的方向,不备时吃了白应迟狠狠一击。   剑身没入他铜墙铁壁的身体,喷出的血液还带着火星,他因为疼痛而更加恼怒,一掌击开白应迟就冲将过去。   先杀掉神女,再以此吸引蚩尤的注意力,本就是玉无缺和白应迟商量好的计策,逐个击破才有机可趁,可白应迟追击而至。   万万没有料到他有生之年能见到完全未知的事物——魂境的虚实因为其间的两人争锋相对而支离破碎,边界破碎,因而里头的情况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若说神女非人非鬼非仙非兽,因为蚕食魂魄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庞然丑物,面目全非,那当下的玉无缺就像是从冥府爬出来的恶鬼之王,他大快朵颐不分青红皂白地吸取,身上的咒文根像血脉一样蓬勃跳动,甚至伸进了神女的心脉和头颅。   蚩尤仰天大喊,却也无法制止他心爱的女人在面前被吸成了皱巴巴的一块薄皮。   堪堪附着在灵力撑起的骨架上,已是强弩之末,她眼神挂在悲恸的蚩尤身上,伸出手来。   蚩尤受了巨大的刺激,蛮荒人也感召到主上的悲伤,振作精神,竟一瞬间调转所有兵器,齐齐涌将过来,挡在前头的傀儡被踩踏成碎木屑,活石被刀削斧劈肢解成碎块,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起来作战。   潮水混杂着怒火聚在蚩尤身后,他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在魂窟将所有人带走之前,杀掉这些以下犯上的宵小!   短时间内吸收大量的灵魂为食,玉无缺飘飘然间也有些忘乎所以,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了,神智逃遁到了九霄云外,身体里积蓄的力量让他在这个瞬间,跃至兵主之前。   什么魂窟什么凡尘,蛮荒人也好凡人也罢,但凡有奸猾恶劣,都可一吃了之。   咒文根从虚空魂境里伸将出来,越过不死城的臣民,越过永夜三岛的活尸,扎入蛮荒人的天灵便敲骨吸髓。 第121章仙去   白鹤撞入怀,瘫软在玉无缺的臂弯,身体上的热量和仙气在迅速流失,玉无缺单手抱住它,推出一股精纯的灵力将整只鸟包裹起来,封了周身血脉,严严实实地罩上一层护体结界。   腹口血洞人人都看见了,他自然瞧一眼便一清二楚,悔恨没有跟进去之余,也有点怨鹤不归一意孤行地牺牲。   如若他一早知道,是断然不会允许鹤不归做出这样危险的事。   可当下,不是责备谁说与不说的时候。   鹤喙轻轻地抬了抬,点在玉无缺的肩头,它已经虚弱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却感觉得到抱着自己的人因为愤怒和害怕浑身颤抖,当然,玉无缺刻意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什么,那缠缠绕绕纠结的根系虽说看不见,却能带来汹涌澎湃的阴邪之气,白鹤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它想喝止想劝诫已然来不及。   于是只张了张嘴,把所有话咽下,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再出事。”玉无缺强自镇定地解释了一句,又低声道:“师尊不怕,我在这,我会保护你的。”   狭长的鸟眼艰难地转动,像是听了话真的放下心一般,它松了紧绷的神经,软在那人胸口,可眼神依旧凌厉,死死盯着蚩尤。   “好,你不放心便看着。”玉无缺背在身后的手狠狠一捏,“这场仗,也该有个了结了。”   嗡——   来自魂境的嚎哭震恸识海,而非穿透耳膜,法术碰撞的火花中,蚩尤复杂地看过去——流苏已经化了,化在了纠缠不清的咒文根中,亦如她将旁人蚕食的过程一样被玉无缺吃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当初在蛮荒时,流苏和璎珞臣服在他脚下,发誓要终身追随。彼时的这对姐妹同每一个苦的蛮荒人一样只求活着,在恶劣凶险的蛮荒境内有一苟安之地。   哪怕她们和任何人不一样,是高贵龙神的后裔,却因先祖被降罪而世世代代囚禁在蛮荒里受尽折磨。   而囚禁的因由竟如此荒谬。   流苏说过,应龙一体双魂成了她们知晓魂境的关窍,由此才跳出六道轮回,厘清天上人间冥府蛮荒的区别。   她可以助兵主跳脱六道,凌驾众神成为主宰。   璎珞却深知这样的本事会招致何等灾祸,求活路无可厚非,可无人应该凌驾在轮回之外。   她告诉兵主,界限并非牢笼,众生是平等的,一旦可控的界限被破坏,不可控的弱肉强食便会催生灾难,到时候秩序崩塌,灭亡不可避免。   可是蚩尤当时并没有听进去。   他只记得,求一条活路无可厚非,便带着蛮荒人破了境界,以为此等孤勇能换来新天地,然而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蛮荒人的灭顶之灾亦是用凡尘的灭顶之灾换来的,谁都没有后悔路可走。   白应迟素手握剑,正要将兵主斩首,白鹤突然睁大眼睛,发出的唳鸣只有玉无缺听得见,他同样被那道穹顶而来的雷霆给遮住了双眼。   白疏镜宝剑自兵主天灵而下,一剑毙命,而她翩跹而来,赶在白应迟下手之前撞开了他的剑锋,她像天神下凡,追击的天雷更是让这副景象染上一层神威,可紧接着,白应迟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修行者渡劫,欠的这点机缘总不知何时能来,白疏镜只在魂身霎时清明的一瞬明白了,她为兄长牺牲,便是机缘。   白应迟没来得及同她好好道别,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伸手去抓,人却已经和蚩尤一样淡得一晃就散。   白疏镜只是摇着头笑,回首再看,白鹤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顺着血羽毛往下滚。   蚩尤消散之际,只茫然地看着身后突然疯魔的蛮荒大军,他这次败得实在彻底,败得五体投地。   凡尘不止一个姬瑄,还有鹤不归玉无缺白氏兄妹这等千千万万他根本未放在眼里却会为虚无缥缈的「苍生」而肝脑涂地奉献一切的人,也往往是这等他最瞧不上的「大义」,走向人定胜天的结局。   他该听璎珞的话,至少对冥冥中的规则,抱有一点敬畏之心,也不至于——   不过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无声喟叹,眼角余光盯着最后璎珞离去的方向,作为兵主,作为蛮荒人的旗帜,作为某种「不败意志」而存在的他,彻底消散在任何世间之前,仅有余力将心爱之人送走。   蛮荒人亲眼见证着主上兵败垂成,自是在陷入彻底的绝望之后,倾尽所有力量试图将在场之人都拖下地狱陪葬,这场反扑必然短暂,却也破坏力极强,光靠魂窟的禁制吸收残魂已然不够,玉无缺一只手紧紧抱着白鹤,全神贯注地把自己当做兜底法阵之用,彻底放开咒文根。   不论多远的距离,不论来自魂境的咒文根是否会让凡尘活物灵神动荡,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于是修士们便见到,那若隐若现却爬满禁咒的根系铺天盖地而来,扎进蛮荒人的血肉中只瞬间便将人吸干,魂魄抽离片刻之后,蛮荒人的血肉「噗呲」一声炸裂,粘合成型的尸块窸窸窣窣掉落在地上。   地上很快就堆起了尸块山,凡人哪敢乱动,眼看着它们被抽离拖入天际,无力地砸向地面,看那若隐若现的咒文根乱舞,吃饱喝足后在上空继续寻寻觅觅,惊天雷霆只炸响一下,整个天空都惨白一片,腐臭的尸体席卷而去,像是夹杂着魂魄的哭声。 第122章沉眠   我能不知道里头的是谁吗?可如今的玉无缺已然是不死城城主,他又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吗?岳庭芳忍住话头,将她拉到身侧耐心道:“小妹,你若进去了,置药王谷于何地?”   季雪薇不语。   岳庭芳又道:“当下谁都没有心思庆祝这场战争的胜利,你知为何?”   季雪薇将头扭开。   “凡人得胜,却也死伤无数,实在是伤了根本。”瑞溯解围道,“各自忙着医治伤患,剿灭残余力量,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二位不急这一时,若营地需要任何帮助尽管开口,城主交代了,会不惜代价帮助诸位的。”   诚如瑞溯所言,同兵主一战虽大获全场,修真界死伤无以计数,原先两种势力的均衡也被彻底打破,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白应迟带领大家在距离不死城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救治伤患,尚有余力的门派被安排了出去,一部分人做戍守护卫,一部分人乘胜追击,都是为了提防依附兵主的仙门再有动作。   这些门派人数可观,实力不可小觑,虽说目下因为兵主败北而作鸟兽散,可歹念已起断不会此时投降,善后会是件十分头疼又持续很久的任务。   原本玉无缺大开城门,瑞溯也数次同白应迟禀报,城中衣食供应不缺,房舍足够,完全可以保障伤患的医治,可仙门竟无一人愿意进去。   这不难理解,毕竟人人都看见玉无缺对蛮荒人的魂魄做了什么,更是亲眼目睹满城傀儡和活尸走来走去,没有在此时同他争锋相对,举旗讨伐已是留了体面。   因而即便季雪薇十分担心玉无缺和鹤不归的状况急急送了药来,也只敢送到城门口,她若真进去,旁人只会说药王谷立场不清。   想明白这些,季雪薇也没再强求,安静站在岳庭芳身后,对瑞溯点了点头:“情势复杂,我就不进去了,多谢你提点。”   瑞溯好脾气道:“应该的,姑娘不必客气。”   岳庭芳问道:“你是蛮陵岛的瑞溯?”   瑞溯道:“是。”   “据我所知,蛮陵岛将你留在碎月群岛做些买办的活计。”若非有啸月楼在,很难查到这样的小人物的身世过往,岳庭芳看了眼岸边再次悬浮起来的三座岛屿,找了半天措辞才问,“如何会背井离乡,变成如今这样?”   瑞溯抬手一指:“不算背井离乡,蛮陵岛就在那,只是如今三岛合并成为了一体,叫永夜三岛。”至于如何会变成这样,瑞溯没有细说,只道兵祸降临,覆巢之下无完卵,再偏远的地方也难逃一劫。   岳庭芳:“永夜三岛现如今由你管辖么?”   瑞溯行了个礼:“也不算管辖,都是相依为命之人。”   “人?”岳庭芳语气淡淡地说,“你们已不算凡人,往后如何打算?”   瑞溯道:“追随城主和上仙,以报救命之恩。”   岳庭芳料到是这个答案,有些话却也忍不住提醒:“不死城若一直这般敞开大门,里头的所有人都会过得如履薄冰,玉无缺放任你们在这里,可有想过将来?”   异端不容于世,活傀儡和活尸在修士眼中,同蛮荒人并无多少区别。   即便如今联手抗敌成功了,待时日过去,他们只怕会成为新的敌人,到时站在对立面的玉无缺和整座不死城,要如何自处?   瑞溯看着岳庭芳笑了笑,知道他是好意,也只淡淡道:“岳掌门当真是城主至交,否则这些刺耳真话,是断然不会说得这样直白。”   “那你转告他。”岳庭芳叹气,“人人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瑞溯点头:“岳掌门说的是。”   岳庭芳坚定道:“我既接掌上清观,亦会继承养父意志,苍生福祉高于一切。”而这苍生中可不包括活傀儡和活走尸。   瑞溯看着他。   “芳大哥,走吧。”季雪薇拉了下他,眼神不住往城中飘去。   千年古城亦飘荡起人间烟火,姑娘家实在不理解,这不算苍生,那它们究竟属于什么呢?   ……   鹤不归掉进了一场冗长的噩梦,明明在昏阙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赢了。   虽然赢得不够漂亮,弄得自己十分狼狈,到底玉无缺全须全尾好端端地将自己接在怀里。   本来该画上个完美的句点。   然而,却半点没有胜利的喜悦。   身上的疼,自然是抽筋剥骨十分难捱,可就算修为尽失,筋脉全毁,也是尝过的苦,比起又一次生离,肉身的苦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知道自己没有姐姐了。 第123章余火   古人有云,千帆过尽时,枯木又逢春。   凡人经历一场浩劫,虽还未弄明白那毁天灭地的蛮荒兵主自何处而来,到底是绝处逢生了,中原大地上的人虽总被精怪魔神视作最卑微之蝼蚁,却也不可否认,人是最有韧性的生灵,他们像荒野上枯了一茬又一茬的秸秆,烧之可作柴薪,风吹雨打又复新绿。   怎么都好,生命到终点也能物尽其用,因此才会生生不息。   不过百废待兴,终究漫长而艰巨。   兵主败北已是半年前的事,在白令川得以见证兵祸终止的凡人修士满打满算不超过二百人,最终也是残的残,死的死,除开蛮荒人的尸块不说,仅仅是修士自己的尸首就堆成了山,半数以上甚至连具全尸都凑不出来。   为了防止腐烂的尸体再生瘟疫,白应迟下令,一把大火从不死城门口烧到了看不见尽头的滩头,海岸线镶了层金边,数个日夜不曾熄灭,竟比日落西山的金辉还要耀眼。   一把火之后,蛮荒人彻底只剩下灰烬,风一吹便也散了。   在原地扎营休养的修士陆陆续续打道回府,譬如上清观、天极宫这些大仙门,根基深厚,尊长尚在,回山尚可好好将养休整,玄戒门此类就要苦些,不少仙门的尊长和掌门已经在数次战役中殁了,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更有甚者浩浩荡荡地出门抗敌数千人,回去时寥寥无几几十个,连领头人的尸骨都未曾带回。   不过相较之下,他们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总归是有个回去的地方,其余式微或本就人丁稀少的仙门,要么门派早被叛军占领烧毁,要么已经彻底绝户。   因此白应迟回到天极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召集还有余力的仙门之首,一同商议如何将散落的修士和门派收编安置。   整个修真界的格局都将改变,还有意愿存续的仙门,由天极宫做主派出得力的尊长扶持重建,各家能出人便出人,能献策便献策,在人手稀缺的当下。   因为共同抗敌而结下的深厚情谊多了一层生死之交的意味,无人「自扫门前雪」,纷纷倾囊相协,以至于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都不值一提了,比邻而居,你家武场塌了用我的,我家药炉没了用你的。   白应迟刚回宫那一个月忙得晕头转向,待他稍微闲下来,花如渊才恭恭敬敬过来拜见。   几月不见,幼童抽条拔高,成了个挺立的少年,只是脸上不见少年得意色,凄凄楚楚满是愁容,白应迟还未措辞如何安慰。   倒是花如渊先开口道:“爹爹没了,如渊自知肩负重担,还望宫主多教教我,我也想快些长大,保护好娘亲和门中的家人。”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没吃过苦,吃过苦的孩子一夜长大,叫人欣慰也叫人心酸,白应迟揉着他的脑袋半晌没说话,只不住点头。   花如渊这一路走来,记挂的人很多,除了父亲过世,玄戒门几乎倾覆,还有生死未卜的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外头传言他自然听见了不少,到白应迟面前无非只求个心安。   花如渊忍着眼泪又问:“大哥哥还在吗?”   “在。”白应迟搂紧他,“你玉哥哥在照顾他,不会让他有事。”   “那玉哥哥还好吗?”小如渊再问。   “都好。”白应迟回答道。   少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道:“是不是他们不能再回来了?”   白应迟沉默了很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小如渊晃了晃仙长衣襟,抹掉眼角的泪说:“宫主不要难过,虽然不能再回来,都好好的就好。”   白应迟愣了下,明白他在旁敲侧击地安慰自己,说的鹤不归和玉无缺,却也说的是白疏镜,便莞尔一笑:“嗯,小如渊说得对,都好好的就好。”   后来,白应迟不管出入何地,都将花如渊带在身边,从修行到念书,上至艰深的治世大道,下至世故人情,他手把手教,虽未来得及替他办一场亲传弟子的拜师仪式,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大弟子了。   至于玄戒门那边,由众分舵主加上花如渊的娘亲推举出了一位代掌门,暂时掌管玄戒门上下。此人是花如渊的表姐花霓裳,早年嫁给了隐世仙门苏家做儿媳,听闻家中有难,她夫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虽不入世,却也在这困难当头愿意做她后背助其一臂之力。   女儿家若认真起来,同样巾帼不让须眉,她很有担当地扛起一门振兴之责,并放言承诺,待如渊学成归来,再将掌门之位交到他的手中。   花苏两家联手,同样是台面上的大仙门和隐匿凡俗后的仙门联手的契机,算是为天下人开了个好头。   至此之后,重振修真界的重担落在了每一个仙门的头上,那些从前不喜出世的仙门自觉有了责任,也愿意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无形中,为重创后的修真界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   ……   “季掌事,该走啦。”药王谷的修士们拖着数辆马车缓慢往前挪动,嘎吱嘎吱碾出深深的车辙。 第124章回山   「咣叽」一声,茶杯被狠狠砸在桌沿,落在地上清脆地碎了一地渣,侍从赶紧过来打扫,不住冲白应迟告罪,白应迟摆摆手:“没事,再倒一杯来。”   宗正扶额解释:“我们掌门这半年都在外头绞杀妖人和狱释宗余党,火气难免大些,还请宫主见谅。”   “玄戒门肩上担子重,庭芳,辛苦了。”薛易粗着嗓子,话头一转,“不过在诸位尊长面前,不好无礼。”   岳庭芳压着火气,对白应迟和薛易拱手:“是晚辈无礼了,还请宫主和师父体谅。”   薛易拂袖坐下:“嗯。”   “听闻最近遇到了难处,是和不死城有关。”白应迟坐在堂上,轻轻吹开茶叶,他向来不拘小节,更明白岳庭芳的火气来自何处,也就风轻云淡地道,“岳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岳庭芳一肚子憋屈,有话,很多话,且说来话长。   这本来是一件极好的事。   从白令川打道回府后,上清观颇得威望。尤其岳庭芳,一战成名成了修真界名副其实的香饽饽,谁都说他是青年才俊,盛名更比当时玉无缺还要响亮些,且玉无缺已然声名狼藉,更衬得他无比靠得住。   因此流离失所的修士不少愿意拜入上清观门下,就连人丁稀少的仙门也想倚靠这座大山,甘愿改头换面做上清观的分舵,岳庭芳胸有大志本就想做一番建树,众仙家几番商议后,剿灭余党、治理妖族、安置流民、收编仙门的任务全落到上清观手中。   这四样任务没有哪个是轻松的,首当其冲要剿灭狱释宗余党便十分艰巨,遥想当年,好歹是同天极宫叫板,不相上下的大仙门,虽因同兵主沆瀣一气而名誉扫地,众多门徒加起来依旧是个大祸患,起初大部分人都想要将其一网打尽。   不管是受制于人太久心生怨恨,还是因为这场浩劫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总之,几乎无人肯对狱释宗余党网开一面。   除了天极宫和三两中立仙门不置可否。   一方要赶尽杀绝,一方却想留点余地,白应迟看得远些,无意在这种时候趁火打劫,虽是余党到底也是修真界的有生力量,往后缺的是人手,能感化能招降好过赶尽杀绝。   于是白宫主一人拍案,招降为先,不听教化的由上清观统一抓捕送去无量斋受审,再有负隅顽抗抵死不从的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岳庭芳不敢违拗宫主的安排,也只能服从,心中总是不忿的。   这个命令同样沿袭到了妖族头上,不过妖族已经经过一轮整治,因此招降的妖人占了大多数,兴许是顾忌凌家兄妹的处境,岳庭芳没有在这一项上过多提出要求,按照天极宫的安排,从碎月群岛往东划出很大一块地域给妖族生活,只一点要求,因着妖族这次参与暴动颇为不驯,百年之内,他们不可踏出居住地半步,且有专人看守。   妖族彻底没有能力与修真界抗衡,且他们有过在先,于是便也同意了。   至于颠沛流离的百姓,也都陆陆续续收拾了包袱细软随着修士们去往更安全宜居的地方扎根下来,监寮的数量比从前更多,零星的厮斗时有发生。   不过说到底,心头大患已然祛除,余下的都可以让漫长岁月慢慢消化。   唯独白令川和不死城,成了修真界新的禁忌。   上清观同不死城的傀儡已经爆发过不小的冲突,以瑞溯为首的永夜三岛活尸于光天化日下行动自如,也不知是神经少了一根,还是随了他们主子那自小就什么都不放心上的性子,竟坦坦然然在不死城过起了日子,这才多久,已经筹备着要开市营业,和凡人世界互通有无,做买办生意。   甚至大摇大摆地走近凡人城镇里张榜布告,招揽凡人进不死城定居,还是那句话,房舍足够,衣食无缺,偃术奇巧遍布全城,交通生活是想都不敢想的便利,只要人来,傀儡也好活尸也好,大家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家子。   这些话落在修士耳中,只觉得大逆不道,相当荒唐,自然也无人真的敢去定居。   传言甚嚣尘上,说玉无缺就是第二个姬瑄,而他丝毫不懂得避忌,种种越界之举正是为了将自己态度摆出来。   反正活傀儡毁不得,活尸也不能杀,在他眼里和肉/体凡胎一个样,他偏要凭一己之力创造出共存的局面,谁能奈何?   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狂得没边,最为难的无外乎从前同玉无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岳庭芳。   “他们守在辛夷村的人与监寮冲突愈演愈烈,宫主也是知道的。”岳庭芳阴沉道,“念在往日情面,我并不想亲自动手,谁料想玉无缺他……他竟叫来数千傀儡,大肆开挖冰面,将人都送回城了。”这不是明摆着用武力震慑,态度不可谓不强硬,岳庭芳要不是旁边有人拉着,宫主一封接一封的书信相劝,很难说就亲自上手打起来,彻底和旧时好友撕破脸。   如今这脸用不用撕破已经没了区别。   有人叹息:“人有生老病死,若是都像他那般死后将灵魂封进傀儡继续存续于凡尘,那……置冥府和仙道于何地,置六道轮回于何地?”   有人责骂:“玉无缺根本不听劝,我瞧他野心比兵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等一味忍让不过是姑息养奸,此子心性难测,若是入了魔,凡尘岂非还要遭殃!”   有人直言问道:“此奸不除,苍生难安!敢问宫主何时能有决断?”   堂中各家仙首都默不作声,有人偷偷看了眼白应迟,揣测他什么态度,可宫主一脸讳莫如深,倒把气哼哼的岳庭芳弄得骑虎难下。   抱怨归抱怨,为难也是真的为难,可他从来没有过要将玉无缺「除去」这个念头。 第125章辞别   太微上仙已经平安回到浮空殿的消息不胫而走,听闻是玉无缺亲自送回来的,修真界的人又提起一口气,天极宫宫主态度暧昧不清,无量斋置之不理,当真是没人能管这疯子了吗?   惴惴不安的修士们开始暗中窥伺,更加提防着不死城的一举一动。   不过百姓们倒是十分欣慰,偏远贫困的小村子受上仙恩惠多年,自从知道白令川一战后上仙命悬一线便日日祷告求神拜佛,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纷纷把自家还能拿得出手的鸡鸭鱼米面油准备好,待春播时分浮空殿来人,一定要送给上仙。   可是太微上仙迟迟未曾露面,不止外头的人不晓得他回宫后的情况,连天极宫的弟子都没有再见过他,只知道玉无缺将人好好地送回来了,送进浮空殿后,宫主几乎日日都去探望。   寒冬腊月,大雪依然断断续续地下着,空旷的飞甲坪积起厚厚的一层雪,空知一早便等在那里,虽身是傀儡,心却是人,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心里凉透了,见到来人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落寞,心头更是没来由地发酸。   空知强行挤出笑意:“师兄的东西都收好了,你说不要鹿属,我便挑了山中最精良的骏马。”喂得饱饱的,还带了足够的马粮,可以一气儿跑到无量山下。   玉无缺瞥他一眼,吊儿郎当道:“不想笑就别勉强。”   空知嘴角抽了抽,嘟哝道:“都要走了,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现在哄了,往后没人哄岂不是很可怜?”玉无缺掰着他的下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故意道,“也不是设计缺陷呐,怎么笑得比哭难看,还说最后一次了,给你修好了再走。”   空知就烦这种气氛烘托到位本该抱着彼此好好哭一通的时候他偏要破坏得一干二净的半吊子脾性,扭开头没好气地说:“有个东西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平安扣,穗子是自己编的,图案绣的是玉无缺的偃师印,原材是空知和坤达兽在赤金山里掏了很久才寻到的宝石,极其难得,雕刻了两只飞鹤张开翅膀,鸟喙相衔成一个圈,寓意平安圆满。   空知自顾自拴在了玉无缺的腰带上,垂着眼道:“自我成人,只许过两个愿望,第一个是想师尊平安地回来,这是第二个。”   玉无缺抬手按了按空知的肩,安静听着他说。   空知道:“希望师兄……好好活着。”   “会的。”被寒风呛了一口,玉无缺捂着腹腔直咳,只一会儿便脸色苍白,他歪过头啐掉一口脓血,无所谓地将嘴角殷红擦去,抱了抱空知,“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等他醒了,你盯紧些,切莫让他做傻事。”   空知眼眶湿热:“师兄放心。”   “不过他肯定不会做傻事的。”玉无缺笑道,“活着本就金贵,师尊这么喜欢我,哪里舍得折腾自己的性命。”   “师兄——”空知连声音都在发颤。   玉无缺把空知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盯着他的发旋笑了半天,傀儡不会长个子,如今玉无缺站在他的面前已经高出一个头了。   想当初还是这小子日日去夏雨苑照顾他,冷声冷调很难亲近,如今想来,还是爱哭爱笑嘴不饶人又略怂的师弟比较可爱。   “走了。”玉无缺把他脸抬起来,擦掉眼角的泪。还想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若在那个人面前掉眼泪,岂非两个人一起伤心。   不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才是人生乐事,何苦憋着,于是他把话都噎回去了,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独自坐上了飞甲。   空知站在寒风中一直目送着飞甲离开,风雪迷了眼,眼泪大颗大颗滚下去。   他头次觉得做人也没那么好,一旦感知到「离别」心里就难过得直抽。   而人的一生却是不断的离别构筑起来的,所以突然便能理解鹤不归将自己关在浮空殿的缘由。   可待他醒了,这样的「生别」又要多久的岁月才能彻底消化掉呢?   就连刚做人不久的自己都很难从悲伤里自拔,何况是他。   ……   一月后,无量斋突降雷火,傍晚时分映得半扇苍穹都是火光,萧楼主次日下山,宣布玉无缺伏法,已由无量斋的住持亲自处决。   消息一经传出,好事的人都跑去不死城窥伺,却没发现任何风吹草动,活傀儡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做着各自的活计没任何异常,连情绪都很平静。 第126章留影   玉无缺不是个操心的人,但有个例外,凡事沾上鹤不归他就控制不住要多管管,许是管成习惯了,脑子里不断浮现鹤不归因为不满这个不喜那个而赖唧唧的模样,只会忍不住想宠,于是恨不得吃穿用度都为他一辈子打算进去。   临行前本就时间不多,玉无缺还拉着空知在厨房待了大半日。   而这一切老妈子行径,都被空知手里的溯回珠给记录了下来。   厨傀休眠小一年,厨房突然变得如此热闹还有点不适应,可玉无缺嫌弃厨傀手艺不精,不许他插手,傀儡只好可怜巴巴地捡起扫帚抹布,将积起的灰尘一点点扫干净。   冷锅冷灶在「刺啦」一声菜油下锅后,阵阵喷香,玉无缺边做边叮嘱空知,厨傀在旁悄悄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   “蜜饯一定要加些山楂,调和甜味,他才好下口,太甜吃个一两粒齁着了,他又找借口不吃饭。”   “这段时间喝的药大多是续筋活血的,苦得倒胃,若实在吃不下别逼他,做成药膳,添些时兴野菜味道还不错,方子都记下了吗?”   “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在这个册子里,师弟看着做,咱家师尊在挑嘴一项上着实像个三岁孩童,除了惯着还能怎么着,只要他肯吃,尽量变着花样给他做,记没记住?”   空知记得极其认真,生怕漏了半个字,不住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师兄,我手艺没你好,要是把师尊饿瘦了怎么办?”   玉无缺「砰」地把傀儡脑壳拍得生响,凶道:“我就夜夜托梦来骂你!”   “你!”空知又难过又生气,锤他一下,蹲在小板凳上盯着脚尖小声嗫嚅,“别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哎呀!”   “矫情。”玉无缺提溜鸡仔似的拎起他往外走,温声道,“往后我不在了,日子怎么过都得靠你周全,尽力就好,别让他觉得总是一个人,嗯?”   空知眨巴着眼睛,郑重地「嗯」了一声。   除了鹤不归心爱小菜谱,还有玉无缺私房偃术秘籍,一并传到了空知手中。   当时两人站在空落落的仓库里感慨万千,想当初这里堆满鹤不归亲手做的偃甲和各式各样的宝贝,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价值连城,还有外头遍寻难得的材料,自己为了做些小东西欠下一屁股债。   账本都还挂着呢,仓库反倒空了,像是被山匪洗劫过一般,为了打败兵主几乎掏空了浮空殿的所有。   “没事,趁着师尊休养,你也可以安排傀儡先做起来。”玉无缺和空知拖过一张闲置的小案几面对面坐下,厚厚几本册子推到空知面前,玉无缺指着他道,“抓紧修炼,这身体可以修出金丹,到时自己做灵核,把灵力灌注进去,灵核设计图我都画下来了,里头还有内功心法。”   空知两眼放光,不敢相信:“我可以吗?”像师兄师尊那样,做出属于自己的傀儡,翻身做主人?   “自然可以。”玉无缺摸摸他脑袋,“好好学,不懂的多问问师尊,你我可是拜入了天下第一偃师的门中,不能给他丢人。”   空知笑嘻嘻伸出五个指头:“放心,五年,哦不,三年内,我一定追上师兄。”   “还有这个。”玉无缺垂眸,稍稍停顿了片刻,抽出一本点了点,“是关于魂术和……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   尽管从流苏那里得知自己是姬瑄手作的傀儡转世,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任何关于姬瑄的记忆,变回城主之后,大概因为地理环境是熟悉的,模模糊糊竟有了些曾经的画面,关于制作技艺和姬瑄言传身教的理念,玉无缺总觉得里头有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也不管细节有多支离破碎,尽量都记录了下来。   他道:“如今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从里头找到我想给的答案,你交给师尊。”若他有任何的不理解,看完这个,大抵能明白自己的动机。   哪怕一点点都好。   “我可以看吗?”空知天真地问。   玉无缺点头,于是空知虔诚地翻开头几页,看了半天有些吃惊:“是师兄画的金丹图?”   鹤不归身体里以玉无缺金丹作为源动力支撑身体的结构图,图形十分复杂,处处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为了让人看清每一处作何机制,写得已然尽可能详尽。   玉无缺敲敲他的脑袋:“置换金丹风险颇大,在千古城观察了一月,没有任何的排异反应我才敢将师尊送回来,但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第127章处置   从鹤不归的殿中出来,白应迟对着满天星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若非那人诈尸还魂,师弟恐怕再也不会好了。   “宫主……”空知将大氅拿过来给他披上,担忧道,“是不是师尊哪里不好?”这声气叹的,若不问个明白恐怕一晚上都睡不踏实。   “他虽刚醒,可有了金丹仙体已经完整,再厉害的伤躺几日就没事了。”白应迟安慰完又道,“只是情绪不大好,这可有些麻烦。”   “太清上仙和师兄接连离去,别说师尊,我也受不住。”空知慢慢陪着宫主往外走,“浮空殿静得怕人。”   白应迟好笑道:“我当你喜欢清静些。”   “那是没见过热闹的好。”空知回头看了一眼,偌大殿宇只主殿亮着一豆灯火,更别说别处是何等清冷,前日夏肆回禀,说傀儡休眠期间疏于打理,荷塘里的荷花都枯死了,不知是否落叶知秋,万物皆有感应,连锦鲤都死了大半。   还问近来可会有新的住客,他们好提前收拾出干净院落。   侍傀没有人的情感,自然会将已经离去的玉无缺当做一个来去匆匆的「住客」,唯有空知听了刺心,但也不好责骂什么。   空知回过头小声说:“如果仙界也是这般寂寥,我倒不觉得做神仙有什么好了。”   “可师弟算是这凡尘里活得最像个神仙的人。”白应迟道,“他从清静中出离,又再次回归这样的生活,会习惯的。”   “不会。”空知摇摇头,“三千大道哪及红尘万丈,没这点烟火气熏着,活着有什么趣儿?他若有宫主一半的豁达,我和师兄就都不用那么操心了。”   白应迟低声笑了笑:“你管这叫豁达?”   “自然是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宫主最适合去当神仙。”空知摇头晃脑地说,“师尊爱恨都看得极重,轻易不敢拿起,拿起了再也放不下。”   白应迟吃惊:“你很了解他。”   “所以很怕。”空知道。   “别送了。”白应迟停住脚步,按了按空知的肩膀,“他要做什么都依着他吧。”   ……   身体经过如此大的改造至少五六日下不了床,不过比起小时候躺了三个月来说,如今的身体机能已经很可观了。   每日汤药不断,空知为了锻炼厨艺,更是将两个人吃的晚饭做出了满汉全席的规格,只是吃的人没什么胃口和心情,见过几次空知偷偷掉眼泪,鹤不归也不知道他是在想玉无缺,还是因为自己不吃而难过,每顿饭还是勉强自己用掉小半碗。   他开始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尝试入眠,闭上眼便是白令川那天的惊心动魄,回回醒来,带血的拥抱尚有余温,而后便是玉无缺嬉皮笑脸地说:“我又没做错,哪来的后悔?”   以至于鹤不归只能生生地熬着,将玉无缺留下的所有手迹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空知并不知道所谓的「其中都有答案」是否给师尊带去了些许安慰,这人几乎不再说话了,清俊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大约只能从他手中的物事上分辨他当下在思念谁。   一管玉萧和宝鞘不离手,那便是念着白疏镜。   其余时候不论是拿不拿着书,还是光靠在床上发呆,大抵都在想着玉无缺。   有一天空知刚给他擦完身,用银针检查了腿上肌肉的恢复程度,尚不能动弹,但恢复得很快,鹤不归突兀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给他收尸。”   空知吓了一跳:“什么?”   鹤不归又不愿再吭声了。   萧旗曾多次去浮空殿探望,一来关心鹤不归病况,二来他也知道鹤不归定然在意外头的风吹草动。 第128章疯狂   天光太亮,照得此人只有虚虚一个轮廓,瘦高的身型,披在身上的衣服被风扬起衣摆,他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这才往前一步,微微扬起头睨着在场诸人。   “是太微上仙!”   “他不是还病着……”   “这位就是鹤不归么?”有位老者并未见过他,语气颇为不屑,“便是同那城主裹缠不清的仙尊?”   “听说曾经是师徒呢。”   “岂非更加荒唐!”老者道,“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玉无缺都死了,这位曾当过他师父的还想保住那鬼城?”   阴影中的鹤不归脸色深沉,纵使身体虚弱,在听见这些话后眼底杀气氤氲,他偏头盯住那位老者,冷声道:“不是曾经,如今他依旧是我的徒儿,既是他的东西,我自然有资格处置。”   老者叉腰,正准备教训这些年轻后辈,却见鹤不归拢在袖中的手轻轻合拢,四面气流回旋,立即将老者包裹起来,而后「咚」地向下一砸,生生逼得他跪了下去。   鹤不归道:“轮不到你来置喙。”   “师弟,别站在门口吹风。”白应迟轻飘飘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悄悄解了灵力,“有话坐下慢慢讲,正好,晾着你爱喝的龙井。”   宫主解围,鹤不归也无意继续刁难,拉着衣襟往殿中走去,方才还聒噪的仙首们彻底安静下去,悄悄扶起那位老者挪去椅子上,忍不住开始打量鹤不归,毕竟大多数人自白令川一战后再未见过他。   而那日他化身仙鹤被兵主击穿腹腔,也是大家都亲眼目睹的,后来绝仙宫的宫主巫行雪昭告天下,将前前后后的原委都详尽其实,又有啸月楼楼主作证,证实浮空殿这对师徒才是大战得胜的最大功臣。   只不过后来事情的走向愈加离奇,一开始众人觉得身为天极宫的三大上仙之一,鹤不归怎么都会站在正义的一方。   可他和玉无缺的关系已不止是师徒那么简单,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对师徒早做了夫妻,不止关系暧昧,玉无缺一意孤行以至走上绝路,这中间说没有鹤不归的默许旁人也不敢信。   如今看来,现下要处置不死城,最大的障碍便是这一位了。   仙首们彼此交换眼神,谁也不敢在这茬主动提及不死城的事,一直不吭声的巫行雪这才道:“许久未见太微上仙,不知身体可有好些了?”   鹤不归愿意搭理的人没几个,他扭过头淡淡看着巫行雪,轻轻地「嗯」了一声。   倒是小碎步跟进来的空知,喘着气回话:“巫宫主送来的香炉师尊日日都用,多亏了这个,夜里能睡得好些。”   “那就好,我这还有一物。”巫行雪交给空知一个布包,打开来全是尖锐的骨针,“灵兽骨头所制,上仙如今需要针灸穴位刺激肌体,这比银针管用。”   何止是管用,巫行雪送来的东西就没有不是宝贝的,外头买不着,全靠他自己研制炼就,空知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结果有人看不下去,正是老者身后一名年轻修士,他迈上前来:“巫宫主忙着送礼也别忘了今日正事,方才正说到要彻底封禁不死城,清除邪祟,巫宫主既然如此热心肠,打算出人还是出力啊?”   鹤不归看过去一眼。   空知小声跟他介绍:“这是黎月山庄的大弟子方子睿,那个被师尊制住的老者便是黎月山庄的庄主任钧平。”   “黎月山庄?”鹤不归随便瞟了眼他们衣服上的纹样,完全没有印象,“没听过。”   “正常,从前他们并未出世,都在深山老林里避世修行。”空知介绍道,当下修真界格局变幻,诸如此类的门派像雨后的春笋都冒了出来,当然不能否认在和兵主对决中他们也贡献了不小的力量,现如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此在处置不死城一事上,正是这些后起之秀站在了岳庭芳的身后鼎里支持,抛开那些勾勾连连的人情世故,新的仙门选择这样的立场不足为奇。   萧旗紧赶慢赶地赶到灵枢殿,见大家尴尬地站在殿中,庆幸自己没有来晚,尚有热闹可看,便笑眯眯地同大家打了招呼,站在巫行雪身侧揣起手来。   巫行雪正在同方子睿打嘴仗,这有人来了,底气更足了些:“方公子的建议很多,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不过建议终究只是建议,是否处置尚未有结论,你就在说后头的未免太早。” 第129章主人   仙首议会不欢而散,白应迟这个做宫主的反倒乐得清闲,虽说是在师弟耍了一通疯疯癫癫的威风后强行让处置有了结果,不过事已至此,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   而闹了一场的人,出了灵枢殿便寻不到踪迹了,浮空殿不见人,白应迟让空知留下:“就按你师尊的决定,先打算起来。”   空知低着头:“宫主对不起,我事先并不知道师尊会有这样的念头,若是早知道也要想法子劝住他。”至少也该先同白应迟商量,如此斩钉截铁地自立门户,说到底伤的恐怕还是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白应迟。   “跟你没关系。”白应迟完全没受影响,安慰他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空知又委屈又有些无措:“不知道师尊心里头在想什么,定是憋得难受,我同你一起去找吧,他会不会下山去了?之前刚醒,还一直念叨要去收尸。”   白应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知道他在哪,我去找。”   既决定要走,鹤不归会放不下的无非就这两个人,白应迟径自去了浩然殿,果然在小妹的寝殿中寻到了鹤不归的身影。   殿门大开,如今还是数九寒天,风呼呼往里直灌,他坐在白疏镜的梳妆台前一动不动,不晓得在想什么。   白应迟吩咐人送来炭盆,又从衣柜里找了件小妹的大氅给他披上,熏香燃烛烹茶,坐在他的身侧,准备开启一场长谈。   “这里什么都没变。”鹤不归手里捏着一根簪子,“熏的还是师姐最喜欢的香。”   白应迟淡淡「嗯」了一声:“偶尔累了便在这里坐坐,只是没人再念叨我了,还有些不习惯。”   鹤不归握紧玉簪:“是不习惯。”   白疏镜的寝殿比大多数男子的卧房还要整洁得多,别说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几乎找不到几样,就连男子喜欢的摆件挂饰也没多少。   最早的时候四面墙壁光秃秃的,白应迟说此屋毫无情趣,她便将收藏的刀枪棍棒全都挂了上去,日日拿下来擦洗,屋中放的最多的是铜盆和磨刀石。   别人的是香闺暖帐,白疏镜的寝殿弥漫着杀气和刀剑的冰冷寒气。   那时师弟俩还笑话她,都只闻行伍出身的男子粗糙狂野,怎的落到她身上也是这般豪放,往后谁敢娶回家。   白疏镜就从来没有要嫁人的想法,一拍桌子:“难道不嫁人,就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了吗?我不嫁。”一辈子追求剑道的无上境界不比给人当媳妇做饭生孩子的强?至于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有也行无也行,容颜姣好自然心生愉悦,年华老去也无非是皮相,她不强求。   “也不是逼着你嫁人。”白应迟扶额,“不爱擦胭脂也都罢了,至少把你床头那把斧头换下来呀,还有这个梳妆台,瓶瓶罐罐里放的都是些什么。”   “护刀油和滑石粉,怎么啦?”白疏镜嘴巴一撅:“那别的我也没有啊,放这儿方便。”   “不嫁便不嫁。”鹤不归笑道,“旁人有的,师姐也不能少了,我做了送你。”   白疏镜眼睛一亮,指指发顶:“这个簪子旧了。”   “好,咱换新的。”鹤不归杵着下巴,打量着她,“百花娇媚,苍松翠竹同师姐更配些。”   “哪有师弟给师姐送簪子的。”白应迟嫌弃道。   白疏镜跺他一脚:“一天天操心别人还不够,管到自己家来了,弟弟给姐姐做点首饰有什么不行?”   “行行行,都行。”白应迟笑着摇头,“你呀,就宠着她吧。”   ……   玉簪都被鹤不归捂热了,想起那人一颦一笑,要习惯「离别」是很难的,纵使这样的惆怅和伤心经历了数次,依旧无法轻松地去面对。   好比面前这一整个梳妆台的首饰,几乎出自鹤不归之手,人去红花在,睹物思人,愁思怎么斩得断呢?   白应迟也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琉璃盏,笑着说:“还记得这个吗?”   “师姐将它摔坏了。”鹤不归道。   “不小心弄坏那天,她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要我帮她去外头寻个一模一样的。”白应迟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笑,“怕你知道了生气,可又实在碎得彻底,补不回来,你做的东西哪是外头能买得着的,实在无法,她一口气飞出十里地,怕是把附近所有镇子好吃的甜糕都买了个遍,就为了赔罪。” 第130章鬼山   千古城锣鼓喧天持续到大宴满城那日,喜庆程度达到了顶峰,鹤不归虽未忘记是他当着众仙首提到的宴席,意在公告天下千古更名,从此立于人前,但因为旁的事耽搁了许久,回城都过了两个月,他才在空知提醒下想起这茬。   宴请天下的邀请函一经发出,萧旗是第一个响应,兴冲冲就登船前来了。   故意不走陆路走水路,无外乎是听说白令川新修的港口富丽堂皇,楼主得亲自瞧一瞧,往后怕是会成为同千鹤城一般富庶的港湾,若是能拔得头筹在此修建十里画舫,啸月楼的生意能更上一层楼。   “只过去两个月,白令川竟翻天覆地至此,不得不说,新上任的城主当真有一番作为呀。”跟在萧旗身侧的小厮刚下船便被这繁华忙碌的码头给迷了眼,不住发出赞叹,“千鹤城还在恢复元气,不过千古城势头强劲,看样子要后来居上呢,楼主大人,咱们真的可以在这里修画舫吗?”   “那是自然,凭我和太……城主的交情,他必然会将这等美差交给我。”萧旗将手遮在眼前眺望,“走吧,早些进城还能四处走走看看,啸月楼在千古城的分舵必得挑个最好的地段。”   下了船,几人陆续上了马车,随着人流一路行进到千古城中。   萧旗坐在车中掀起车帘,把这气象万千的诡谲城池尽收眼底。   枯败千年的城池,转眼间商铺和摊贩都已热络开张,虽大部分「人」都一副傀儡木架子,眼神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卖的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小厮不太相信,下车去买了几张烙饼,咬一口滋油喷香,他忍不住「哇」道:“真是人吃的!”   “可不么,不是人吃的难道是鬼吃的?”萧旗好笑道,“都说了这城里的人除了和咱们肉身不一样,其他处处一样,你瞧,他们做买卖用的钱财也换成当下流通的玉币了,和外头没什么分别。”   不止是钱庄和票号,镖局、驿站、客栈都建起来不少,因着这一月大宴,几乎家家都是爆满。   萧熠一直闷不吭声看着外头,这时才出声问道:“大多是千鹤舫的商户,他们敢在这时候进驻,是楼主的意思?”   “阿熠,你可别小瞧了钱的作用。”萧旗展开扇子扇着香风说,“何况战乱刚结束,这头一份就是重起炉灶,开市经商,千鹤舫如今也没多少「人」,要想将日子过好,同千古城站在一起是最好的打算。”   钱庄和票号大都隶属千鹤舫,本就持中立态度,他们也算是第一波愿意来千古做买卖的生意人,鹤不归财大气粗,这些年攒下来的家产供一座城池运转个几十年绰绰有余,他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自然可以招揽来不少人。   加之千古城百姓十分勤劳,手又很巧,做的东西覆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这才过去两个月,已经接到千鹤城的不少订单。   虽然修真界还是对千古城十分忌讳,但只要东西是好的,流入黑市之后照样是抢手货。   至于萧旗提到的「人」,当然除了普通凡人,还有不少落魄的妖族。自从碎月群岛事变,千鹤舫以外被划归为妖族领地——说是领地,其实是开放的囚牢,他们日子相当不好过。   故而鹤不归颁布了一道移居令,不论是人是妖,只要愿意成为千古城的城民,在此安居乐业,勤劳奋斗,千古城都会护着他们有一容身之地,移居的新户能领到不少资助和补贴,做生意的有房屋,种地的有良田。   这道城主令颁布下来,再有啸月楼广而告之,当真吸引了不少日子艰难的妖族人和贫困百姓投奔,同一时间,白令川的港口建成通航,在南海和碎月群岛连成两条航线,运送货物和居民来往都更加便利,到千古城来的人越来越多。   小厮「啧」道:“楼主说的这些我都听过,只是如此一来,修真界对千古城的敌意也就更甚,听说前几日还有一个门派的掌门被城主给狠狠修理了一通,他们告状都告到无量斋去了。”也不知道那群秃驴会作何惩处,治了一个玉无缺,难道如今还敢治到鹤不归的头上,岂非要翻天?   “告状也没用,这位城主要护着谁,旁人可没有半点插手的机会。”萧旗道,“不过他做事可越来越不顾及了,怎么把人打得那么伤,我还当他不肯再踏出城门半步,也不知如今是什么状况。”   萧熠摸了摸腰间酒壶:“听说鹤仙长将玉公子带回来了。”   “嗯,我会带你去祭奠他。”马车在客栈停下,萧旗掀开门帘道,“城主托我的事有了眉目,咱们尽快收拾,早些去见城主吧。”   稍晚些,空知亲自到客栈相迎,见大堂进进出出的仙门掌事,各个脸色精彩,古怪的古怪,憋气的憋气,不免觉得好笑,萧旗不论是在何种状况下,身在哪种立场都是万转全场的交际花,三言两语便能将矛盾化为无形,空知等他将诸位人物都客套好了,这才走进去。   空知拱手:“见过萧楼主。”   “我可一直在等你啊。”萧旗眼睛一亮,“城主得空了吗?”   “城主派我来接萧楼主入殿。”空知冲萧熠点点头,“二位请吧。” 第131章感应   数月以来,这是空知第一次真切地瞧见鹤不归脸上有神采,他向来不会有太明显的情绪。   但自从玉无缺死后,别说情绪,连活气都淡不可闻,萧旗和瑞溯带来的消息像是给了濒死之人喂下一颗保心丹,鹤不归似大梦醒来一般振作精神,不再终日扶着玉棺出神,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明白,他并非是因为玉无缺骤然离去而意志消沉。   他根本就没觉得玉无缺会死,一直在想法子将人找回来。   想不到时整个人出离神游,如今看到了希望,便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上,这也是谁都劝不住拉不了的。   空知吓一跳:“两张地图一共有四十八处标记,且每个地方的目击者说法都大相径庭,师尊难道要一个一个找过去。”   鹤不归盘腿坐在殿中,背靠玉棺,两手都握着笔左右开弓地在地图上涂涂画画:“要找。”   “要找也可,可好歹得有个方向。”空知操心道,“即便动用了啸月楼的力量,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标记遍布中原,尽是人烟稀少的山林和峡谷,且不说标记太多,要花去的时间也很客观。”   四十八处标记算什么,哪怕是四百八十个,四千八百个,走遍凡尘江山河川,花去几十上百年鹤不归也要去,他耗得起,心甘情愿,因为这些不可估量的时间和前路不明的地方里头有心之归处。   他不知道要同一个从傀儡转化成人类的空知如何解释起,这世上大多数人在意的或许是寿命,权势,和用之不竭的财富,但也有人将情谊看得最重。   若是无情无义,活着有什么趣?   鹤不归道:“将姬瑄时期至今的所有舆图拿来,山行和水经图也要。”   空知噎了下,粗粗算过,一千年的舆图书卷,怕是得用四五辆马车去拉,可见鹤不归眼下乌青和眼底燃起的希望,他也只好应下:“我这就去,玉,你好好照顾师尊。”   玉微微一笑:“是。”   一连三日,大殿夜里也灯火如昼,宴请宾客的热闹被一扇虚掩的殿门挡在了外头,所有事都像是和自己无关,鹤不归只迷瞪瞪地在舆图上勾画,指望从这毫无章法的山川河流里,寻到那个只闻其名的“念空山。”   “念空山,念空山。”鹤不归呢喃,“回回谷,玉,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玉挑着烛台里的灯芯,摇摇头说:“我不知,主人请赐教。”   “有位法师说过,尘世实则一座回音谷,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鹤不归捏着笔顿了顿,在某个地方画下圈继续道,“若是细究,也算是解释了何为因果的循环。”   玉:“何为因果?”   “唔。”鹤不归顺口解释,“你是他的前世,故而用他的灵力能唤醒你,这便是因果。”   “那主人要寻人,又是什么因果?”玉又问。   “这解释起来就有些难了。”鹤不归弯了弯嘴角,“情之所起。”必求个善果而已。   “主人这几月憔悴了许多。”玉不解道,“难道为求善果,就得自苦?”   “你呀,明明只是靠最初姬瑄设定的刻板机制同我说话,并无智慧,却也能说两句禅机,有意思。”鹤不归舍得抬头看他一眼,“记住这句话,「于自诸苦不能解脱,何由能救一切众生?」【2】”。   玉懵懂道:“我听不明白。”   “自苦也是自救。”鹤不归低着头道,“难道为苍生粉身碎骨之后,我们不能为自己活一次么。”   傀儡听不明白,但比起艰深难懂的佛偈,这一句抱憾他听得真切。   只是敞亮的宫殿里铺开散落的舆图,调查的情报中林林总总的证词,都毫无头绪,啸月楼派了许多人出去找,瑞溯也一直在外,根据鹤不归确定的几个地点走访。   回复的消息却总叫人失望。   那浮在虚空的海市蜃楼像是只活在传说里一般,处处都有人说见过,却处处都没有它的踪迹,所谓的「路」更像鹤不归一意孤行的痴人说梦。   说过方才那些话之后,鹤不归硬生生困倦难当,扶在如山的卷轴里便睡了过去,玉拿过一袭薄毯给他盖上,悄悄跪在身侧,盯着那张地图目光深沉起来。   他听见这位执拗的新主人,梦呓永远只一人名姓。   玉无缺。   玉手僵了一瞬,莫名抬起烛火,抽掉了鹤不归手中的毛笔,轻沾朱砂,点于一处。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傀儡受惊扭过头,对上鹤不归几乎因为狂喜而散射的瞳仁,他甚至觉得里头的情绪能将人烧起来。   鹤不归沉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这里。”玉把烛台拿近些,“他在这里。”   鹤不归定定地看着它:“谁?”   “另一个我。”玉睁着无辜的琉璃眼瞳,“灵肉分离,我感应到了。”   只一瞬,傀儡那突然而至的慧能便烟消云散,它自己也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时候抬着烛台握住笔,又为什么在主人的舆图上画了个小小的红圈。 第132章溯境首象   溯境,首象。   万丈高空坠下之时,鹤不归记得自己几乎将玉的手腕捏碎,因着毫无防备的下坠,巨大的恐惧让他只来得及牢牢抓紧要紧的人,哪怕此「人」非彼人。   可意识回到身体中时,他尚未睁眼,便已察觉到玉不见了。   篝火「噼啪」炸了一声,暖光跳入眼帘,鹤不归朦朦胧胧打开视线。   他竟然在一座山洞里睡着了,之所以说睡着而非受伤晕厥,全因简陋的草席上,被褥和枕头都还算整洁,稍稍一闻尚有粗陋皂角浆洗过的清香,鹤不归腰间被子盖得整齐,大概之前是靠着小憩。   故而并未完全躺下,他一只手弯曲撑着脑袋,一脚膝盖支着,看样子还颇为悠闲。   洞里只有他自己。   鹤不归掀开被子坐直,这才发现身体的异样,难怪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太协调,原来支起的腿脚和曲着的胳膊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简易义肢,连接处因挤压有些酸痛,用料也像是用某种动物的骨头所制,虽料材简陋,但技艺绝对是上乘。   鹤不归动了动手脚,断肢没有任何痛感,想来伤病早已大好,那他在此处睡了几日?又是何人给他治的伤呢?   “玉。”鹤不归嗓音有些哑,是方才睡醒的慵懒,落在耳中却十分陌生,明明是自己喉咙发出的声音,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质感,为了确认他又喊了一次,“玉,你在何处?”   无人回应。   不是自己的声音。   鹤不归蹙了蹙眉,周身并无任何不适,他索性掀了被褥站起来,一边松筋骨,一边打量四周。   这个洞穴不算大,一眼就能看到洞口,此时外头漆黑一片,狂风呜呜卷着粗石沙砾拍打在结界的表面,撞出细小微蓝的涟漪,那灵力明明十分陌生,却和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共振,很明显,是他自己设下保护洞穴的。   自己应当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壁下有不少新竹篓,里头放着野菜根和地瓜,还养着几条小鱼,鹤不归闻见淡淡的药味,发现角落有个背篓,里头都是极少见的珍奇药材。没见过的野兽兽皮挂在墙上,地上也铺了些,故而洞里并不寒冷,还有洗干净不知作何用处的兽骨堆在一边。   鹤不归甚至发现了一套工具,是偃师所用。   就在此时,外头风声呜咽得更加凄厉,几道法术光辉闪过,洞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警戒!”那人发出声音,“主人请小心。”   鹤不归一愣:“你叫我什么?”   “主人。”   站在洞外的傀儡是用兽骨拼起来的,只有最基础的骨架结构,后心贴了一张符纸,驱动所用的一丁点灵力都封在里面,应该只是为了侦测险情预留在外所用。   “你进来吧。”鹤不归慢慢走过去,“过来我看看你。”   傀儡听话地穿过结界,走到鹤不归面前站得端端正正,他没有从对方那两颗快要腐烂的兽眼里瞧见熟悉的神采,于是「唰」一声后心符咒被鹤不归扯了下来,傀儡失去动力,头一垂便没了动静,鹤不归抬着那张符纸却震惊不已。   他不敢相信,于是掰着傀儡架子到处翻找,果然在腹部一根支撑用的骨架上看见了熟悉的偃师印。   加上符纸末端小小的「姬」字。   这傀儡是姬瑄做的,而它方才竟然叫自己主人。   借着篝火,鹤不归趴在鱼盆那临水自照,陌生的容颜,陌生的嗓音,陌生的灵力流转,以及半点仙力都聚不起来的身体,都昭然若揭他当下并不在自己的肉身之中,而这张眉清目秀的脸却同《千古风物志》里的画像一样,同他误入幻境时,在玉的琉璃眼珠折射下看见的那面容一样。   他进入了姬瑄的肉身,只是不知今夕何夕什么年岁,想来是不稳定的空间裂隙造成的,他拉着玉坠入之后,保不齐两个人各自去了不同的时空。   只是鹤不归不理解,为什么坠入时空连自己的肉身都不见了,他会变成了姬瑄?   “姐姐,就在这附近。”   “时空裂隙的程度肉眼都可见,难道真有人闯了进来。”   “可多番搜查都没有发现异样。”   “未必是没人,若对方懂得术法,想要藏匿气息轻而易举,故而才非要走这一趟,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胆敢擅闯蛮荒!”   鹤不归眉心一跳,这段对话古怪就古怪在明明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却说出了两种语气,而声音略有些耳熟,像是神女流苏。   而方才她提起蛮荒,鹤不归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如果当下是姬瑄的时空,他身处蛮荒时已是一千多年前,可一千多年前姬瑄如何习得魂术,又如何同另一个空间里的蛮荒人发生了冲突以至于让他们来到现世,在古籍史书上都是空白,一直无人得知。   “姐姐,那边有个地方有术法流动的残迹。”   “快看,有山洞!”   鹤不归懵然抬头,匆匆扫视一圈,拿起宝剑的同时干脆牵了一根灵丝打入傀儡的后心,与此同时,洞口外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通体雪白的巨龙全身鳞甲泛着冰冷的光辉,它在洞口停下脚步,正正对着鹤不归。   因为身躯过于庞大的缘故,鹤不归只能看见它粗壮的四肢,和锋利无比的龙爪。   如此薄弱的结界只能隐藏气息,并不能全然阻止外敌入侵,何况此龙法力高强,它已察觉到洞中物事,只抬起一只爪子,指甲轻轻刮过洞口,结界便溃散了。 第133章溯境承象   溯境,承象。   这个时代修真界几乎没有像天极宫那般成规模的巨擘,都是各自为政,能达到的境界自然有限,就连姬瑄这位当之无愧的第一偃师,手边竟没有一座能飞天遁地的偃甲,也不知是他没有时间制作,还是技术尚未开发出来。   总之,在听见傀儡说,姬瑄于逃出生天三年之后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要凭一己之力收妖时,鹤不归觉得他完全可以提前寻个风水宝地,安安静静躺下等死。   不说别的,白令川那是废去了多少力气,集合了五大龙脉才堪堪将蚩尤杀死,而即将要面对的蚩尤是他的全盛时期,就凭一个姬瑄,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偃师到底想要做什么。   除非他当真有什么杀手锏,而非见到百姓疾苦,吹嘘一时义气。   “主人眉间有愁绪。”傀儡刚把马车停好,喂了马匹粮草,捧着一壶清水来到小树林中递过来,“山路颠簸,坐得人发晕,我加了些醒灵散进去,主人用一些吧。”   “药材本就不多,还要紧着给百姓用,何必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身体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些话,鹤不归心下愣了愣,也没继续纠结。   反正这几日总是时不时会冒出姬瑄自己的话语,他就听着便好,他又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傀儡回答。   鹤不归将壶中的水都灌下,幽幽道:“三年啊,像你这样的傀儡,我做了很多吗?”   傀儡道:“家里还有些,不过出远门之前,主人吩咐都将傀儡送出去了,山下百姓日子苦,主人说最近不太平,故而连守山的傀儡都没留呢。”   鹤不归差点忘了,傀儡告诉过他,姬瑄住在深山老林中,因为鲜有人迹故而化了个山包占地为王,自己修了一座殿宇,素日就是敲敲打打闷头做手艺,附近百姓有个三灾八难的他才会下山救济。   大到降魔诛妖,小到治病修井,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不把这位偃师当外人,遇到困难第一个想要找他,所以也过得忙碌又辛苦。   鹤不归看着它:“那你可知我为何一直带着你?”   “因为三年前那次机缘。”傀儡扯着僵硬的嘴角硬挤出个笑意,“主人曾说,奇怪的时空交叠会产生因果,既然那次是我同主人一起,所以现在也要一起去面对。”   鹤不归点点头,冲它笑笑。   “这三年同主人走遍大江南北,也是为了将裂隙补上。”傀儡又道,“从前听主人说起过女娲补天的故事,我觉得倒是有这样的意思。”   鹤不归疑惑:“走遍大江南北?”   “利用自然的馈赠和远古圣贤的能量,主人相信可以人定胜天。”傀儡见他最近总忘事,于是将一沓厚厚的册子递过来。   册子里画的便是这个时代龙脉埋藏之地,鹤不归早已将这些地形图烂熟于心,看完当即便明白了姬瑄的用意。   想法和做法都不谋而合,那错乱的时空裂隙里有因果,就像鹤不归跳进来用姬瑄的眼睛看见了魂术的起点,谁又知道玉和这个傀儡在他们各自的因果之下,又能见到什么呢?   歇了约莫一刻钟,远方升起一股浓烟,距离还很远,但让人看着心里十分不安,鹤不归便吩咐了傀儡继续上路。   沿途路过的村庄和寨子不少,越靠近裂隙口,状况越是糟糕,很多人都是从事发地逃过来的。   但即便如此也是无济于事,被蛮荒的妖兽啃食了肉身都不算什么,很多走到半路就异变成了活尸,不少村子原本没有异样。   因为好心接收了流亡而来的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行尸走肉,无端攻击他人,感染尸毒而亡。   由此造成的死伤日渐增多,鹤不归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草药渐空,能救回来的人已是屈指可数。   以裂隙口为圆心朝外缘扩散,将死未死之人,和感染尸毒而亡的人,以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处在惊惶中的百姓,都是应龙和蚩尤的盘中餐,魂术一旦大面积牵引,他们是最好的「粮食」和容器。   鹤不归看得真切,那些从裂隙中心地带逃过来的人,魂魄上已经被打了烙印。   “再往前翻过那座山便是裂隙口了,主人,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傀儡站在堆积如山的乱葬岗叹气。   鹤不归没听见,只是满目疮痍下,喃喃自语:“如果是他,会选择如何救呢?”   救不救呢?   傀儡道:“主人,照你之前的安排,但凡做了标记的人都统一挪腾到别的地方了,堆放尸体的地方要告诫了村民不要轻易靠近。”   “嗯,也只能先如此。”鹤不归打定主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旁人的垫脚石,走吧。”   不宽不窄的林间山路上,只有鹤不归的马车义无反顾地朝风暴中心行进。   那上头的云层都因为剧烈的法术波动而变成了紫黑,不时交杂霹雳轰隆声,风云变色得让人不敢靠近。   鹤不归轻轻捏紧姬瑄那本手迹,这位伟大的偃师,将他最伟大的杰作留在了册子里。 第134章溯境终象   溯境,终象。   玉傀儡还没迈出大殿的门,手脚突然似灌了铅再也挪不出半步,他僵硬地立在原地,甚至连扭头的动作都做不到。   “主人。”挺拔的身姿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外头已近黄昏,鸦雀从空中掠过,碰到城墙边缘的结界立时被拍得粉碎,玉道,“药是我下的,只是想你睡得安稳些。”   “然后呢?”姬瑄懒懒地问,“你打算去杀光他们?”   “一群乌合之众。”玉淡淡道,“死有余辜。”   姬瑄叹了口气从软榻上坐起来,他只是装睡,又或者说鹤不归的魂魄进入身体才刚刚恢复意识。   整座城市陷入一种剑拔弩张的紧急状态,城墙边缘浓厚的结界肉眼都可看见法术急速流动,方才玉傀儡提到「乌合之众」,鹤不归立时就明白他来到了哪一个时间节点。   这是仙门众家讨伐至千古城下,姬瑄身死封城的那日。   “不要滥杀无辜。”鹤不归缓缓朝那个背影踱步过去,走到近前,伸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下巴垫在肩上懒懒地靠着,“千古城建立的初衷,是为了拯救无辜之人。”   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眼看着腰前交叠的双手,这双造万物化腐朽为神奇的手那么纤长嫩白,抬手之间尽是温柔,他很想回应这片刻的温存,紧紧地握住。   “为何将我困住呢?”玉还是问出了声,“我答应你不杀便是,主人自然不会不信我,用主从灵丝将我困住,是打算做什么?”   一股心疼和不舍从心里油然而生,鹤不归鬼使神差地将人环得更紧了些。   他听见声音自喉咙自然而然地泄出:“玉,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现在有些动摇了。”   玉轻笑一声:“为何?他们的滔天怒火,主人从来都不在意的。”   “与旁人无关。”姬瑄所思所想一股脑都钻进了鹤不归的脑子里,一瞬间让他明白了这个人在犹疑和质询的是什么,他道,“脚下踩着十万阴魂,城里关着几十万孤魂野鬼,除了我,没人认同他们的存在。”   玉坚定道:“我认同。”   因为你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呀。   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我的认同,反面就是世人眼里绝对的异端。   姬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错了,只顾着想自己绝对有道理,这本身就错了。”   玉很是不理解:“时空裂隙打开之时,兵主带着蛮荒妖邪入侵凡尘,那几年数十万无辜性命断送其手,主人也说过。   若是正常的「天灾人祸」剥夺性命,倒还可以说是命数如此,入了轮回从头来过也便罢了。可他们明明被那妖女打了烙印据为己有,才逼得你我出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不过是给了大家另一种活法,没有做错!”   这性子当真跟玉无缺一样啊,一样的犟头巴脑,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鹤不归心中好笑,忍不住又道:“心意是好的,方式少了一环,玉,我只是想到一些更远的东西,兵主带来灾殃并非他本身喜欢侵略,是不得已,不得已的起因是跟我们不在一个空间。”   玉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既然多重空间存在,必然有某些限制将生灵都隔绝开来。”鹤不归道,“兵主如今被龙脉的力量囚禁在凡尘,是他刻意破坏限制的报应,这同我用魂术强留魂魄在凡尘是一个道理,面前的也是我的报应。”   玉想了想,狐疑道:“主人今日是怎么了,同从前想的完全不一样,说的这些话若是你大彻大悟后想要劝我,我自然愿意听,可现在不是时候,你快给我解开。”   鹤不归摇摇头:“有因就有果,我自己去面对吧。”   “这报应是给你我的。”玉尝试挣脱未果,有些急了,“主人快给我解开。”   交叠在腰间的双手泛起微光,玉眼皮逐渐沉重,两腿一软就往后靠在了鹤不归怀中。   鹤不归摸了他鬓边的碎发道:“圣贤于梦中点拨,我造下的孽,要用很大的代价去还,兴许那个人此时也在,他会在今日同我一起悟道的,我不能带着你走。”   温柔的一吻落在玉的额发间,松开主从灵丝,玉此时已经彻底瘫软在自己怀中,就跟抽了魂魄似的任人摆布。   他听见姬瑄自言自语道:“虽然我认同圣贤的话,可还是想偷偷寻个法子,让天道给你网开一面,玉,这世上我什么都可以舍下,除了你。”   鹤不归听得见姬瑄那些隐忍又深情的心里话。   他的玉绝世无双,跟毕生技艺的高度无关,只跟情爱有关,纵使姬瑄有独行世间和规则对抗的觉悟。   纵使他一意孤行走到绝路备尝世人指责唾骂,可生而为人,怎会不需要精神支柱。   旁人或许以为他造出玉傀儡只是太孤独,以此有个陪伴,但兴许自他们踏上漫长征程的那一刻起,姬瑄敢往前走的大半勇气就是因为身边还有一个人。   无论他去往何方,此人同他一样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你做城主吧,替我守着它。”姬瑄轻轻抚摸过玉的下巴,又抽回手来,“机缘一到,因果消散,我一定来接你。”   话音刚落,鹤不归腹腔剧烈地疼起来,姬瑄竟然生生用手撕开了丹田,把金丹掏了出来,渡进玉的身体。   与此同时,千古城回荡起一阵嗡鸣声,鹤不归感受着脚下龙脉的能量在汇聚,攀升,直到城墙四面的禁制逐渐封印。   他不知道城池里方才到底什么状况,傀儡子民有没有因为仙门攻城而陷入慌乱,或是根本无所畏惧照常生活劳作,但声响却在姬瑄掏出金丹的那一刻停止了,所有动静都停止了。   蠃鱼催动的水车,城墙里埋藏的机窍,这个傀儡之城眨眼间停止运转,唯独封城的禁制嗡嗡作响,在千古城的上方合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 第135章重逢   一股茶香飘入鼻息,混着龙涎熏香,催人心神荡漾。   清晨的山涧鸟鸣啁啾,微风卷着竹帘一下一下打在框上,鹤不归便是在这样惬意的晨间清醒的。   贤者同他说的话尚在脑子里回荡,说完轻轻推了一把,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回了身体中。   现下肉身和魂魄合二为一,再没有任何不适,五感知觉很是清晰,而他穿着干净的里衣,正好端端地躺在床榻上。   当真是睡了个好觉。   鹤不归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间屋子很熟悉,早前和玉无缺巧合之下寻到了虚虚实实的云徵观,里头的卧房便是这个样子,只是比起那时见到的,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得多——被褥有一股浆洗的清香,床边案几放着茶壶清水,铜盆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布巾,鹤不归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床脚。   天气并不寒冷,窗户由木杆支起一半,鸟雀叽喳声便是从那传过来的,缝隙可见云山雾绕,炊烟袅袅。   不论是房中还是窥见的小院一角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还有一点炒糖的甜香。   鹤不归又是怔愣又是期待,有人在烧火做饭,是玉无缺么……   他掀了被褥下床,慌慌张张趿着鞋子就推开了卧房门。   “醒啦?”璇玑长老坐在院中小茶案边,正一边翻书一边烹茶,回过头瞥见鹤不归头发乱糟糟衣冠不整的样子笑出声来,“鞋子穿好,小心摔着。”   鹤不归在原地懵了一瞬,木头似的大踏步走过去,坐到璇玑长老身侧,歪头盯着人看了半晌。   像是在研究他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想摸不敢摸,想碰不敢碰,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璇玑长老敲敲他的脑袋:“不认得我了?”   “认得。”鹤不归木讷地答,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意识到方才的触碰是真实的,他抬手摸了摸脑门。   “是真的大活人,可以放心了。”璇玑长老将鹤不归的手握住,“小西啊……”   后头的话璇玑长老没来得及说,鹤不归已经一股脑靠在他的肩膀上,泄了全身的力气,低低喊了声:“师尊。”   比起璇玑长老不辞而别时的状态,如今的他,须髯染霜雪但精神头是十足的好,身体也很康健,他轻轻地在鹤不归脑门上弹了个脑瓜蹦,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从前师徒俩亲昵的时候半分不差。   这倒是真的璇玑长老,鹤不归一点点做心理建设,将他还是会闷不可声跑掉的可能性都噎回肚中,伸手将一整条胳膊牢牢箍在怀里。   璇玑长老任他扯着,慈爱道:“你是不是憋了一肚子话,问吧。”   “玉无缺呢?”鹤不归直言,“他在不在这?”   “在。”璇玑长老道,“既是我们小西看重之人,当然会想尽办法替你留着他,见你睡得香没敢吵你,无缺一会儿就回来了。”   得到确切答案,鹤不归已然没有再多的话想要问,他只靠着璇玑长老,冷不丁地撒了个娇:“我很想你。”   璇玑长老听罢吓了一跳:“不是一向最讨厌腻歪么,今儿是怎么了?”   “师尊不辞而别,倒教会我一件事。”鹤不归怨气深重地道,“想说的话要趁早,管他腻不腻歪。”   “还在怪我呐?”璇玑长老故意作揖拜了又拜,勾着头撇着眉毛,“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小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鹤不归摇摇头:“还是很气,不过酒被我找到了,都喝了。”   璇玑长老揽着他:“味道还成么?” 第136章团圆   熟悉的眉眼和拥抱,在眼前,在肌肤触碰之间,早已跟原不原谅没有关系,鹤不归稍稍将双臂环紧些,垂眸看了他很久。   “你死了一次。”鹤不归杏眼含情,亦嗔亦喜,眼前人越看越是想念。   玉无缺耸耸肩:“可有梦见过我?”   “没有。”鹤不归抬起手描摹对方的轮廓,“没有在那之后回来看我的魂魄,只有教你读书习字,教你练剑制物的景象,都是过去的你。”   早到夏雨苑关禁闭坐轮椅,然后是高兴斋的日与夜,再就纷乱的红尘中,滚滚向前的华丽马车,数次在车中醒来,鹤不归着急忙慌地唤着他的名字,车帘后的人会回应自己,但他一旦将门帘掀开,梦就醒了。   “直到方才,我也不是十全确信你还在。”就好比吊在驴前头的胡萝卜,鹤不归还是被某种信念迫着茫然前行,他道,“午夜梦回时你一日不来见我,我便还有一点希望。”宁愿相信这个人困在了某处无法脱身,不是连死了都舍不得回来看看心上人。   “我想去看你,想极了,可怎么做都出不去。”玉无缺用额头贴了贴他,“这个时空是用错乱的时间线搭起来的,三不五时就得去捡一些掉落的「线头」让空间维持稳定,偶尔会窥见别的时空发生的事,我看见过你……一袭红衣拖着玉棺入城。”   风雪盖不住新婚的艳红,可惜那个人孑然一身的背影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甚至辨不出万人空巷的盛大狂欢中,是不是鹤不归在孤独地为某人举行丧礼。   鹤不归没有否认,理直气壮道:“人死了尚有尸骨,你食言而肥,我却是要说到做到的,怎么?我不能独自同尸体拜堂吗?”   你就听听恐怖不恐怖吧,玉无缺噎了一下。   以前听人说民间轶事,有人结阴婚,有人和鸡拜堂,更有甚至跟画像或是珠钗结亲,玉无缺还当这些民间故事是为了夸大深情而言过其实。   等真隔着阴阳亲眼看着有人为自己做这样的事,如今还承认得理直气壮,好笑之余更多的是心疼,玉无缺仰着头压过去,承诺道:“欠下的都一一补回来,鹤西,我不会再食言了。”   “张口就来的话少说。”鹤不归道,何止想说的话要趁早,想做的事更是要尽快,他勾下头,对方正好迎上来,咬住两片温软。   唇齿交缠的亲密,距离上一次做这样的事其实隔得并不久,一年或是几月,梦里亦或梦外,只是红尘中人任何或隐秘或渺小的感情,但凡经历过生死便会升华得更加刻骨。   因而劫后余生的亲昵,才会叫一双有情人体会何为得来不易,彼此的气息和余温都只想一点点尝尽,由触碰记录成再不磨灭的记忆。   细微的喘息被含住,被吞咽,玉无缺一股脑地承下对方的委屈和心酸,加倍用这种粘腻又意乱情迷的方式回敬,好像怎么揉搓着怀中人都不够似的,他太瘦了,瘦得根根肋骨分明,瘦得只是一点挑动,全身肌肤滚烫地烧起来,仅由手掌传递到玉无缺的心里。   玉无缺眉心一跳,这一刻,献出去的金丹才真的在鹤不归体内运转起来,想不想活和能不能活到底有区别,鹤不归说不惯情话,也听不了太多甜言蜜语。   但他现在知道自己想要这个人,也不再顾忌旁的,掐着玉无缺紧实的肩膀,几乎陷进肉里,他忘情地回应,一并连整个人都瘫软进去。   千古城的大殿冷得跟冰窖似的,浮空殿百年不变的孤寂风月也开始折磨着鹤不归的每一寸神经,直到被玉无缺狠狠地抱在怀里,他才觉得血是热的,心会跳动。   ……   约莫躲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璇玑长老和夏之桃实在是找不出厨房里哪里还有值得打扫的地方,便只好一人搬一个小凳子面对面坐下,抠着脸大眼瞪小眼。   瞪了没多久,天真的夏之桃主动请缨,打算以午饭已经准备好为借口,看一下重逢的有情人有没有腻歪够。   不过他颠颠跑去又颠颠回来,脸红红地坐下,璇玑长老笑话他:“撞见不该见的了吧?”   “欸。”夏之桃没经历过这些,还替旁人害羞起来,“毕、毕竟,他是我的师、师、师父……”师父就是长辈,敬重崇拜之余,从来没想过他会跟香艳情/事扯上关系。   璇玑长老八卦道:“瞧见什么了?给我讲讲。”   夏之桃心说师父的师父怎么也如此老不正经,他稍稍回想那个画面,脸越加的红,根本不敢描述,便遥遥指着窗户外叽叽喳喳的两只小胖鸟,挤在树枝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啄毛,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夏之桃难为情:“就那样。”   璇玑长老瞅着他:“看你欲言又止的,羡慕啦?”   “有些奇怪。”夏之桃也说不上来,“见到如今师父有了心上人,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只是觉得……师父和从前不一样了。”   璇玑长老笑道:“你是说姬瑄?” 第137章蝴蝶   大中午就喝酒,加之心弦紧绷得太过,鹤不归不小心将自己喝醉了,待他迷迷糊糊觉得脸颊痒痒的,睁开眼正好抓住一只叼着狗尾巴草的咸猪手。   “起床了起床了。”玉无缺把狗尾巴草打着旋搔着鹤不归的下巴,“太阳晒屁股,一天倒四觉,晚上不打算睡啦?”   院中吃饭的案几收拾得干干净净,熏着一盏香炉,香味很淡,是带着雨天潮气的清竹味,玉无缺盘腿坐在案边,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虚虚拢着鹤不归的肩,让他歪躺在垫子上,整个人窝在自己怀里睡了个饱觉。   璇玑长老酿的酒香而不辣,散得也快,这么点功夫酒劲早就下去了,只是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四处静得只有山风穿竹林的沙沙声,实在太适合偷懒养闲。   鹤不归揪住玉无缺的衣角,盖在自己脸上,嘟哝道:“师尊他们呢?”   “巡山去了。”玉无缺道,“平时是我去,今儿你醉成这样,师祖就同之桃去的。”   鹤不归露出一只迷糊的眼睛:“巡山?”   玉无缺道:“就是检查时间线搭建的稳固程度,偶尔会出现漏洞,要及时弥补,否则这里会被洪流吞噬,我会带师尊去看的,看过你便知道了。”   鹤不归又把自己的头捂住,转了个身,脑门顶着玉无缺的肚子,不看,要睡。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看也不想管,哪怕只是一天,这样悠闲放松,和和美美的气氛最好不要破坏,多停驻一刻也是好的。   玉无缺叼着狗尾巴草,用手去扒拉衣服:“不要捂着头。”   “你肚子好吵。”鹤不归语气带着笑,用力往肚子上钻。   “还不是因为你压饭,吃太多了。”玉无缺弓着身子,整个将人抱住,同他嬉笑打闹一阵,好不容易才拔萝卜似的将人从衣服堆里找出来。   他勾下头在脑门上亲了一口:“闹出一身汗,要起来吗?”   “嗯。”鹤不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自觉地发笑,“勉强可以出去走走。”   玉无缺捏捏他的鼻子:“等我打盆清水过来给你擦脸,擦完咱们去巡山去。”   鹤不归躺得坦然,伸长四肢:“再给梳个头。”   玉无缺笑话他:“娇气。”   鹤不归看着蓝天白云:“还要换身衣服。”   “行,你就横在这得了。”玉无缺揉揉小祖宗的脸,无奈地笑,“我伺候你。”   鹤不归伸了个懒腰,赖赖唧唧道:“快些快些,我要起床了。”   ……   出了小院,外头的竹林连成碧色竹海,山路虽不窄,但在高耸入云的竹海之下,这条路颇为幽静深邃,二人手牵着手一路慢慢地往山下去。   玉无缺拿油纸包装了一袋儿新鲜做好的点心,走走停停,一边投喂身边这个小祖宗,一边将这个空间的奇怪之处一一说给鹤不归听。   景致虽美,但流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失感,好像掌心流沙那般,随时有逝去的可能。   鹤不归不自觉捏紧了玉无缺的手:“你当初是怎么到这里的?”   “关于这件事,我还真不记得。”玉无缺道,“连我怎么死的都很模糊,无量斋的心魔根是同仙族交换誓约,违背的那刻起就有声音在脑海中提醒我,或早或晚报应都会临头。”   也就是说,毅然赴死的决定是早就做好了,且为此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竟然一字半句没给自己透露过,鹤不归冷哼一声:“我没有要知道你的心路历程。”   “嘿。”玉无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转移话题,“是一道天雷劈在了心魔根上,树根烧焦的同时,我肉身也消失了,应该是一同碎了吧。”   听到此处鹤不归顿住脚步,掌心覆上玉无缺的胸膛,用力摸了摸。   玉无缺被他摸得不好意思:“全须全尾,健壮有力,再摸可忍不住了……”   鹤不归噎了下,当胸一拳:“正经说事,你又嬉皮笑脸。”   “还不是怕你想起那座玉棺。”玉无缺捏住他的脸蛋,趁机塞了块甜糕去嘴里,“带你去个地方。”   玉无缺稀奇的说「某个地方」,正是他初初醒来,生死未知时出现的山洞。连绵数座山头的竹海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从半山腰的道观自然是看不见「海」下还有什么,直到深入其间,鹤不归才明白这里的诡谲之处。   介于稳定和坍塌之间的时空,因着有夏之桃他们努力维护,所以大半的景物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等同于稳定,至于「坍塌」的那些景物。   因为虚化缥缈而迸发出奇异的美——风过林梢,草木摇晃,根茎脉络和无形拂过的风都流淌着五颜六色的线性光华,它们时而清晰,时而隐去,所以身处「坍塌」领域,就好比置身在流光幻彩的琉璃世界中。 第138章风铃   鹤不归要的,是凌斯的尸体,但不能现在死,要他死在恰当的时机和地点。   鹤不归画了个圈解释:“在已经确定的时间线里动手脚,因果循环不能破坏,那就只能是他。”   逆天行道犯下大错,接受天神惩罚死在无量山上,这样的结局不是只符合玉无缺一人,还有罪魁祸首凌斯。   只不过他利用时空裂隙逃遁至今,如今已知逃离空间后,那个时空里的命数会陡然发生改变。   如若要将死亡名单的空缺补上,凌斯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过凌斯,要他偿命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夏之桃想了想有些意外:“还真是巧。”   “不是巧。”璇玑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儿天,云卷云舒,后头像是藏着一双智慧的眼,爱恨情仇都被它精打细算,他旋即笑道,“老天自有安排,很多事你以为是巧合,其实都是天意。”   至于天意的费心安排,事到如今鹤不归已经能挑拣出好几件,这也是同天道长谈后他之所以能够顿悟的原因,纵使天谴加身过。   但老天并非有眼无珠,降罪之余也希望引导鹤不归走向一个正确的选择。   再给一次机会拨乱反正,堪称大道的慈悲。   鹤不归将酒壶拧开,倒出四杯酒,一杯杯放到各人面前:“凌斯和璎珞必须找到,前者需要付出代价,做置换的条件,后者才是把一切划上句号的人。”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凡事不求人是怕多了牵扯,如今肯开尊口。   一来确实一个人很难办到,二来是懂得了向在意之人求助,也是一种回应。他抬起酒杯道:“师尊,之桃,此事之郑重比降服蚩尤更要紧,拜托了。”   璇玑长老同他碰杯:“小西都这般说了,为师定当全力相助。”   “师父放心。”夏之桃笑靥如花,“我会全力以赴!”   玉无缺在桌下悄悄扣紧鹤不归的手,和他十指相牵,心意相通。   这次不止是两个人彼此救赎,更是回到最初,把错误的源头一并去了,给苍生一个正确的交代。   甜酒下肚,鹤不归终于像是抓到了所有烦杂俗事的线头,一颗心安定了,只需要坚定地往前走。   ……   不过,要找到凌斯和璎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事非但要从长计议,时间更是不可估计。   “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玉无缺一把将鹤不归从案几上扯起来,囫囵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就拉着往外走,“不许再做东西了,出去走走。”   “可是……”鹤不归被扯得一个踉跄,跌在玉无缺怀中,正好被搂住腰。   小刀和木块簌簌往下掉,鹤不归注意力却全在手上,第一时间看了眼小指,再顺着红线找到对方的心口,红线隐没在衣服下,稳稳地锁住这个人。   鹤不归舒了口气。   察觉到鹤不归的这点执拗,玉无缺掐头去尾地简短道:“我在呢。”   “嗯。”鹤不归自嘲一笑,“看见了。”   他光着脚站在垫子上,踩了一脚的木屑,头发松松散在脑后,挽了一根玉无缺亲手削的木簪,一身淡绿纱衣像隐居在竹海里的神仙,表情时而淡漠,时而迷惘,连续三日,自商定完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便宅在院中东敲西打不肯休息。   唯一能让他回过神的,便是院中的寂静,寂静代表空无一人,鹤不归会条件反射地去找,光着脚走遍道观每一个角落,直到看见他想看见的人,这种魔怔才会稍稍下去些许。   玉无缺当然明白他为何会有疯魔之症,想想那袭红衣拖棺入城,唯有心疼,恐怕在外面时,鹤不归要比现在严重得多。   骤然的失去他接受不了,骤然再找回来,他不敢相信。   为了安他的心,玉无缺才将灵魂相牵的红线彻底拽出来,一根牵在鹤不归的小指上,任自己在哪里,红线都明晃晃地亮着,哪怕不在眼前,虚空里红线也指明了方向。 第139章不甘   “你说,外头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这日突然狂风大作,几声闷雷之后,云徵观被浸泡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之中,水流顺着屋檐瓦片滴滴答答,在廊前挂起一道道晶莹剔透的幕帘。   鹤不归原先是盘腿坐在廊下,卷着裤腿,一边悠闲地烹茶,一边看潋滟水光,空濛新雨,也不知有了什么突发奇想,拽着两个粗陋斗篷就偏要去巡山,一路淋着雨跑到山巅,倒是畅畅快快地把自己淋透了,玉无缺张牙舞爪地给他遮也没遮下多少,索性陪着疯闹。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遮雨的崖边,玉无缺忙着将篝火拢热,鹤不归用法术烘干了外袍抱在怀中,百无聊赖地欣赏雨景,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玉无缺在挑拣柴火,没听清他念叨什么,「啊」了一声。   “我问外头是什么年月了。”鹤不归道,“来到观里住了半月,此前溯境中徘徊,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计算的。”   “师尊在溯境中穿梭了三次,根据你第一次触碰这里的时空,那三次满打满算是七日。”玉无缺道。   鹤不归想了想说:“第一次溯境我最多待了一个时辰,第二次至少有两个月,第三次是一日。可见里外空间时间不对等啊。”   玉无缺见他似有忧色,问道:“师尊是怕出去之后,已换了天地?”   “时空交叠该如何拿捏尺度,对我来说还是门新奇的术法。”鹤不归道,“情况不可控自然让我惴惴不安,万一出去已是百年后……”   凡人一生也就过去了,留下多少遗憾呢?   他想好好送别千古城的孤魂,就只是最后一段时间,不愿因为等待再让他们受一茬罪。   莫名的负罪和歉疚在心里烧起来,鹤不归又将衣服抱紧些,低头嗅了嗅,玉无缺的淡淡香味给他些许安慰。   “有我在,师尊大可放心。”玉无缺自信满满道,“自从学会魂术我便一直在琢磨,进来之后,更是顿悟了许多空间原理,不论你我在此间停留多久,外头我会压缩在半年之内。”   鹤不归回头看他,许许多多的后顾之忧和万一尽在不言中。   “没有万一。”玉无缺看懂了他的眼神,“我能办到。”   鹤不归轻轻笑了一声:“好。”   “笑什么?”玉无缺走到他身边,将湿发散开,一点点擦干净,“一会儿愁一会儿乐,跟个小孩儿似的。”   “依赖人的感觉很新鲜。”鹤不归坦率道,“我未必事事做得好,做得到,不过后背有了倚靠,便不那么心焦了。”   “稀奇。”玉无缺惊叹一声,“堂堂太微上仙,还有做不到的事?我不信。”   熟悉又久违的马屁逗得鹤不归笑出声,他用后脑勺顶着玉无缺肚子,淡然道:“没有太微上仙,区区城主,一个人撑不起偌大城池,怎么办?”   这不是服软,明明是撒娇,这还能怎么办?   玉无缺耐心地把鹤不归的头发挽上去盘好,摸摸脑袋:“靠我咯,你何须操心。”   细雨绵绵,浸润万物,一并连着浮躁的心绪都抚平,鹤不归整个人松了力道,朝后一仰,舒缓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抵住后背,给了他踏实的依靠。   自降生至今,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脚下踩实了,不再害怕谁将他丢下,不再忌讳伸出手去,心安自有归处。   ……   又是半月过去,最近师徒俩出门的频率高了许多,不宅在家里做傀儡了,可见玉无缺的法子非但奏效,很快就能将人抓住。   夏之桃抓着一个东西,兴高采烈地找到璇玑长老,立马炫耀:“道长看看。” 第140章回生   无人立即追上来,凌斯便知道自己可能掉入了一早准备的陷阱,但他除了往前跑,根本不存在退路这么一说。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鹤不归竟然将他逼到了这里。   众所周知,无量山的山道险在恶念无所遁形,心魔生根发芽,与本体纠缠不清,心智不坚者会同山林化在一起。   即便有那么三两个能稳住心魔登上山顶的,在那等着他们的也只有神明诘问。   无量斋用一条山道,将那些都不值得放在台面上公开惩戒的渣滓默默处理了,凌斯站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是很有台面的那一个,值得无量斋公开处刑,但「不公平」来回在脑子里蹦跶。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执着的信念很值得诸天神佛恼羞成怒,一方面又想嘲笑自己,都到了这般田地,他还在为神佛制定铁律下的高低而沾沾自喜。   仿佛冥冥之中告诉他,他再努力想要跳脱开某种规则,亦或生来就形成的贵贱意识,这件事到头来都无法改变。   越是如此,凌斯越是生出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   他做到了任何凡人都做不到的「放下」,就为求个公平,死又何所畏惧?   这些秃驴站在高处,用所谓的「天赋」来睥睨世人,执掌杀伐,他不认!   污黑的泥土粘腻蠕动,攀上凌斯的脚,在他站定思索这段时间,污泥长出了手脚,长出了三颗头颅,三个人型交缠在一起彼此拉扯,以他为发力点,越来越重地将他缀得要跪下去。   “父亲,你不愿给世人一个解释,难道也不愿给我一个解释吗?”泥人殷切地睁开眼睛,目光并无锐利神色,只有难过和急切,“到底有何苦衷,不能对儿讲?”   说这话的,是温文尔雅,性子最像自己的凌霄,两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他更无从得知,凌霄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父亲有过半句怨怼之言,仅仅只是事发之后,他用尽全力护着母亲,扶持破落的御灵宗。   苦衷二字,让铁石心肠久了的罪人有了片刻的心软,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脸,却在即将要碰到的瞬间蜷起了手指。   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曲解他的意图,那也没什么所谓了,走上这条路,见识了别人所不得见的时与空,一并连着大道和性命都轻如鸿毛。   这点误解算得了什么呢?   凌斯收回手,忍住不往其他泥人身上看去。   它们还在脚下叨叨不绝。   “御灵宗就快要没了,夫君,你曾说过这是祖辈心血换就,怎的说抛下就抛下,家都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要如何过下去呢?”   “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你,父亲,认罪吧!”   “你认罪吧!爹,算是女儿求你,我第一次求你,认了罪,女儿陪你一起受过,回来吧。”   “爹爹,娘死前只想知道,此生你可曾爱过她?”   夫人的哭诉,凌岚的恳求,姜宁代姜雪梅所问的遗憾,几近要撬开凌斯所剩无几的凡人的心防。   若不是后头时空裂隙里传来妖兽的咆哮,让他精神为之一震,兴许他真的会被这些泥人缠在这里。   “谁都不必问了。”凌斯垂下眼眸,“我没有愧疚。”   说罢凌斯横剑割腕,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剑身滴落在泥人身上,泥人像是被烫到似的,先是停止了动作,下一瞬,所有血迹流过的地方,开始爆发出野兽闷哼。   御灵宗秘法,以鲜血和降服妖兽建立契约为己所用,这段时间他和璎珞在各个时空里短暂地东躲西藏并非什么后手都没留。   他如今存下的妖兽数量比之御灵宗建立至今的总数还要翻了数倍。   在避免和鹤不归爆发正面冲突时,凌斯已经释放了一半妖兽档他的路,而现在,他割破手腕用血浸润泥人,应当可以拔除心魔根对自己的束缚。   血污里爬出来的凶兽数量颇多,很快就将泥人从凌斯身上扯了下来,他捂着右手伤口,头也没回地冲进了林中。   与此同时,裂隙彼端,鹤不归挽了个剑花,将剑身上的污血甩了一地。   妖兽已经一只都见不到了,残肢断臂散了一地,动静虽大,却是连离自己不远的玉无缺都懒得过来的程度。   那小子追击璎珞的空档,只来得及传音过来,提醒鹤不归:别玩得忘了时辰。   鹤不归在识海里笑笑:我没有玩。   是真认真的打妖怪,谁叫凌斯慌里慌张地放了那么多出来,简直把八辈祖宗压箱底的凶兽都抖出来了。   就很大方。   杀干净之后,鹤不归扭头看了眼竹海另一端惊起的鸟雀。   鹤不归:我去寻他,你不要跟过来。   玉无缺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还带着一点不满:外头是我处刑当日,你确定不要我陪着?   别到时候见到什么又受不住,哄三日都舍不得笑一下。 第141章长生   鹤不归睡得很浅,梦中雷电交杂,术法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铺天盖地犹如蝗虫过境的凶兽把视野挡得干干净净,但兴许是入睡前那几声心跳着实让人心安,他并未在纷乱的梦境里感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梦到后半程,纷乱又像潮水褪去了,竖起耳朵仔细听,屋子里极轻的脚步声,屋外璇玑长老和夏之桃小声的说话,以及身侧之人微微翻身,给自己盖上被褥的动静,都很清晰。   他便是在这样的细微动静里醒过来的。   玉无缺半侧身躺在一边,支着脑袋,一只手还很不老实地在扯着鹤不归的头发玩,见他朦胧睁眼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揪起一小绺挠了挠脖子根。   鹤不归皱了皱眉头,也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脑门一顶:“痒。”   “静止时空十分耗费修为,你拖的时间比我们算好的要长了一刻,再睡会儿。”玉无缺知道他累,又想让人好好休息,又忍不住同他分享这获得新生的喜悦。   “睡不着了。”鹤不归垂着眼,长睫落下一片阴影,一眨不眨有些呆滞,隔了好半天才问,“这副身体……到底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问行不行,问就是必须行!   玉无缺在被窝里找到鹤不归的手,捻着他的手指往身上戳了个遍,肌肉硬邦邦,和从前别无二致,多余的一丝赘肉都没有,年轻的身体带着滚烫的体温,生龙活虎得不能再行了。   “别胡闹!”鹤不归忍不住发笑,笑了一半倏然变脸,“这是什么?”   他戳到一块不太寻常的皮肤,粗糙得不像人皮的质地,倒同树皮差不了多少,想到之前玉无缺半面脸是人,半面是树根的肌理,鹤不归冷不丁地眉心一跳。   玉无缺抓住他的手指,赶紧解释:“这才多久,要彻底恢复成肉身还要时间,哎?”   「哗拉」一声,鹤不归立马坐起来将人的衣服撕开,大喇喇地敞着,目光无所顾忌地将此人胸膛和腰腹尽收眼底,边看还要边用手戳,神色认真得像在研究一个什么物事,玉无缺自然晓得对方是在担心自己。   虽然没有从中瞧出半点情/色,架不住一人半卧半撑,衣不蔽体,画面实在有些香艳。   他经不住鹤不归戳出的痒劲儿,闷着一脸坏笑,颇有些不羁放荡,那姿势又拽兮兮的,像是个流连风月场的登徒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美人调戏,此情此景恰好被刚进门的夏之桃撞个正着,他愣在原地,将此等不堪入目的画面看个个彻彻底底。   毕竟是个不经情/事,脱离现世快千年之久的纯情少年,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师父」已经吐出去半个音节,卡成一个饱嗝,兀自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吓跑了。   鹤不归的注意力全在这人的身体上,盯着一处又看又摸,摩挲了数遍幽幽道:“树皮的纹理褪去了,就不是树皮了吗?”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副正常的肉身,辛辛苦苦却白跑一趟,别的还好,可这副身体就一具,再也没地方可换。   现在谁也不知道它能用多久,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这着实无法不让人担心。   “怎么会是白跑一趟,你看。”玉无缺强行把这人脑袋按在胸口,手掌撑开贴于腰腹,“五脏六腑俱全,树纹一褪,便和真人无异。”   鹤不归半信半疑道:“当真?我记得你脸颊上流了血,怎么伤口又不见了?”   “师祖说……”玉无缺低低笑道,“这副肉身算天道送来的大礼。”   “嗯?”鹤不归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玉无缺耐心解释,心魔根的本质,是肉/体凡胎以自己魂魄同神佛定下契约,如若违背契约,惩罚的落点在肉身之上。   故而在心魔根种下之初,就有一缕灵魄入根,留在了山林中,又因为惩罚的是肉身,为了防止有的人用自身强大的修为试图逃脱惩戒,保护原先的肉身不被找到,所以心魔根和真正的肉身是相通的。   相通,却并非一模一样,凡人逃不脱生老病死,心魔根为基地的肉身却是和天地共存的。   鹤不归似懂非懂:“因为是同神佛定契的媒介,根系并非凡尘物,所以——”   “所以我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除了仙谱中没有我的名姓,其余和仙体并无差别。”玉无缺接话,曲指勾了勾鹤不归下巴,“师尊,现在我敢说,永远都不离开你了。”   鹤不归张大了嘴巴,惊讶得露出些许童真。   这可当真是份大礼。   天谴终结,自然不必再用无尽的寿数去体验无尽的生老病死,可他没有想到,智者慈悲,不止是网开一面,还将他的遗憾也补足了。   他没来由地生出敬畏之心。   大道在上,不会冤枉任何无辜之人,不会放过任何有罪之人,更不会苛责任何真心悔过之人。   在这其间,鹤不归是后者,他难免像个犯过大错的孩子那般,突然得到赦免和恩赏,有些无所适从。   玉无缺翻身将他压下,抱着怀中人狠狠吻住:“是真的,天涯海角你我同去,天荒地老都陪着你。”   …… 第142章公平   后悔那是不可能后悔的,但闹出的笑话够鹤不归排揎他一辈子,属于今后但凡将他惹毛了,拿出来翻旧账最好的素材。   玉无缺支棱着任他宰割,先承认错误,然后提出弥补的措施,最后是甜得掉牙的情话一箩筐接一箩筐往外倒。   反正无人听得见,羞不羞的根本不是问题,玉无缺这么不要脸的一个人,干这种事最是理直气壮,以至于他把拿出几种姿势让鹤不归舒服都算在了赔礼道歉里,鹤不归简直听不下去,红着脸捏住他的嘴:“再说这个今晚你睡院子!”   “唔。”玉无缺将没脸没皮进行到底,“你还忍得住啊?都多久没——”   “住嘴!”鹤不归脸皮薄,凶狠道,“你现在越发不听话,心里还有没有师父这两个字?”   “师父是师父,媳妇儿也是媳妇儿,有自然是有的。”玉无缺强词夺理地嘟哝,“不都一样么。”   反正意乱情迷的时候,玉无缺乱叫一气,师父鹤西换着来,这人不都很受用。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拍了他一巴掌:“还要做正经事,别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玉无缺嘿嘿一笑,正经道,“师尊打算威逼还是利诱?”   鹤不归直言:“没想好,若她和凌斯一样顽固,倒不好办了。”   要把这件事圆满的划上终点,璎珞,或者说璎珞所掌握的时空之术的真理才是最后的关键。   否则再多的因果循环,在时空裂隙和重叠空间面前,都是无法彻底闭合的。   不能闭合,鹤不归如今亡羊补牢的举措就都白搭。   他答应天道智者的话,并非被人强迫,而是真心实意想要重头来过,有些事必须做完。   必须将交叠的时空撒扯开,所有裂缝补好,从今往后,空间规则再无法人为破坏。   必须帮那些因时空规则混乱受到影响的无辜之魂,解除束缚,重回自由。   而这个法门,只有璎珞知晓。   鹤不归:“她未必肯帮我们。”   璎珞只剩一口气吊着,拖延下去,她的魂魄会在念空山坍塌时一并消散,说到底,她以蛮荒大业为信仰,功败垂成之后实在没什么理由要帮凡尘的人。   “事在人为。”玉无缺意味深长地道,“师尊先见过她再说吧,那人——”   鹤不归:“嗯?”   那人到底怎么样,玉无缺故意卖了个关子。   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竹海中唯一的光亮,除了玉无缺后衣领摇晃的灯笼,便是这方寸不过一人高的洞穴。   里头依旧华光流彩,绚烂非常。   鹤不归有些疑惑,收了调笑问:“你把璎珞关在里面?”   “嗯。”玉无缺站定,扬了扬下巴,“也不算关,她如今修为所剩无几,流苏死了以后对她影响颇大,只是留着半条命等死,门口那结界连天极宫的门童都能破,她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鹤不归:“你方才话未说完,她人如何?”   玉无缺想了想说:“师尊还记得流苏吧?那女人几近癫狂,手段狠毒,城府又深,若是她被我抓住,自然是挑个厉害的囚牢锁着便是了。”不论逼供还是极刑,玉无缺都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弱女子来对待。   且相较而言,同这样烂心烂肺的人打交道更容易些,直来直去地耍狠,不必绕弯子。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虽是双生姐妹,璎珞和流苏完全是相反的两个人,这女人……”他特意换了个用词,又道,“这姑娘很聪慧,只不过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太透,说话的时候忒费劲,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关进去让她独自个儿待着。”   末了还补了一句,夸姑娘的好词儿都是璇玑长老说的,玉无缺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神神叨叨,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愿说。   玉无缺:“拐外抹角的毛病我能治,她是玲珑剔透心,我反而不知道同这样的人要如何交流。”   鹤不归笑着拍他一下:“知道了,放我下来,我去会会她。”   玉无缺把人轻轻放下,整理揉乱的衣服和头发,鹤不归端直地站着任人摆弄,突然道:“嫌费劲你就别进去了,外头等我。”   “也好。”玉无缺笑笑,“不过既是有求于人,又不能受其胁迫,师尊得耍点手段才是。” 第143章知己   璎珞不清楚自己在洞穴里窝了多久,几个时辰,或是几天、几月,都不要紧。   时间对她来说,或是对这个不稳定的空间来说不值一提,她很清楚这里兴许就是生命的终点,姐姐魂魄消散,肉身更是在千古城的城柱中早就化为了白骨,半口气吊着,更像是为了爱人凭吊。   蚩尤身死魂消,独活下的有情人已经一无所有,身为女人,一辈子为蛮荒诸人热血,这个时候她只想捧着最后一点柔情,去寻个地方,同爱人待在一起。   可是普天之下,已无他们二人容身之地。   也不知道鹤不归和玉无缺在玩什么把戏,好吃好喝地将她留在洞穴中,既不审问,也不拷打,甚至没有提任何要求,就叫她在这待着。   四壁皆是错落有致的时空影像,一半是她的蛮荒,一半是凡尘。   起初,她的注意力都落在蛮荒那边,每一个时空所受的疾苦都大相径庭,也许因为很小的细节,后续走向便再难预测,她见到蚩尤半数以上还是成功统一了蛮荒八十一部落,这半数之中结局只很小的一部分借助应龙的能力撕开了时空裂隙,去到凡尘中。   而凡尘中唯一接近成功的,也唯有这一次。   蛮荒人的命运大起大落,沾满了血腥和泪水,每一刻都有转瞬即逝的生命相伴。   那凡尘呢?   鹤不归所说那些卑微而渺小的凡人,每一天又是怎么过的?   日升日落,春去秋来,璎珞看着婴孩呱呱坠地,看着荒田变成翠绿,看冰雪之后满城点亮的红灯笼,看寻常百姓家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便是日落西山暮,热锅热灶的粗茶淡饭。   被稻米压弯的脊梁怎么不算用力生存的证据?慈母含辛茹苦养大儿女,其中艰辛要用一辈子去诉说。男人身上挑着全家人的口粮重担,哪一点又容易了呢?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姐姐魂散时,她看见了对方这一千年是如何度过的,这样寻常的日和夜,也曾刻在流苏的生命中,她不确定流苏是否怀念,可璎珞心里清楚,凡人一生所求的岁月静好,平安喜乐,正是他们渺小生命的最大意义。   她也渴望过。   “所以是公平的么?”璎珞喃喃自语,“天道没有亏待任何一方,又或者,任何一方都得在亏待中寻找生机。”   蛮荒也好,凡尘也好,各有各的水深火热,这是生命的意义,也唯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能淬炼出斗志,让生灵得以延续。   璎珞茫然问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是么?”   是非对错,答案皆在心中。   不论功过,信念之火依旧在燃烧,璎珞缓缓站了起来,认真抚摸过四壁琉璃块,一脚跨出洞穴。   ……   “还是不吃饭吗?”路过厨房时见里头有动静,玉无缺钻进去问夏之桃,“三天了,一点没动啊?”   “可说呢,我刚回来,就喝了一点甜汤。”夏之桃指指汤碗,“总比一点不吃的好,她再这么熬着,没等到回回谷崩塌,她那口气就得散了。”   夏之桃奇怪道:“师父将她留在洞穴里,到底有何深意?”   “悟道。”玉无缺答。   夏之桃更是莫名:“悟道?都没人跟她讲,凭她自己能悟得出什么来?”   “还偏只能靠自己悟。”玉无缺道,“人就爱钻牛角尖,更别说她这样钻了上千年的,要想让执拗的人醒悟,非得她自己想清楚不可,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夏之桃「啧啧」两声,玉无缺什么脾性,还说别人执拗,他好笑道:“玉公子也是这样自己想通的?” 第144章解脱   这一夜的念空山,冉冉炊烟,山高月小,竹海翻波静浪,自它存在而始便飘然物外自有一味神性。   回回谷一座云徵观,门扉轻掩,酒香弥散,人声笑声,还有鹤不归手中一杆竹笛,悠扬应和,璇玑长老和夏之桃随手抓来簸箕和铁锅,敲敲打打。   玉无缺没骨头似的侧身躺着,手中端着酒,一条腿支棱着,摇头晃脑间,低低哼着调子。   璎珞本还有些拘谨,耳闻玉无缺五音不全地跟着笛声哼唱,节奏跟不上,调子更是飞到八百里开外,她实在没忍住,捂着嘴笑了半天。   鹤不归用心吹奏,也难免被那七拐八绕又慢条斯理的哼哼给打扰,他瞪了玉无缺一眼:“是我吹的不好吗?”   “嗯?这话是怎么说的。”玉无缺懒懒睁开眼,醉眼朦胧地揽住身侧人的细腰,吊儿郎当地夸,“师尊的笛音和萧声,天下一绝。”   “那你怎么一声调都跟不上呢。”鹤不归故意埋汰他,“难听也就罢了,都听睡着了,还闭着眼拍。”   “徒儿在你手下,读书习字练剑修造艺,就没学过一天音律。”玉无缺把脑壳往鹤不归肩头一搁,压了压对方带着水光有些微肿的薄唇,“不过也用不着学了,师尊样样皆是顶尖,我有福气,以后往家里这么一躺,小酒喝着,有美人笛琴相伴,岂不快活!”   鹤不归眉头一皱,好没出息,往后余生要伺候这样的大爷,日子怕是快活不起来。   “我哪儿敢,当然是我伺候你。”玉无缺开始展望未来,“师尊呢,继续十指不沾阳春水,风花雪月,诗酒年华,赶马砍柴跳水做饭缝衣纳鞋都我的事儿。”   他邦邦往心口一拍:“爷宠你。”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夏之桃替他害臊:“玉公子,嘴上糊了多少猪油,羞羞。”   璇玑长老喝得满面通红,也笑他:“羞!”   “不羞不羞。”玉无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粘在鹤不归脸上就没舍得离开,“光明正大的喜欢师尊,我羞得着么!哎哟。”   鹤不归偷偷拧了他一下,夏之桃和璇玑长老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欢声笑语,红灯笼挂在门房两侧,此情此景倒真像寻常百姓家,璎珞坐在席间,偶尔跟着笑两声,吃饭加菜都有细心体贴的夏之桃在关照,看着玉无缺和鹤不归打情骂俏,倒让她有些羡慕此刻的和美安乐。   想来凡尘百姓,结束一天忙碌回到家中,父母弟兄便如此围桌而坐,耙耳朵的丈夫说些俏皮话,不苟言笑的娘子便揪着耳朵教训几句。   正出神呢,夏之桃往她桌前丢了一根红绸,毫不见外地邀她:“该你啦。”   璎珞一噎:“我……我岂敢在诸位面前嫌丑。”   “一人一首,我唱成那样都不怕你们笑话。”玉无缺敲敲桌子催促,“赶紧的,过年呢姐姐。”   夏之桃温和地笑着:“璎珞姑娘,明日咱们就要上路了,你我都无牵挂,轻轻松松地去,这顿饭别想成是上路饭,是正儿八经同家人一起吃的年夜饭。”   吃年夜饭就该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什么都放下,来年,来生,才会讨到好兆头。   璎珞手指一缩,从桌上将红绸攥到手心,夏之桃一双眼清澈真诚,其余人笑得真心实意,璎珞没有再推辞,起头哼唱起蛮荒小调,鹤不归凝神听了片刻,也跟着她的调子吹奏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璎珞婉拒了夏之桃的留宿,最后一夜,她依旧想要守在洞穴里,陪着蛮荒影像度过,鹤不归打住众人话头,亲自送璎珞下山。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璎珞心绪宁静,也没有更多告别的话,不过从洞穴出来之后,鹤不归袖子里多了一个东西,他珍而重之地收进袖中藏好,挽着玉无缺回了云徵观。   ……   翌日,念空山的天际流云逆浮,日出五星,所有此间事物介于虚实之间,像蒙了一层水雾,真假难辨。   云徵观内,四人合坐,掌心互覆,四面阵石齐备,法阵运转,华光光束直达天际,注入苍穹的一刹那,撕开了数道口子。   时空裂隙大大小小出现在各处,逐渐连成一体,云徵观古旧的木门消失了,连着门边那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幽深的石子小路,尽头那片苍翠的竹海……   璇玑长老用力捏了捏夏之桃的手:“准备好了吗,之桃。”   “嗯!”夏之桃闭上眼,手因为激动和难以言表的心绪有些颤抖,他道,“师父先请。”   鹤不归调动丹田气力,玉无缺遁入魂境轻轻拨弄时间线。   再睁眼,已是现世辉煌的千古城大殿。   裂隙并未关闭,鹤不归最先睁开眼,拉着玉无缺回到现世,与此同时,殿中还裂开了另一道口子,正是当时鹤不归跳下的那个悬崖。   空知已然在悬崖上搭了个草棚,山上山下都有来往的傀儡,他披着油毡坐在悬崖边,眼巴巴地望着下头,像是这般找人已经找了许久了。   “师弟!”玉无缺兴奋地大喊,“我们回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油毡下的人打了个激灵,继而猛地将油毡一掀,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空知根本没发现身后何时多了个裂隙口子,直通大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确认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立时奔了过来。   扑向鹤不归,抓着他的衣襟就嚎啕大哭。   鹤不归哭笑不得,被他扑得一晃,回手拍了拍空知的背:“过去多久了?”   “马上四个月了。”空知哭得声音都变了调,“师尊你吓死我了,师兄你也……” 第145章尾声   千古城自开门通市后,城中越来越多营生的外乡客、避难的妖族以及如啸月楼这般不将上头压力当回事的中立仙门。   所以城主在大殿前所作所为,所说所念,不少人也是亲历者,借由他们的嘴,天下人后来也都知道了那日的盛况。   说一句盛况不为过。   曾有仙门修士说,此生离大道最近,离生死界限最近,离真理最近的时刻便是万魂归冥的那一天。   凡人因未知而翘首企盼,只见城市上空那些隐约开合的裂隙口,里头是狂沙乱舞的荒漠,数道魂火凝练而成的光带从大殿里钻了出来,由鹤不归仙力幻化的白鹤引领,将他们一支支带入裂隙之中。   与此同时,蠃鱼一声直冲云霄的清脆嘶鸣预示着,封印魂窟的大禁制彻底停止了运转,四面城墙形成的无形压力在顷刻间消散无影,至于从大殿里飘出来的魂火光带……   有人听见了传言中让人汗毛倒竖的鬼哭狼嚎,于是倒吸一口凉气:“是蛮荒的孤魂野鬼!”   “城主将他们放了?”   “是放了。”   “囚禁了一千多年,此前同蛮荒恶战,好不容易才换来如今的太平局面,为何又要放呢?”   “我哪知道。”   “这是从蛮荒开启的传送阵吗?若是放回蛮荒,他们还能否回来?”   当然是不回来的好。   当然是永远囚禁在禁制中,由高人镇守着好。   但大家也心知肚明,囚禁魂魄是有违天道的下下之策,可这件事除了城主敢冒大不韪去做,又有谁有能力担下这个责任?   而一旦放了,蛮荒若卷土重来,下回凡尘又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守护山河?   这样的担忧存在于大多数的凡人心中,可是这话要去问谁,谁又能给得了答案。   消失太久的鹤不归突然出现,一出现就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决定,人人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听得一清二楚,似乎他只是要放这些孤魂得大解脱。   摩肩擦踵,物议如沸,萧熠推开众人挤在一起的肩,淡淡丢下一句:“不会回来了,魂魄入冥府,各自轮回。”   说完便一步步登上大殿,没管那些看热闹的凡人是会否能懂得其中道理,他站回到萧旗身侧,一同看着接下来的变化。   幻化的仙鹤在上空飞翔,鹤唳嘹亮,身段柔美,雪白的仙兽长喙翕张,衔住一颗颗幽蓝的魂晶。   这些魂晶晶莹剔透,泛着魂火的光辉,正是千万万傀儡城民脑定升起脱离的精髓。   怀恩和瑞溯两手相牵,彼此对视一眼,虔诚地跪下。   鹤不归没有回头,只是肩骨动了动,低声如呢喃道:“该走了。”   跪在两道背影之后,今生最大的苦难幸运都同面前二人息息相牵,瑞溯和怀恩瞬息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惊心动魄的一帧帧带着血,能如此一笔勾销,也是幸事。   “玉公子,鹤仙长,今以永夜三岛掌事人的身份,代大家道一声谢。”   “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话音刚落,两枚魂晶也升了天。   玉无缺一直噙着不咸不淡的笑意,试图用玩世不恭来掩盖那点伤感,他倒不为别的,鹤不归站在此处从头到尾将他拉得死死的,无非就是需要一点精神上的支柱。   他太了解自家师尊了,若论古往今来鹤不归最怕之事,生离死别首当其冲,而他今天必须全盘豁出去,亲手去了断。   为难他了。玉无缺心想,更是心疼,故而默默陪着,衣袖里十指相扣,暖着对方因为冰凉的手心。   ……   活傀儡们仰头看天,眼神虔诚,魂魄从傀儡的身体里脱离而出,变成魂晶向着白鹤柔美挽歌的方向飞去,被它们一颗颗掀住。   咬碎。   烈日当空却散落点点星子,星尘碎屑自空中飘落,错开已经彻底失去动力的傀儡,散入尘埃,归于冥寂。   “好漂亮啊娘亲。”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